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朱顏辭鏡花辭樹
“當(dāng)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我以為自己遇見了神?!?p> 蘇岑枕在枕頭上,腦海中一直在回想九月說過的這句話。
其實他想對九月說,他那天在看見九月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
九月的身上,有一種神性。
超越了性別的美,褪去了軟弱的人性。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這樣完美無缺的人,當(dāng)然是神了。
今夜有些漫長,自從鐘丘和方靜秋出事之后。
晚上在外面逗留的人少了許多,到了傍晚,家家的大門都會緊閉。
唯獨(dú)竹清巷,仍舊是燈火通明。
搗衣聲和喘息聲,酒精還有廉價香水的氣味,攪拌在一起,令人作嘔的,糜爛的香氣。
項強(qiáng)往日里拿了錢,準(zhǔn)會往這里跑,今兒也不例外。
他來到一戶廉租公寓房門前敲了敲門。
屋里的寡婦約莫三十余歲,對著鏡子梳著頭,腰臀豐滿,剛剛梳洗完,今天特意換上了一件酒紅的低胸裝。
這是她最體面的一件衣服,每次招待完客人,都要好好送到洗衣店,再三囑咐只能干洗,要眼睜睜地看著店員將衣服熨平。
聽到了門外的敲門聲,女人看向八九歲,伏在桌子上寫作業(yè)的兒子,笑著道:“去房間里寫作業(yè),我讓你出來,你再出來。”
“嗯?!?p> 小男孩很懂事地回了房間,每次家里沒錢的時候,家里就會有叔叔上門。
等兒子進(jìn)了門,她從外面將門鎖住,理了理頭發(fā),將衣服領(lǐng)口往下拉了拉,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然后開了門。
門一打開,項強(qiáng)就上前摟住了她。
女人沒有抗拒。
嗅著她洗浴后身上的淡淡香波味道,項強(qiáng)目光變得灼熱,舔了舔嘴角,覺得口干舌燥。
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褪去那女子的衣衫時,女人伸手制止了他。
“冬冬學(xué)校的食堂要收費(fèi),得900塊錢。”
“我明天給你?!?p> 項強(qiáng)說罷,便湊上來親她。
“你身上汗臭太重了?!?p> 女子卻是一把推開了他,微微蹙眉,有些執(zhí)拗地別過臉,輕掩著鼻子,抿了抿唇,將衣服往上拉了拉。
項強(qiáng)見狀,一下子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過了半晌,他朝著浴室走去。
“那……我去洗澡?!?p> “今晚你還是回家吧。”
女子支支吾吾地道。
“嗯?”
項強(qiáng)表示不解。
“不太方便?!?p> “咱們都在一起,這么多次了,有什么不方便的?”
女人咬著嘴唇,面色為難。
項強(qiáng)見狀,微微頷首,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行,我明天來?!?p> 說罷,他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出門后,他沒有急著離開。
而是在樓下對面酒館賒了兩瓶酒。
酒館老板是個小氣鬼,但項強(qiáng)去喝酒,他都會賒給兩瓶,要多的就沒有了。
拿到了酒,他在廉租公寓房的樓下,找了個通風(fēng)的地方靠了下來。
夏夜蚊子很多,但沒幾個咬他的,花壇里知了叫個不停。
沒有燈,很是陰暗。
他就坐在這片陰影里,喝著清酒。
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汗臭,項強(qiáng)就在想,這就是這些蚊子不肯吸他血的原因?
沒一會兒,有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比較斯文的男人來了這邊,項強(qiáng)記得,他好像是學(xué)校里的某個老師來著。
項強(qiáng)看著他上了樓,沒一會兒,樓上的女人拉上了窗簾。
夜鶯的歌唱在夜間嘹亮又婉轉(zhuǎn)。
砰!
項強(qiáng)將手里的酒瓶狠狠砸在了地上。
玻璃破碎時,濺射出雪白的酒花。
他目光赤紅,渾身顫抖著。
“喂!我酒瓶子回收的,五毛錢一個!摔壞了要賠!”
酒館里賒給他酒的老板娘嚷嚷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沒錢的時候,你就是個王八蛋!不,王八蛋都不如。
連婊子都不會理你。
手上有錢的時候,滿身臭汗,她也沒嫌棄和你睡覺。
項強(qiáng)一邊笑,一邊拎著剩下的一瓶酒往外面走。
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另一邊,王吉的家里。
“媽,今天咋就兩個菜啊?”
看著桌上的空心菜,還有一盤蘿卜,男孩有些頹喪,食欲全無。
“你爺爺摔斷了腿,最近醫(yī)了不少錢吶?!?p> 王吉的媳婦在餐桌上小聲嘟囔了兩句,有些幽怨地看了王吉一眼。
“你把這錢,給了老鐘家的孩子,我們這日子,不好過了?!?p> “我們咬咬牙,還能過得下去,但是那孩子,爹媽都不在了?!?p> 王吉嘆了嘆氣,眼里有些愧疚。
“阿鐘在打獵的時候救過我的命,做人得知恩圖報。”
那男孩聞言,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端起碗筷,默默吃了起來。
“我知道,我也沒怪你?!?p> 婦人小聲嘟囔著,見兒子咽不下飯,于是起身走到了廚房。
“我去廚房煎兩個雞蛋?!?p> “煎一個就行!給兒子吃,我不吃,多的留下來去集市上換錢。”
王吉趕忙沖廚房里嚷嚷了一句。
今天王吉吃得很少,總感覺米飯和那些素菜難以下咽。
“你,今兒怎么了?”
妻子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樣,兒子也抬起頭來看向他。
父親的眼睛一片通紅,在微弱的燈光和陰影里,顯得有些瘆人。
“沒……沒事……我吃飽了?!?p> 看著他桌上幾乎沒怎么動過的飯菜,母子倆都有些擔(dān)憂。
王吉起身回了房間,關(guān)上門,渾身抱著胳膊,開始顫抖,如墮冰窟。
眼眸里的猩紅之色更顯濃郁。
“呼~呼~”
當(dāng)天晚上,王吉沒有和老婆睡在一塊,讓想和他親熱的妻子都有些幽怨。
他以夏天太熱為由,卷了一卷涼席鋪在了客廳。
饑渴,前所未有地饑渴。
半夜,王吉在涼席上翻來覆去,難以忍受。
他爬起身,從屋子里摸索了一番,在舊冰箱里找到了一塊生肉。
那是為明天過節(jié)準(zhǔn)備的。
不知為何,看到那塊帶著腥味的,生冷的肉。
王吉感到饑餓難忍,他張嘴咬了上去,開始撕咬,像是茹毛飲血的野獸。
狼吞虎咽了一會兒,他突然清醒,像是有一盆涼水從頭淋到腳。
“你在干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你會覺得生肉好吃?”
他看著手里攥著的,滿是牙印的肉塊,恍惚間突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整個人愣在原地,如遭雷擊,腳下一陣不穩(wěn)。
“我……我……”
看向屋里的鏡子之時,他好像看見了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即將變成一頭野獸。
那些在原野上獵殺過的野獸。
第二天清晨,九月早早地做好了早餐。
一碗很簡單的水煮面,加了蔥花和些許胡椒調(diào)味,還有一個煮好的溏心蛋。
即便如此,蘇岑吃得也不亦樂乎,大口吸溜著面條,很是滿足。
“吃面的時候不要發(fā)出聲音。”
九月微微蹙眉,輕輕呵斥道。
蘇岑眨了眨眼睛,低著頭,很懂事地放慢了吃面的節(jié)奏。
九月聽不到了那份吸溜聲,輕輕舒了一口氣,似乎舒服了很多。
“這兩天我有點(diǎn)事,要出去一趟,你在家里不要給任何人開門?!?p> “尤其是晚上,不管聽到誰的聲音,哪怕是我的,也不要開門。”
“明白沒有?”
九月看著他,目光很是嚴(yán)厲。
“嗯嗯!”
蘇岑連連點(diǎn)頭,表示會聽話。
九月板著臉,嚴(yán)肅起來的樣子有一種很強(qiáng)的氣場。
這就是哥哥的威嚴(yán)嘛,讓他不敢反抗。
清晨又落了雨,蘇岑撐著傘,獨(dú)自出了門。
今天夏夢沒有來叫他上學(xué),倒也是稀奇,應(yīng)該是睡過頭了。
天空霧蒙蒙的一片,像是用畫筆沾了水和墨,肆意涂抹出來的鐵青。
從屋檐垂下的雨幕,像是泫然欲泣的淚滴。
和九月初見的那一天清晨,也是這樣下著雨。
青石巷里的石板上生了青苔,泛起淡淡的綠色,踩上去很滑。
雨水落在小巷里濺起清冽的雨花,買糖葫蘆的老人在屋檐下躲雨。
買豆?jié){的小店揭開鍋爐的那一刻,升起翻涌的云霧。
蘇岑看著腳下的路慢慢走著,步子很是小心。
正走著,他察覺到有人在看著自己,于是抬起頭看向前方。
迎面走來的,是一個撐著紅色油紙傘,穿著紅裙的少女。
少女蓮步輕移,身姿在迷離的雨巷里顯得縹緲。
嫣紅的裙擺在風(fēng)中搖曳,勾勒出窈窕的身段。
蘇岑目光所致之處,只剩下了一片令人驚艷的紅,這讓他無法移開眼神。
她的色彩,太過熾烈,也太過鮮艷,與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
上一個讓他產(chǎn)生這種感覺的,是九月身上的色彩。
隨著她走來,傘下的面容也在蘇岑的視線中變得清晰。
白發(fā)如雪,像是傾落的瀑布,玫紅色的眼眸很是迷離,眉間有一粒朱砂。
那是一雙很美的眼睛,但看著她的眼睛,就像凝望著一片深淵,讓人膽寒。
蘇岑這時候想起了九月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當(dāng)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我以為我遇見了神?!?p> 用來形容面前的女子似乎并非不可。
無與倫比的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脫凡人肉身的神性。
但她的神性,又有一些不同。
帶著一絲鬼魅和妖艷,讓人感到恐懼。
她是“妖神”。
隨著她步伐的臨近,那雙赤瞳在蘇岑的視線中不斷放大。
像是被種下了魔種,有著詭異的蠱惑。
蘇岑眼前的街道,伴隨著木材噼里啪啦的聲響,開始燃燒,隨后在火焰中化作灰燼,像是一副被燒盡的畫。
他回首看向身側(cè),看向身后。
飄飛的灰燼如紛飛的殘雪,在狂風(fēng)中被卷上天空。
啪!
有一點(diǎn)雨水落在了鼻尖,他伸手去摸,看到了一片殷紅。
是血,帶著溫?zé)岬?,滾燙的血。
他仰望天空,滿天落下的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血。
烈焰燃燒時飄散的火星,似要將天空淹沒。
濃郁的血腥氣令人作嘔,蘇岑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白衣已經(jīng)被鮮血浸染成了一片血紅。
到處都是尸體,被燒焦的,堆在地上的,破碎不堪的肢體。
沒有一具尸體是完整的,它們破碎不堪,散發(fā)出難以忍受的惡臭。
有魔物的,也有人類的。
流淌出的血,在地上匯聚成徑流,像是血色的潮汐。
黑色的熏煙與血色的烈焰,將半邊天空燒成赤黑色。
這是血與火的煉獄。
在這片煉獄里,所有生機(jī)都被扼殺死絕。
在他的前方,美艷如神的紅裙女子消失了。
卻而代之的,是一個持握著血色的刀刃,目光猩紅的鬼魅。
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飄揚(yáng),凄美絕倫。
華美的紅裙破碎不堪,裸露出的肌膚被鮮血浸染。
身后是一片尸山血海,宛如阿鼻地獄里殺出的修羅。
她朝著蘇岑緩緩走來,手上的刀煥發(fā)出妖艷的血色光澤,帶著殺意的眼眸攝人心魄。
蘇岑站在原地,手腳冰冷,渾身顫抖著。
“這是……幻覺嗎?”
理智告訴他,這些都是假的,可是縈繞在耳畔的火焰燃燒的聲音,皮膚上泛起的灼痛。
那些鮮血淋在臉頰上時的粘膩感和溫度,還有濃郁的血腥味。
都是如此真實。
“意識的“能動性”越強(qiáng),對物質(zhì)世界的影響就越大?!?p> 九月說過的話,在蘇岑的耳畔響起。
他輕輕咬了咬舌尖,試圖讓自己清新過來。
但是臉頰上溫?zé)岬难哼€有血腥味是那么真實,沒有一丁點(diǎn)減少。
他現(xiàn)在被淋成了血人。
迎面而來的殺氣,貫徹了他的全身,深入骨髓的寒冷。
“現(xiàn)在我所感知到的這些,是她內(nèi)心的真實映射嗎?還是她意識的作用?”
“如果是不小心闖入了他人的意識世界,那么,該怎樣脫離出來呢?”
“意識世界,與物質(zhì)世界存在著交點(diǎn)?!?p> “這個交點(diǎn),就是人的本身?!?p> “所以,避開她的視線,避開!”
蘇岑艱難地移開自己的視線,甚至閉上了趕緊。
但是那雙猩紅的眼眸還是出現(xiàn)在面前,像是烙印在了腦海中。
不行,移開視線沒有用。
逃避沒有用,那該怎么辦?
面對它嗎?
蘇岑不知所措,但他越是逃避那份恐懼,那雙眼眸帶來的恐懼就越是強(qiáng)烈。
“一味地逃避是無濟(jì)于事的,你終要面對恐懼?!?p> “只是幻覺,你都無法克服,那你該如何面對那個將你爸爸媽媽殺死的怪物?”
想明白了這一點(diǎn)后,蘇岑睜開眼了眼睛,迎上了那持刀緩緩走來的修羅。
和她的眼睛對視著,仍舊不免有些怯弱。
她漠然地持著刀,雙手握在刀柄上,隨后一個箭步前踏。
少女纖細(xì)柔軟的胳膊,爆發(fā)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
那柄巨大的血色大太刀以上段的架勢,從他的頭頂斬落。
那一刀霸道絕倫,刀鋒斬開出一道驚艷的赤痕,仿佛天地都要一分為二。
就在那柄刀即將抵達(dá)他的面前之時,蘇岑的精神突然變得前所未有地集中。
他總覺得,自己的意識,或許可以對抗一下。
就在精神與意識世界鏈接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絲反抗的余力。
“停下來!停下來!”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最后是聲嘶力竭的咆哮。
“停下來!”
刀鋒就此定格,定格在了他的面前。
但那股巨大的壓迫感仍舊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動彈不得。
心臟,在狂跳。
迎面吹來了一陣微風(fēng),蘇岑視線中的畫面又開始燃燒。
像是扔進(jìn)了柴堆,燒毀殆盡的畫卷。
血的味道消失了,只剩下雨水的溫潤。
涼風(fēng)習(xí)習(xí),領(lǐng)口泛起涼意。
烈焰的灼熱,尸山血海的腐臭,都如一場幻夢。
面前的世界,依然是那個靜美的雨巷。
雨水嘀嗒嘀嗒的聲音,聽來想讓人入眠。
一群孩童彼此追逐,在雨中嬉戲著,穿著涼鞋在踩水。
那撐著油紙傘的少女已經(jīng)同蘇岑錯身離開。
蘇岑回眸看去,那傘下的少女停下了腳步,驚鴻一瞥。
似曾相識的一幕,那天遇見九月的時候亦是如此。
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將兩個遠(yuǎn)在天邊的人,牽引到了一起。
就像在無垠的宇宙中,一顆不斷流浪的,孤獨(dú)的星辰,邂逅了另一顆孤獨(dú)的星辰。
那女孩子淡淡看了他一眼,隨后便轉(zhuǎn)身離去。
蘇岑也回過頭,繼續(xù)往前。
他記住了那一刀。
甚至隱隱有了些感悟。
腦海中,她持刀斬落的那一刻,不停地回放著。
“直視我的眼睛,還能憑意識掙脫出來,倒是有點(diǎn)意思呢?!?p> 女子輕聲呢喃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纖長的眼睫宛如微顫的蝶翼,眼眶微微泛起桃紅,美艷不可方物。
即便不需要視覺,她也能憑借感知行動自如。
嗒嗒!
長筒靴踏在石板上的聲音響起,只是聽著那股走路的節(jié)奏,她就知道面前的來人是誰。
“辭樹,我買了煎餅果子,你要不要吃?”
女孩的聲音帶著絲絲嫵媚,聽來有些成熟。
“不了,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女子停下腳步,沒有睜開眼。
“急什么嘛?我特意出差來這么遠(yuǎn)的地方執(zhí)行任務(wù),可以想趁機(jī)多摸下魚,就當(dāng)給自己休假了?!?p> “能找到有資質(zhì)覺醒的人,當(dāng)然是好事,找不到也沒事?!?p> “老崔來這里,就是當(dāng)放假的,甚至還帶了電影放映機(jī)。那幾個學(xué)生為了成績,倒是接了一個狩獵委托,貌似是萇鬼。”
“所以,起碼得三天吧?!?p> 女子吃著煎餅果子,含糊不清地道。
“三天太少了,你磨蹭一點(diǎn),七天后再回去吧。”
被她喚作辭樹的女子淡淡地道。
“七天?好家伙,摸魚也不帶你這樣的吧?”
“總之,你想想辦法?!?p> 留下這句話,她便撐著油紙傘,繼續(xù)往前。
那雙美麗,但令人恐懼的眼睛,沒有再睜開過。
“都出來休假了,不必一直克制吧?”
“直視我眼睛的人,會被卷入意識世界,意識脆弱的普通人會死?!?p> “哦,那你注意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