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意識決定物質(zhì)的世界
“九月,我做了個好長的夢?!?p> “夢見了什么?”
“一個不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儀式?!?p> “它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葬禮?!?p> ……
滿堂的賓客人頭攢動,蘇岑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都聚在一起。
孩童們四處奔跑,手里拿著玻璃珠和木陀螺,一邊歡笑,一邊追逐。
大人們板著臉,呵斥著孩子,讓他們在葬禮上小些聲音。
上了初高中的男孩女孩既沒有笑容,也沒有傷感,自顧自地玩著。
最后是靈堂的主人翁,兩具冰冷但體面的遺骸。
送到殯儀館的時候,鐘丘的眼睛瞪得老大,內(nèi)臟被吃空了,肚子都是塌陷下去的,看起來很是瘆人。
從事喪葬事業(yè)的化妝師來說,早已司空見慣。
化妝師虔誠地念了幾段經(jīng)文,為他合上了的眼睛,化了得體的妝容。
遺體的腹腔也做了填充,還換上了一身整潔的西式禮服,讓他能夠體面地走。
桌上燃著香薰,還有融掉了一半的白蠟燭。
靈堂里滿是哭聲,那些年紀(jì)小些的小輩們,沒什么反應(yīng),臉上浮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漠然。
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讓他們體會到蘇岑的難過是很難的。
中年婦女聚在一起,哭得聲嘶力竭,卻也沒見幾個真的有流淚的。
“節(jié)哀順變。”
“節(jié)哀吧。”
這樣的話不時從那些上了年紀(jì)的長輩口中說出,一邊說,一邊抹著混濁的眼淚。
倒也不是真的為死者哭泣,而是想到自己在不遠(yuǎn)的將來也會有這么一天,不免悲從中來。
哭喪的聲音一直沒有停過,作為與死者最親密的蘇岑,自始至終都不發(fā)一言,眼淚自然也是沒有的。
他感到難過,并不是因為父母的死,而是因為,自己在父母葬禮上沒有一滴眼淚。
倘若自己有一天也死了,他的兒子出席他的葬禮,應(yīng)該也不會流淚吧。
三姑六婆的哭泣聲越來越吵鬧,蘇岑有些厭煩了。
他最討厭成年人的地方就在這里,明明這些人都嫌棄鐘丘窮,都不愿意跟自己家往來,卻還要惺惺作態(tài)地擠出幾滴眼淚。
“夢夢,什么時候可以吃席?我餓了?!?p> 蘇岑對著一旁的夏夢說道。
他話音剛落,靈堂里的親戚們一齊看了過來。
很快就有人小聲嘀咕“這孩子怎么這樣?真是白養(yǎng)了”。
“很快的,再等等就好?!?p> 夏夢微微一愣,旋即點了點頭,她其實也在想這個問題。
“有哪些菜可以吃?”
蘇岑不想聽那些親戚的哭聲,他真的挺想知道,等會吃席可以吃上幾個菜。
“有糖醋排骨呢!就是我爺爺死的時候,我們吃上的糖醋排骨,特別香呢!”
夏夢揉著臉頰,臉上的笑容特別可愛。
“真的嗎?那就太好了!”
蘇岑聞言,也笑了起來。
笑容很是溫暖,像是凜冬里難得的陽光。
兩人的聲音不大不小,但安靜下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能聽得很清楚。
滿堂啜泣的賓客一起看了過來,紛紛帶著淚眼。
“你怎么都不哭啊?爸媽走了,你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嗎?”
蘇岑看著他們的眼睛,沒有說話。
“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哭呢?”
“你只是看不見我的眼淚罷了?!?p> 他有想過這么說,但終究還是致以無言。
那些人繼續(xù)用驚怒的眼神看著他,蘇岑以眼還眼。
看什么看?
打人是暴力,罵人是暴力,強(qiáng)迫別人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感受,同樣是一種暴力。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被你們定義好了?
在葬禮不跟著你們一起惺惺作態(tài)地流淚,就是麻木不仁,就是不孝?
人伴隨著哭哭啼啼的聲音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已經(jīng)是一種不幸了。
為什么還要伴隨著哭哭啼啼的聲音離開這個世界呢?
沒有人有權(quán)利哭他們,沒有人!
“你爸爸可是拼了命,才爭取到你逃命的機(jī)會!”
“真是一條白眼狼!”
沒一會兒,就有上了年紀(jì)的長輩指著蘇岑的鼻子教訓(xùn)起來。
蘇岑卻不以為然,只是對著那些討厭自己的人微笑。
“糖醋排骨真的好香!”
開席后的餐桌上,蘇岑好像沒有一點出席葬禮的悲愴感。
靈車是在黃昏中駛來的,裹挾著一股無言的悲愴。
夕陽對待萬物一視同仁,即便是葬禮,在萬丈霞光中也變得輝煌如詩。
黃昏中的地平線遠(yuǎn)在天邊,一眼望不到盡頭。
靈車載著遺體緩緩行駛著,像是接引亡靈往生的引路人。
看著他們漸漸遠(yuǎn)離自己的世界,蘇岑本以為自己不會感傷,但他的身體不知怎么的,不由自主地朝著那輛遠(yuǎn)去的靈車追趕起來。
他伸出手,努力地去夠,似乎是在挽留。
一邊在夕陽下奔跑,一邊大聲呼喚,滾燙的淚滴從眼角淌下,像是灼熱的鐵水。
小腿的肌肉開始腫脹發(fā)酸,咽喉里像是吞咽了炭火,速度比起他在那個巷子里倉皇逃竄的時候更甚。
這時候他在想,如果時間可以慢一點就好了。
他要和時間賽跑。
可是人永遠(yuǎn)也跑不過時間。
“再慢一點吧,再慢一點吧!”
他一邊追逐沿著殘霞與落日,一邊輕聲幽咽。
終于,那輛靈車,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太陽下山了。
蘇岑的腳步慢了下來,他扶著膝蓋開始喘息。
回首望去身后的路,他才恍然發(fā)覺,自己一路追了這么遠(yuǎn)。
……
“這就是我做的夢,是不是很奇怪?”
蘇岑杵著臉,看向窗外升起的朝陽。
“夢,是你心里真實的映射。”
九月淡淡地道,提著菜刀剁著排骨。
“啪!啪!”
排骨在案板上剁碎的聲音,聽來很有生活氣息,讓蘇岑覺得有些親切。
“內(nèi)心真實的,映射?”
蘇岑側(cè)目看向他,目光有些迷惘。
“你渴望什么,就會“獲得”什么?!?p> 九月低著頭切菜,聲音很輕。
窗外的暮光透過窗格的薄膜,灑在那俊美的容顏上,很是迷人。
那是一種極具“神性”的中性美,超越了性別。
“我渴望什么?就會獲得什么?”
蘇岑皺了皺眉。
“嗯,說通俗點,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p> “當(dāng)人的意識強(qiáng)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會影響物質(zhì)世界?!?p> 九月語氣平靜,自始至終都沒有抬起頭看他一眼。
“哪有這種事啊?這也太唯心了吧?!?p> “世界是物質(zhì)的,物質(zhì)決定意識!”
九月聞言,輕飄飄地反問了一句:“唯心難道就是錯的嗎?”
“當(dāng)然是錯的了!”
蘇岑很是認(rèn)真地道。
“唯心,為什么是錯的?”
“這……”
蘇岑微微一愣,一時間還真組織不出語言去反駁。
細(xì)細(xì)思考一番后,他便很是嚴(yán)肅地道:“比如我們看到的逆卡巴拉生命樹,它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不是我們心里想,它不存在這里,就不存在的。”
“我們的主觀意愿對它不起作用,客觀存在的事實,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
“你怎么知道,逆卡巴拉生命樹,是真實存在的?”
九月停下手里的活,抬起頭來看向他。
蘇岑正欲開口,九月便繼續(xù)說道:“你,有想過逆卡巴拉生命樹,是怎樣出現(xiàn)的嗎?”
“這……”
蘇岑聞言,神色微怔。
的確,任何資料文獻(xiàn)都沒有查明,逆卡巴拉生命樹究竟是怎樣降生在地球的。
它就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
“逆卡巴拉生命樹,難道沒有可能是人,或者某種強(qiáng)大生物的主觀意志具現(xiàn)化的產(chǎn)物嗎?”
蘇岑反駁道:“這不可能!主觀意志怎么可能影響到物質(zhì)世界呢?物質(zhì)世界里面,物質(zhì)一定是要先存在!它存在在那里,才能被我們觀察到。這就是物質(zhì)的存在,決定存在的意識。”
“你覺得,逆卡巴拉生命樹,來源于物質(zhì)世界?”
九月的表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
“不……不是嗎?”
蘇岑有些支支吾吾。
九月繼續(xù)反問:“逆卡巴拉生命樹,為什么不能是先被發(fā)現(xiàn)“存在的意識”,然后降生呢?”
“逆卡巴拉生命樹是倒生樹,它的樹冠,深埋于地底,它的樹根卻朝著天空延伸?!?p> “它本就是不該出現(xiàn)在物質(zhì)世界的存在。我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九月耐心地解釋道。
“你是說,逆卡巴拉生命樹,是來源于與物質(zhì)世界對立的,意識世界?”
蘇岑頓時恍然,隨即感到一種強(qiáng)烈的荒誕感和不真實感。
“是的,它確實來源于意識世界。”
“而且,是通過人類的意識世界與物質(zhì)世界鏈接才降臨的?!?p> 九月微微頷首,很是篤定地道。
“怎么可能會有這種事呢?”
蘇岑喃喃地道,開始自我懷疑。
逆卡巴拉生命樹,來源于一個唯心的世界?
“抱歉,你說的,我無法理解?!?p> 蘇岑覺得腦子有些亂。
唯心,并不意味著錯誤?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世界是否真實?
是先有了我,然后有了我的意識。
還是先有了我自己的認(rèn)知,才有了我?
“意識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怎么可能,影響物質(zhì)呢?”
“覺醒者,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九月輕聲說道。
蘇岑聞言,抬起頭看著他,亂作一團(tuán)的思緒,也慢慢開始理清出了一條脈絡(luò)。
“覺醒者所掌握的力量,是意識的作用?他們能憑借意識,影響物質(zhì)世界?”
“是的,物質(zhì)世界與意識世界是對立統(tǒng)一的存在,它們獨立,但并非絕對獨立?!?p> “覺醒者擁有與意識世界溝通的能力,從而在兩個世界之間搭建橋梁?!?p> “你看現(xiàn)在的時間?!?p> 九月指了指墻壁上的指針。
“11點52分!”
“我現(xiàn)在要用我的意識,將屋子里的時間,短暫回溯到黎明前的某一刻?!?p> “比如這樣!”
九月聞言,輕輕抬起手掌。
周遭的空間開始輕輕震顫起來,房間里的光線變得黯淡。
掛鐘里的指針開始逆時針旋轉(zhuǎn),回到了6點35分的位置,然后就此定格。
蘇岑的耳畔響起了清冽的雨聲。
“這是?今天早上?”
他左右看了看,神情錯愕。
“我想看到這個房間里過去的某一刻,這是我的意識?!?p> “通過與意識世界溝通,我的意識就改變了物質(zhì)世界?!?p> 他沒有再往前將時間回溯,一方面是意識的“主觀能動性”受限,另一方面是因為,他不想讓蘇岑看到父母被殘殺的慘狀。
“時間回溯?時間……時間……”
蘇岑看著房子里過去的模樣,輕聲念叨著,眼里突然升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九月,你能把時間回溯到昨晚之前嗎?”
九月看了他一會兒,沒有說話。
蘇岑眼里的希望依然躍動著,他希望九月說“是的”。
“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是無法被更改的,命運有它自己的軌跡?!?p> 九月沒有說自己能否做到,關(guān)于他是否可以做到這一點,也成了謎。
“我想在最后,再跟他們說一句話?!?p> 蘇岑祈求者,看向九月的眼睛里,泛起了晶瑩的微光。
如果時間可以回到過去,他想喊鐘丘一聲爸爸,喊方靜秋一聲媽媽。
時間……時間……
回到過去……回到過去……
這個念頭,此刻在他的意識中,變得無比強(qiáng)烈。
回到!過去!
恍惚之間,他眼前一黑,意識像是脫離了肉身的束縛,變得輕如鴻毛。
緊接著,飛升進(jìn)了一片浩瀚無垠的世界,再也感知不到物質(zhì)世界自己身體的存在,胸膛傷口的疼痛也消弭無形。
只剩下了“我”這個意識,神游太虛。
此刻,屋子里的空間泛起輕微的波動,定格的時鐘,開始往逆時針的方向緩緩流動。
6點35分、34分、33分……
九月微微蹙眉,拂了拂衣袖,那些淅淅瀝瀝的雨聲忽而消逝,屋子里又變得亮堂起來。
墻上的指針開始順時針旋轉(zhuǎn),回歸到了11點53分。
神游太虛的蘇岑突然中斷了那股微妙的感覺。
“我”的意識,又重新回到了蘇岑的肉身,重新感知到了胸膛傷口的疼痛。
太陽穴傳來了陣陣腫脹感,蘇岑眼前一陣暈眩,趕忙搖了搖頭。
“當(dāng)我的意識想讓這里的秩序恢復(fù)之時,物質(zhì)世界就會歸于正常。”
“覺醒者的天賦不同,他們對物質(zhì)世界的影響也各不相同?!?p> “物質(zhì)決定意識,并非真理,意識決定物質(zhì),也并非謬論?!?p> “現(xiàn)在,你能夠理解了嗎?”
九月耐心地解釋道。
“我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
蘇岑受到的沖擊很大,以往的觀念搭建起來的,牢不可破的堤壩,在突然卷來的一場洪水過后,片瓦不剩。
他過往從這個世界的書本上看到的,被信奉為真理的東西,都成為了謬論。
書本上記錄的東西,只是這個世界的冰山一角。
他以前覺得,老師是最有學(xué)問的人,但隨著他年齡增長,思考的增多。
他發(fā)現(xiàn)老師的思維也有很多局限性。
于是他不滿足,開始主動看書思考,通過書本去學(xué)習(xí)這個世界。
現(xiàn)在,有個人站在他面前,告訴他,你所認(rèn)知的世界是殘缺的。
輕而易舉地?fù)羲榱怂麑ξㄎ锸澜绲男叛觥?p> “世間沒有亙古不變的真理,真理和謬論,在特定的條件下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p> “終有一天,你會逐漸看清這個世界的全貌?!?p> 九月說完,重新拿起菜刀開始切排骨。
蘇岑思忖了片刻,抬起頭來看向他。
斟酌了許久,他開口問道:“如果我的意識足夠強(qiáng)大,是否也能夠像你那樣,影響物質(zhì)世界?”
九月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將那些排骨悉數(shù)剁碎,放進(jìn)了鍋里焯水。
就在蘇岑以為等不到他回答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話。
“影響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