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這樣霄璧眼里依舊有些戒備的神色，雖然聽得出裴忱的指點都十分必要，她卻依舊不能全然放心。各家各派對如何進入自家山門都應該是諱莫如深的，霄浮是掌門的弟子，過去那么多年里甚至于所有人都覺得他就是下一任的掌門，他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幸而她對霄浮不夠熟悉，不然的話此刻便應該已經(jīng)聽出裴忱這話的端倪來。霄浮那樣的人不會給任何一個外人悄無聲息來到昆侖主殿的機會，就算那人是至交好友生死兄弟也是一樣。
裴忱并不打算說些什么去消除霄璧的戒備。
他今日來只是為看一眼她，雖說她看上去在山上并不能算愉快，他也沒有非要把人帶下山去的意思。裴忱自己倒是不怕旁人說什么他真是小肚雞腸，誰做凌率的弟子都要遭他的毒手。
但是她大概不會愿意回到千山去，就算是還保有明珠淚的記憶也是一樣，千山對她來說約莫也沒有什么愉快的回憶，她長久地活在仇人的蔭蔽與陰影之中，大概每走一步都是在刀刃之間起舞。
人當然不會愿意回到煉獄里去。
然而裴忱要離開的時候卻被霄璧叫住了。
裴忱有些詫異地回頭看著她。
不知怎地，他在霄璧身上發(fā)現(xiàn)了更多明珠淚的影子，譬如說眼下霄璧看著他的眼神，就像是明珠淚忽然活過來正透過眼前人的身軀正打量著他，雖然她們本就是一個人，不過是又一次前塵盡忘。
可惜這一次沒有人再會入夢來喚醒她的記憶，明月裳已經(jīng)徹底消散了，這世上也不過剩下了一個——或是兩個飲冰族人，一個大概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昆侖山上除非是真要帶人踏平這里，但是眼下這樣的情勢里顯然昆侖和大光明宮的仇怨是該放一放了，另一個則甚至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
裴忱幾乎以為下一瞬對他開口說話的就會是明珠淚，她也許會問一問他為什么要劈開囚魂陣，這樣他就可以解釋那并不能說是為了她，只是他忽然無法忍受那種自以為可以衡量人命的傲慢。
不過眼前依舊是什么都沒能想起來的霄璧。
她只是問道：“你和霄浮師兄的關系很好么？”
“刎頸之交。”裴忱笑了一下。
這是個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笑話，他們兩個當然稱得上是刎頸之交。
曾經(jīng)有人說大好頭顱只送知己就是刎頸之交，霄浮的命也是他自愿送出去的，然而不是為了送給裴忱，是為了送給這天下，可不管怎么說霄浮的命都是被他自己送到了裴忱的手上，這大概是裴忱今日見到霄璧以來所說為數(shù)不多的真話之一。
“所以你才會想替他報仇吧？”霄璧在樹下坐著，她此前一直很努力地在人前維持著掌門弟子的風范，眼下抱膝蜷縮著身子的時候才更像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
裴忱靜靜地看著她，道：“你是有些羨慕？”
“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因為什么原因死去了，會不會有人來為我報仇?！?p> 霄璧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著一個只見了一面的陌生人說出那些話來，似乎是靈魂深處有某種東西驅使著她說出了這樣的話，這是一直以來積壓在她心底的一點不甘。
她知道自己在昆侖山上是不受歡迎的，化外之地也免不了傾軋。
當初醒來的時候她躺在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上，大腦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今夕何夕此地何地，那個瞬間留在她心中的只有一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悲涼。
于是她眨了眨眼睛，落下一滴淚來。有人意識到她醒了，窗外漸漸喧鬧起來，她卻躺在那里不大想動，直到一個氣度凜然的男人來到自己面前，問她愿不愿意上山去修行。
她只問什么是修行，男人說修行就是超脫凡世，什么都不記得的人最適合修行，也許還能找回自己的記憶來，于是她就跟著男人上了山，知道自己是成了昆侖掌門人的弟子，得了一個新的名字叫霄璧，之前的名字她不記得，也沒有人告訴她。
而昆侖掌門人的弟子意味著什么，她是后來才知道的，從同輩師兄師姐的目光中漸漸了悟，她的存在是擋了很多人的路。她起初還從大殿里走出過幾次，可是每一次都會出現(xiàn)一點或多或少的意外，最糟糕的一次是她被人引去了后山禁地，只是還沒等踏入禁地就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個陌生人，把她送回了大殿，并囑咐她不要隨意出門。
她想和那人多說幾句話，因為那是第一個如此囑咐她的人，只是剛到殿門口她就看見師尊正站在那里神色不虞，強撐著一個笑容問，凌云，你這是要做什么。
霄璧那時候想，原來這就是凌云師叔。
師尊常說不要同凌云師叔門下的人打交道，他們沒準是最希望她出些意外的人，然而這一次卻是這位被師尊提防的師叔把她給救了下來。
“你要是想叫你的好徒弟平平安安做下一任掌門，就不要讓她出這扇門?！?p> 這或許是凌率一生中唯一一次聽了凌云的話，從那之后霄璧便不曾離開這里。
主殿的范圍其實很大，很多地方她也不曾去過，無論如何都比在山下要自由很多，她卻還是想出去看一看，尤其是想再去一次后山，那時候她昏過去，只聽見腦子里有人在說話，語氣悲涼刻骨，她卻聽不清也看不到，只聞到一種凜冽而馥郁的香氣。
從那時候起她就知道如果她死了這昆侖山上有很多人會感到高興，而師尊大抵也只是會有些失望，沒人會關心她為什么死，人們只會意識到那個下一任掌門的位置又空了出來。
霄浮師兄也曾坐在這樣的位置上，如今卻有個人說他們是刎頸之交，他會為那個死去的人報仇。
她知道自己這話問得太突兀了，所以問完之后幾乎不敢去看眼前人的臉，只垂下頭去把自己蜷縮起來，像是這樣就可以防止被接下來會出現(xiàn)的某些字句刺傷。
裴忱頗為感慨地笑了一下，倒是很堅定地答道：“會，不過你不會因為宗門傾軋而死。”
他的話說得太篤定，霄璧驚訝地抬起頭來，卻看見眼前已經(jīng)沒有人了。
這個人的到來和離去都是無聲無息的，霄璧想這樣的實力似乎與師尊也相差無幾，霄浮師兄是怎么結識的他？
裴忱在凌云殿外也略略停留了一會，不過沒有試圖進去見任何一個人。
只是在他回過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有個人正站在他身后看著他。
裴忱不由得驚了一下，他不曾注意到凌云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盡管凌云那樣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身后一定是因為使用了某種方式斂去了自己的氣息，如果他想對裴忱動手的話第一時間便會被發(fā)現(xiàn)，然而那也已經(jīng)足夠叫人驚訝了。
“師尊怎么發(fā)現(xiàn)我來了？”裴忱苦笑了一下。
凌云淡淡道：“我在掌門師兄那里做了一點手腳?！?p> 這話傳出去凌云沒準也會被趕下山去，不過凌云說出來的時候眉眼淡然，似乎絲毫不覺得監(jiān)視掌門的住處是一件什么大事。
看見裴忱驚訝的眼神，他道：“從救了霄璧一回之后。”
裴忱的神情微變。
凌云的意思是，他知道裴忱一定會來看霄璧。
這顯然不是因為凌云覺得他還是要回來對凌率的弟子下手，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了一個。
裴忱靜默了一會，問道：“您已經(jīng)知道了？”
“借尸還魂雖然罕見，卻不是沒有過。”凌云淡然答他?！八蝗艘ズ笊浇?，然而在踏入后山之前便已經(jīng)昏了過去，幸而是被我遇見?！?p> 凌云忽然很認真地看了裴忱一眼，道：“她不是因為天道輪回的力量而失去的記憶，她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囚魂陣之下的那個陣法里，我知道你不會把那座大陣也毀了?！?p> 裴忱不由得張口結舌。
不知怎么，意識到魔主出世之前霄璧永遠不可能想起什么之后，他反倒覺得有些輕松。
“你殺霄浮，也是為了維護那座陣法。”凌云神情終于變了，但不是因為自己師侄被殺而感到憤怒，是帶著一點淡淡的悲憫。“你自己背叛了你自己，在殺霄浮的那一刻?！?p> 原來凌云是在為這個耿耿于懷么？一直壓在裴忱心頭的巨石忽然被挪開了，他看凌云的眼神終于變得堅定。
凌云接觸到裴忱的眼神，反而怔住了。
“師兄是自愿赴死的?！迸岢佬α似饋??！拔抑皇歉嬖V了他一切?！?p> 這個一切是什么，他沒有再解釋。
裴忱朝著凌云躬了躬身子。
凌云只是淡淡道：“我不會告訴掌門師兄他到底收了誰做徒弟，她所失去的也不過是記憶而已，不會有旁的妨礙?！?p> 裴忱苦笑道：“您是想說讓我盡可放心，以后不要再到昆侖來了么？”
凌云卻搖頭道：“我只是想說，你不必想著為她排除什么艱險。在昆侖山上，她只要留在凌率身邊就一定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