多少年后，我一直在想，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到底是什么時候呢？很多次的，我都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是放羊。在我還沒上小學時，家里就開始養(yǎng)羊。最開始養(yǎng)的是一頭兇猛的公羊，體格健壯，性格暴烈。據(jù)說，我們村莊里的大部分大人都被它用角抵過。這可能超越了大多數(shù)人的想象。因為一般人可能認為羊是溫順的動物，只有狼才兇猛。但萬事都有例外。這只公羊兇猛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家里人給它喂食的時候，都不敢把盆子放到它的跟前，而是遠遠的，用一根棍子，把盆子慢慢地往前推。媽媽后來說，它有點像狗，怕棍子。你要空手，它就想過來抵你，你要拿著棍子，它就不敢了。它經(jīng)常趁著家里人不注意，跑到堂屋來偷稻吃，被我奶奶拿著棍子一打，就跑開了。我媽媽后來賣它的時候，也是一手拿著棍子，一手牽著它的繩子。媽媽說，她拉它到椿樹鎮(zhèn)街道去賣，街上的行人被它嚇的亂跑。后來，它看到一個玻璃柜臺里好像有另外一只公羊（其實是它自己在玻璃里的像），就用角猛抵，把玻璃柜臺的角都抵掉了。媽媽說，那么大的羊，可能都有一百斤重，最后就賣了15塊錢。要擱到現(xiàn)在，能賣好幾千呢。家里人后來也經(jīng)常提起這只公羊，它雖然兇猛，也帶給了大家很多的笑料。
爸爸后來又搞了只小公羊給我放，我喊它叫小白。小白跟我關(guān)系非常好，像狗一樣，見到我，就往我身上撲。老遠的，我放學回來，一喊它的名字，它就跑了過來，跟我親昵。特殊的年代，有很多有靈性的特殊的動物。就像媽媽說過，我家里以前曾養(yǎng)過一個聰明可愛的大豬，總是搖著尾巴跟在大人的后面。大人到很遠的池塘邊去洗衣服，它就在旁邊吃草睡覺玩耍，大人洗完了衣服，它就跟著大人回家了。小白長到一二十斤重的時候，也被賣掉了，我雖然心有不忍，但也拗不過大人，難過了好一陣子。
在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家里買了一只老母羊。老母羊又生了一公兩母，大公羊，和二母羊，三母羊。然后由這幾只羊開始，不斷的繁殖壯大，最多的時候我家里的羊群達到了四十多只，但一直到最后，這幾只領(lǐng)頭羊都沒有賣掉。羊多了，就要趕到山上去放了，所以在我二年級的時候，就正式的成為了放羊娃。羊的繁殖能力很強，一般不到一年的母羊就能生小羊了，一年二胎，每胎多的三到四只，少也一到兩只。然后子生孫，孫生子，只要不死，不賣，羊群的數(shù)量會不斷的壯大。羊也是混交的動物，一群羊之中，身份上好像只有公羊和母羊，相互之間沒有任何的禁忌。當一只母羊發(fā)情的時候，屁股后面會跟著好幾只大小不等的公羊。這些公羊也不吃草，一天到晚跟著母羊。有時為了爭奪交配權(quán)而爭斗。有時候因為打架造成了受傷，就這樣還依然不眠不休，追逐著母羊。為了讓這些公羊好好吃草，長膘，每年兩次，要請獸醫(yī)過來給剛剛長大的小公羊做節(jié)育手術(shù)。所謂節(jié)育手術(shù)，就是把公羊掛在后腿之間器官割掉。割掉了，產(chǎn)生不了激素了，公羊就老實了很多。乖乖的吃草，乖乖的長肉，到秋天能賣個好價錢。
自從我當了放羊娃之后，從來就沒有睡過懶覺。因為我這個放羊娃，不僅要放羊，還要上學讀書。所以，每天天剛剛亮，我爸就喊我起來放羊。每次，我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萬分不情愿的從床上爬起來，然后暈頭轉(zhuǎn)向的走到院子，拿起一根竹竿，再打開羊圈。羊兒們一哄而出，爭著搶著向山坡上跑去。我一般是放到早上八點，再把羊兒趕回來，趕緊吃點稀飯后去上學。下午放學回來，第一件事情，也是打開羊圈，上山放羊。有時候因為學校的事情來不及，父母就先把羊放出去，等我回來接。上初中后，因為上學太早，放學太遲，平常就由父母去放。但是周末和寒暑假肯定又是我放。家里的羊群一直留到我到蘇州上中專后還在。放羊是快樂和自由的，除了早上早起那一陣子難受外，其他時間，羊兒在山坡上山林里吃草穿梭，你跟在后面，無拘無束，仿佛也在放飛自我。我是一個特別喜歡幻想的人，可能很小的時候受到母親講那些童話故事的啟發(fā)，童年的時候又受到一些武俠電影以及武俠電視劇的影響，每次放羊的時候，我都在編織著自己的大俠夢。腦子里想著故事，口中念念有詞。因為外公是教師，我小時候看過的文藝書籍非常多，所以我比同齡的鄉(xiāng)村孩子可能更多了一些文學的才情和思緒。而這些，都在我放羊的時候發(fā)揮了作用，它們讓我思潮澎湃，激情飛揚。88年9月，我上中專之前，寫過一首詩叫《牧羊少年》，說實話，如果沒有一定的文學積累，是寫不出那樣的詩歌的。比如，詩中，寫到了少年維特，如果沒有看過歌德的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怎么可能出現(xiàn)這樣的字眼呢。而且那時候我還讀過好多首普希金的詩。我的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牧羊少年站在山坡上/身影被夕陽拉的老長/牧羊少年在沉思/想著一首黃昏的牧歌/牧羊少年是一個傷感的少年/像得不到綠蒂愛情的維特/他用盡身心去熱愛自然/然而理想?yún)s遭受屠戮/牧羊少年是一個孤獨的少年/瘦俏地立在晚風中/他的草帽被風兒揚起/像是一個巴拿馬的漂泊者/少年激動的時候/他就大聲的背著普希金/他暢想著詩人的自由和理想/迷戀著花朵一樣的愛情/牧羊少年心潮激蕩/神采在飛揚/噢，他是一個多么英俊的少年/在這脫離塵囂的山坡/夕陽明媚少年輝煌/晚霞最紅的時候/太陽走下了西山/少年揚起了竹鞭/他是一個牧羊的少年
接到中專錄取通知書后的那幾天，我依然每天上山放羊。都說，傍晚是最讓人愉快的，放羊更是這樣。白天的炎熱已經(jīng)消去，山風習習，羊兒在身邊安靜的吃草，我站在山坡上，望著遠處美麗的夕陽憧憬著。一種新的生活又要對我展開了。蘇州，那是一個怎樣的城市，學校的所在地飲馬橋畔金獅河沿，金獅河又會是怎樣的一條河呢？是不是河邊長滿了柳樹，還有一些美麗的愛情故事呢？
放羊，我從來不覺得孤獨。除了一個人放羊我能編織各種故事，還有一個同村的伙伴先紅，能陪我一起放羊。先紅跟我同齡，因為成績沒我好，留了一級。小時候，他是我在一起玩的最多的伙伴。因為他的皮膚白，我的皮膚黑，一白一黑兩個小孩在一起也挺引人注目的。先紅在家里很慣，但對我態(tài)度很好。他家里養(yǎng)的羊總比我家里少，但也和我家一樣，一直養(yǎng)了很多年。我們兩個早晚一起放，周末一起放，寒暑假一起放。我們把羊兒放的很遠很遠，越過重重山巒，翻過道道山溝，甚至好幾次把羊兒趕到了大潛山頭。大潛山可是合肥地區(qū)第二高的山。想想那時候膽子也大，在深山老林的跑也不知道怕。羊的習性喜歡登高，你只要放出去了，不管它們，它們總會越登越高。我們老家是三面環(huán)山，而放牛放羊最好的地方就是山。所以，每天，都有很多的牛羊在山上放，放牛放羊的男女老少都有，熱鬧的很。但像我和先紅放的這么遠的，還真是不多。
那時候的山上是有狼的，我放羊的時候就碰到過三次狼。一次是早上，我放羊的時候，突然沖過來一只小狼，來咬我家的羊，我揮舞著棍子把它趕跑了。還有一次更早，天麻麻亮，我剛剛把羊趕上山坡，突然看到眼前的土坦克上趴著幾只好大的排狼，正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那種土坦克是部隊為了訓(xùn)練用土堆成的，形狀跟真坦克差不多。我嚇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把羊趕回了村莊。還有一次是下午，我和先紅，以及另外的放羊伙伴家紅正在山坡上打撲克，突然一只狼沖到他家的羊群里，叼起一只小羊就跑，我們反應(yīng)過來，狼已經(jīng)跑遠了。家紅氣的捶胸頓足。但羊群自己其實也有防范措施的。我有幾次因為貪玩，把羊群放丟了。怎么找也找不到。等到晚上七八點，正當一家人焦急無措的時候，羊群自己回來了。遠遠的，就能看到，一大片模糊的白色在山坡上蠕動，向著村莊的方向而來。再走到跟前一看，哇，老母羊在前面帶頭，大公羊，二母羊，三母羊分列左右和外圍，還有一些公羊和大羊也分布在羊群的外圈，而把小羊全部圍在里面。幾只頭羊，一邊走，一邊警惕的向四周觀察敵情。這時多么的通人性啊，一家人激動的趕緊數(shù)羊，竟然一只也沒有少。老母羊好像都已經(jīng)成精了，放的再遠，它都能把羊群帶回自己的主人家。有兩次夜里，院子里突然鬧出很大的響動。原來是野狼翻過我家的墻頭來偷小羊。老母羊通過搏斗，趕走了野狼。等到我們趕到院子里，看到老母羊仍然緊緊盯著墻頭的方向，眼睛里泛著兇狠的光芒。如果沒有老母羊的拼命，小羊羔肯定被咬死了。
放羊時間長了，對羊也產(chǎn)生了感情。如果是現(xiàn)在，我絕對不會讓賣掉老母羊，只會讓它自然老死。我媽媽現(xiàn)在在老家養(yǎng)了一只老公雞，都已經(jīng)9歲了，有15斤重，仍然在家里打鳴報時，看家護院，繁殖后代。多少路人想打它的注意，有的人甚至愿意出一千塊錢來買它。我跟媽媽說，一萬塊錢也不賣。老公雞不會讓人吃掉，只會讓它慢慢老死。因為這樣的生靈早已超越了供人食用的牲畜的范疇，它們做出的貢獻，也足以讓人類給它們留一塊安息的土地。
家里的羊群突然在我中專三年級的時候全部賣掉了。但很久很久以后，我都在回憶著那一群羊。老母羊，大公羊，二母羊，三母羊，他們的形象依然歷歷在目。它們母子母女四個和不斷變化的羊群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卻依然難逃被賣的命運。人類的殘忍和牲畜的無奈可見一斑。它們四個最后有沒有被人殺掉吃掉，我不得而知，但想一想都心痛。我這個放羊娃始終懷著對萬物熱愛的豐富情感和悲憫的情懷，一年一年地成長著。但直到我踏進社會，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坎坷和曲折，我依然懷念，那放羊時的快樂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