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撒謊

　　車中寂靜無聲，氣氛詭異。

　　強打起精神掃視車內(nèi)一圈，黑衣人，沈蓁蓁口中要去“做客”的蕭家最尊貴的少主子，安國公世子蕭衍，目光回落在近處的小娘子臉上。

　　車中燈火映照在她面上，她神態(tài)溫潤柔美。他再上下掃視她通身，面貌、裝扮、腰身……腰側(cè)垂掛一枚銀香囊，外頭鏤空的紋樣乃是桃花花瓣狀。

　　哦，是她。

　　幾人原是隔壁府中的那家人。

　　蕭衍張了張唇，欲說什么，卻見沈蓁蓁眼神不與他相觸分毫，是一種警惕、避諱、疏離匯雜的姿態(tài)。

　　此刻沈蓁蓁心中豈止是有這幾個情緒匯聚？

　　再度倒霉地遇到如此遭遇，恐懼感朝四肢百骸蔓延，她只覺自己正被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盯住，脊背發(fā)涼，渾身緊繃。

　　如此沉默中，郎君開了口：“原是蕭家親戚，不知是蕭家誰人？”

　　沈蓁蓁心中覺得此人未免打探地太多，面上不顯煩躁，一派柔和地道：“是蘭陵的遠(yuǎn)房表親?！?p>　　蕭家本出自蘭陵郡，是一脈極龐大的士族，即使歷經(jīng)了幾個朝代，當(dāng)下也仍舊是一流高門，在蘭陵的親戚何其多，她就是胡謅一個，對方也無法去求證。

　　只可惜她運氣不佳，恰是當(dāng)著當(dāng)事人的面在攀親戚。

　　蕭衍看著沈蓁蓁佯作淡定的側(cè)臉，語氣帶著玩味：“那便勞煩娘子將在下放在蕭家……嗯，隔壁的沈府?！?p>　　“沈府”二字入耳，沈蓁蓁驀地攥緊雙手，移開視線不看他人，慌亂地想：莫非此人與叔父相識。

　　在她迷惑不解時，只覺得肩頭陡然一沉，那郎君再支撐不住，突地倒在她身上。

　　沈蓁蓁如遭毒蛇終于咬上，“啊”一聲尖叫脫口而出，她立刻伸手，將擱在她肩頭的腦袋果斷地往反方向猛然一推。

　　只聽“砰”一聲巨響，那郎君重重地磕在了車廂門上。

　　眾人皆是一驚，而后紛紛關(guān)心上沈蓁蓁——

　　沈夫人蹙緊眉頭問：“蓁兒你可有事？”

　　沈霏霏不安道：“姐，姐，你肩上沾血了！”

　　沈約有些怕地：“姐，你往我這坐過來一些……”

　　錦云這回連忙坐去沈蓁蓁身邊，與她擠在一起。

　　沈蓁蓁抖著手，慌張問：“他死了么？死了么？”

　　錦云青白著臉去探那人鼻息，隨即搖了搖頭，“應(yīng)該是昏迷了?！?p>　　沈蓁蓁如釋重負(fù)，閉目，撫胸，緩了下心緒，睜眼后目露決然，道：“快丟出去?！?p>　　**

　　車輪壓過長安城寬闊的永安大道上的青石板，轆轆前行。

　　一炷香后，牛車到達(dá)沈府大門。

　　沈家奴仆從大門的檐下紛紛進(jìn)入雨幕中，相迎遠(yuǎn)道歸來的大房主子們。

　　同一時間，沈府隔壁的安國公府蕭府的正門大開，由內(nèi)闊步行出幾位錦衣華服的年輕郎君。

　　“實在不巧，表弟竟不在家中。姑父且留步。”

　　“姑父留步?！?p>　　“表姑父留步?！?p>　　“諸位殿下且慢走?！?p>　　一疊聲兒的客氣話落后，郎君們翻身上馬，身后數(shù)位華衣帶刀侍衛(wèi)相隨。不顧城內(nèi)道上不能疾馳的規(guī)定，他們恣意地策馬揚鞭，馬蹄濺起地上水珠，揚起瓣瓣落花。

　　沈蓁蓁聞聲回頭，不經(jīng)意間闖入幾位郎君的視野中。

　　駿馬馳過，馬上一人高聲問道：“何家女子貌美如斯？可稱仙姿佚貌?！?p>　　另一人答：“該是沈家女是也！”

　　那人再道：“已婚配否？”

　　“不知?！?p>　　踏踏馬蹄聲消失在雨里，安國公蕭則望向濃濃黑夜，想及朝中幾位皇子間的暗流涌動，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回身問人：“可有世子的消息？”

　　他隨行侍衛(wèi)小聲道：“密信說是就這兩日回?！?p>　　安國公點了點頭，擰緊的眉頭遲遲未松。

　　**

　　又過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蕭府北側(cè)的一個偏僻小門被人敲響。

　　蕭府奴仆開門后，發(fā)現(xiàn)一人渾身是血地倒在門外，再近一看，發(fā)現(xiàn)竟是自家世子！他連忙喚來人相助，合力將蕭衍抬回府。閉門之前，該奴仆左右張望，不見任何人的蹤跡，他搖了搖頭，心生不解：這是誰做好事不留名？

　　夜闌人靜，斜風(fēng)細(xì)雨不歇。

　　蕭衍被奴仆們帶回他的“朝云院”，得了消息的安國公連忙前來看望長子，見蕭衍轉(zhuǎn)醒，得知無大礙后，才留蕭衍安心修養(yǎng)，松開眉頭離去。

　　榻上靠坐的郎君面容俊雅，只可惜此刻衣衫襤褸、面無血色，發(fā)絲沾了血又被雨澆淋，散而凌亂，耷在頰側(cè)，略顯狼狽。

　　“朝云院”的一等婢女素霜小心翼翼地替他寬衣凈面，看世子白凈額上頂著一個紅腫大包，她心生憤懣，咬牙切齒道：“世子，您這是被人毆打了啊。竟還專是打在面上這般顯眼的地方，實在可惡！”

　　蕭衍抬手摸了下腫痛處，想起迷糊中聽得的那句冷漠無比的“丟出去”，心懷一回僥幸，問素霜：“是誰人將我送回來的？”

　　素霜怔了下，如實道：“倒是沒見到是誰人，北門那處的門房只說開門時見你躺在雨地里，便將你扶了回來?！?p>　　門房也沒給這位婢女說全，彼時蕭衍并非是“躺”，而是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大半張臉浸在臟污不堪的小灘雨洼中。

　　蕭衍意味深長地拉長尾調(diào)“哦”一聲，臉色難看，起身往湯池行去。

　　她這是真丟了他下車。

　　呵。

　　沈蓁蓁，如今是長本事了。

　　**

　　翌日，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歇。

　　蕭衍在一聲聲有節(jié)奏的“砰、砰、砰”聲中轉(zhuǎn)醒，經(jīng)過一夜修養(yǎng)，他已恢復(fù)不少精氣神，在奴仆伺候下穿戴整齊，起身出屋。

　　風(fēng)雨過后，墻角春梅已零零落落，白梨簇簇叢叢，他站在屋門，負(fù)手于身后，身形高挑秀雅，一身竹月色上好絲綢窄袖圓領(lǐng)長袍，單邊由肩頭往下繡仙鶴銜靈芝，兩只白錦鍛袖、領(lǐng)口處雪白滾邊皆與鶴身的白羽交相輝映，襯托出一身超塵脫俗。

　　院中婢女們見自家世子已恢復(fù)成玉容仙姿，不由心生贊慕，只是……若那額頭上突兀的紅印不在，容姿當(dāng)是更為勾人眼目。

　　幾人心中可惜時，只見蕭衍隨意掀眸掃了眼墻角，接著側(cè)頭朝向侍衛(wèi)石柒說了句話，石柒便領(lǐng)命離去了。

　　蕭衍重新回了屋，坐在窗邊坐塌上，取了本書來看。

　　不肖一會，石柒便來回話道：“是沈家有主子從外地回了，當(dāng)下住在墻東邊那方院子里。說是嫌那顆梓樹過于高大，遮了陽光，這才命人去砍了的，咱們這處聽到的聲便是砍樹聲?！?p>　　蕭衍慵懶地靠著榻沿，“嗯”了聲，而后習(xí)慣性地抬手去揉眉心。卻不料，陡然碰到了額上那微凸的腫塊，惹得他眉宇蹙起。

　　晨光灑照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在眼瞼上投下兩道暗影，使得他的神色愈發(fā)晦暗不清。

　　石柒看著這位一向說話難聽的世子面露不悅，想著那個婢女見他時態(tài)度極好，解釋地也很耐心、很細(xì)致，便替人說話道：“他們說頂多就砍這一日，請世子忍一忍?！?p>　　蕭衍嘆息一聲：還能怎么著？

　　他懷著作罷的心思放下手，結(jié)果一睜眼，便見石柒雙手朝他奉上一個瓷碟，上面放著一個顏色青翠的酥餅。

　　蕭衍語調(diào)懶散，話語諷刺：“叫你去斥幾句，你倒替人說起好話來了。一個餅，就將你給收買了？可能有點骨氣？”

　　石柒的嘴與他的招式一樣反應(yīng)極快：“倒不只一個，他們給了一整盒。”

　　蕭衍：“……”

　　蕭家大房沒有女主子，蕭衍之母嘉城長公主已于數(shù)年前薨了，蕭衍之父安國公膝下有且只有兩個郎君。沒有女主子，平常的甜點便備得極少，被賞到奴仆們口中吃的自然少上加少。

　　對石柒這種口味古怪、喜愛甜食的彪漢而言，一墻之隔那廂贈來此物，簡直使他久旱逢甘霖。

　　他雙眼明亮無比，朝蕭衍再道：“這個是我特意留給世子的，方才我們已經(jīng)嘗過了，這東西當(dāng)真很好吃！”

　　蕭世子沉靜淡定的面孔，在這個侍衛(wèi)憨厚老實、得一盒餅就如獲至寶，且給他一個吃剩的餅卻朝他邀功的期待眼神中，微微抽搐了下。

　　他清咳一聲，開時懷疑當(dāng)初挑人的標(biāo)準(zhǔn)在何處出現(xiàn)了紕漏。

　　石柒對當(dāng)下詭異的氛圍毫無察覺，卻是將手中餅獻(xiàn)寶般往他眼下一遞，勸道：“世子快嘗嘗看?！?p>　　蕭衍身子往后仰，漠然道：“不用?！?p>　　石柒用一種“你可真不解風(fēng)情”的眼神看著蕭衍，試探著問：“那……我吃了？”

　　蕭衍尚來不及命他出去，就見石柒臉上橫肉動了起來，下一刻，他張開“血盆大口”，將一個餅塞進(jìn)大半個到口中，大快朵頤起來。

　　蕭衍懷著一種奇特的心情，眼睜睜看著他手下最得力的侍衛(wèi)，在他跟前喜滋滋地吃東西，還在口中發(fā)出“嘖”一聲滿足喟嘆，使他不得不對那個酥餅的口感產(chǎn)生出一種聯(lián)想——那是什么人間絕世美味不成？

　　而他腹中的轆轆饑腸極為配合，立時“咕”了一聲。這聲音將蕭衍的饑餓感猛然拉出來，使他不可抑制地咽了下口水。

　　素霜帶著一眾奴仆端著早膳進(jìn)屋時，見到的，便是自家一向寡欲的世子，盯著侍衛(wèi)手中半個酥餅，目露艷羨，吞咽口水的模樣。

　　素霜一陣恍惚：“……”

　　她連忙將手中的各色玉碟呈上去，道：“世子在外多日，該是受苦了，廚房特意做了幾樣清淡的吃食，您先墊著少許。今日晚些您還要設(shè)宴款待沈二郎呢，到時候不知要吃多少酒，世子也莫要空著腹?！?p>　　素霜口中的沈二郎，便是與蕭府一墻之隔的沈家的二房長子，沈霽。

　　也是沈蓁蓁的堂兄。

　　蕭家無人不知，全長安城，能稱的上與自家世子交好的人不多，除去皇家那幾個表哥表弟，也就比鄰而居的沈家二郎算得上一個。沈二郎素常在國子學(xué)學(xué)習(xí)，難得回一次府，自家世子是次次都要設(shè)宴招待人的。

　　蕭衍斜著眼看婢女，懶洋洋道：“誰要設(shè)宴款待他了？‘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我設(shè)春宴，乃是要邀請眾人賞春，與沈二何干？對了，你去把我的帖子散廣一些，我也不能不學(xué)無術(shù)，也學(xué)學(xué)別家那些郎君們的才情。”

　　素霜聽到世子這話，一時語塞。

　　整個長安城，誰人不知蕭世子是鶴立雞群的優(yōu)異？

　　國子學(xué)的外舍生是學(xué)三年為限，世子用了兩年不到就讀完。學(xué)院里每月一次私試、每年一次公試，不論是經(jīng)義還是策論，他就從未得過第二，連幾位殿下都被他比了下去。

　　安國公私下不知多少次斥責(zé)他出風(fēng)頭，他只說再不想跟一群人混著學(xué)，在一起他們吵得慌，這才忙著考完試的。

　　旁的人家的郎君那是費盡心機要當(dāng)國子學(xué)上等生的，因為這樣能獲得免試和入仕為官的絕佳機會，可自家世子倒好，以上等生身份提前從國子學(xué)畢了業(yè)，卻不思上進(jìn)，不入仕為官，也不參加科考，整日游玩，虛度光陰。

　　奈何嘉城長公主英年早逝，圣人由著他，安國公素來管不住他，只任他游手好閑。

　　素霜不懂自家世子這種不明所以的自慚形穢，貼身服侍多年，她只知道，自家世子向來性傲，最是心口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