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防她忽然說出這么一句話來，裴恂不由得微微一愣。
少司命魂魄完整后已然與常人無異，然而她素日依舊是閉門不出，下頭眾人不知道其中關竅，也依舊懼怕冥典鬼道暴動之威，故而她仍深居簡出，便是連裴恂也不曾知道她有這樣敏銳的頭腦。
她竟是早已經(jīng)明白了裴忱的來意。
裴忱也先是愣了一下。
他倒是不覺得憤怒，且不由得笑了起來。
“九幽有個地方很適合冥典鬼道的修煉，我想請你住過去，幫我看守些東西。”他認真道。“至于是不是我的手下，那無關緊要?！?p> 少司命轉頭望向裴恂，道：“我想和你一起走?！?p> 裴恂猶豫了一瞬，她不想拒絕少司命。
這時她卻聽見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這聲音她只聽過一回，卻是不會忘。
征天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少司命身前，他認真地上下打量了少司命一回，少司命能感知到征天是個靈體，卻也不過是眼睛在一瞬間微微睜大了些，便又恢復了平靜。
“你魂魄依舊不穩(wěn)。”征天很篤定道?！叭缃裨谇街徐`氣充沛尚且好些，若跟著你家大人回了應京城，只怕不日便要落個暴亡的下場?！?p> 裴忱還真沒看出這一點來，聞言皺眉思索一瞬，隔空點住了少司命眉心處。
他忽然注意到少司命的眉心有一點朱砂痣，襯得一張臉愈發(fā)素白如雪，沒來由便覺得這美貌有些凄涼。
他收回手時幾乎有些不敢去看少司命。
“這是真的。九幽也適合你休養(yǎng)，來日......或許我要求你幫我?！?p> 少司命轉眼看了裴恂一眼。
裴恂點了點頭，道：“我之前確實不知還有這么一回事，阿忱不會騙我，我不想看你好容易尋回魂魄卻莫名暴亡?！?p> 少司命便轉眼，淡淡道：“好，我去九幽休養(yǎng)，只是依舊不要做你的下屬。”
裴忱不知她為何如此執(zhí)著于此事，看她的模樣也不像是對自己十分有惡感，不過他并沒有拒絕的理由。
少司命這樣的性子，本也不適合做些什么，他一定要來懇求，是因為想借著冥典鬼道的力量去辦一件事。
輪回是一件很難追索的事情，魂魄輪回轉世，本就應與前世毫無瓜葛。只是有許多人不甘心，故而要想盡辦法去尋回魂魄來，雖然人已經(jīng)不能說還是那個人，畢竟魂魄還是同一個，足夠叫人覺得幾分安慰。
就像鏡君尋回了阿爾曼，雖然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伊斯瑪爾，終究還是有幾分不同是一樣的。
裴忱低低苦笑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想到要尋回明珠淚的魂魄，他只是覺得這件事情很重要，故而一定要辦到。
或許是那個夢叫他有些無法釋懷，又或許是因為那個未來是裴恂看見的，他總覺得幾分愧疚。
那不是贖罪，但暫時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說辭。
呂春秋來得也很快，現(xiàn)在冥府上下大小事由幾乎都要他從旁協(xié)助，裴恂閉了許多年的關，若不是有呂春秋在還不知能把冥府打理成什么樣子。
裴忱幾乎認不出呂春秋來。
他曾經(jīng)見到的呂春秋，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當然聲音比尋常老者洪亮，腰背也更挺直些。不過做郎中的，總是比旁人都更康健，這也難怪，那時候的呂春秋看上去純乎一個郎中，然而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卻任誰看了也說不出那不過是一個郎中了。
如今呂春秋已經(jīng)是個中年人的模樣，若非樣貌并沒有太大的變換，裴忱一時間倒還真不敢認，顯然，曾經(jīng)呂春秋離開冥府的時候歸還了一些東西，現(xiàn)在那些東西已經(jīng)被拿回來了。而且從前在鎮(zhèn)甸上的時候，他總也要顧及別人的看法，才會一日日地顯出衰老模樣來。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需要那些偽裝了。
裴忱很客氣地對呂春秋道：“呂先生，許久不見?！?p> 呂春秋看上去并沒什么愕然的神情。
他已經(jīng)在見到裴恂的時候驚訝過一回了。對付百越蠱師那一回，裴忱也算是給他留下了些深刻的印象，等看見一個面貌同裴忱幾分肖似的人時自然要問個清楚，彼時裴忱已經(jīng)有些自保之力，況且呂春秋作為冥府中人又不可能越過她去對裴忱不利，故而裴恂當日便已經(jīng)據(jù)實相告。
他只是點頭道：“想不到你我再見是這般光景，你今日來是要收我冥府眾人入九幽麾下？”
這話說得有些鋒芒在其中。
裴忱卻微微一笑，道：“不是所謂將冥府并入九幽，只不過是大劫將至，覺得九幽同冥府之間既然種種關系不可割舍，倒還不如叫幽冥重現(xiàn)于世，而九幽既然占據(jù)了幽冥舊址，自然要請冥府各位重回故里為好?！?p> 呂春秋眉頭一挑，道：“圣主同意，可我未必會同意?！?p> “為何？呂先生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么？”裴忱平靜問道。
“這對你而言當然是一件好事，或者對我冥府麾下許多有野心的人而言也是一樣的?！眳未呵锏??！翱墒菍α硪恍┤藖碚f卻不大美妙，我們已經(jīng)老了，沒有什么爭強好勝的心思，只想保全自己?！?p> 裴忱冷笑一聲，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劫來臨之后，可不會管先生是否要避世?！?p> 呂春秋眸中精光一閃道：“難道幽冥重現(xiàn)，便能抵擋大劫？”
裴忱搖頭道：“我不知道，我現(xiàn)下只是想用幽冥去達成一些目的，比如先抗衡天道，而后才有希望對抗大劫?！?p> “這是你卜算的結果？”呂春秋的姿態(tài)甚至于有些咄咄逼人了。
“這是我不再相信命運的結果?！迸岢绹@息一聲?！拔乙瞿翘煅芩氖哦笊龅囊唬^一個便不能再篤信命運?！?p> “若我執(zhí)意不許冥府回歸幽冥呢？”呂春秋冷然道。
裴恂像是想說些什么，呂春秋卻向著她行了個大禮，道：“是屬下僭越，然而這話屬下是一定要問的?！?p> 見呂春秋如此堅持，裴恂只好道：“大司命言重了，我并非要怪罪于你?！?p> 這時卻聽裴忱針鋒相對道：“若如此，我便只好背信棄義，先討教呂先生一二了。”
呂春秋深深望了他一眼的，道：“你已經(jīng)決意要做一個小人？”
“不是小人，是惡人。”裴忱低低冷笑?！跋壬氡匾呀?jīng)知道我都做了什么，那些惡名很快便要傳揚出去了，而我并無意阻攔，甚至還想暗中推上一把?！?p> “你需知道，千山本無所謂善惡，正是因為世人懼怕才有了這樣的惡名。”呂春秋頗有深意道。
“我知道，但我正要如此做，來日才會讓旁人曉得如今世道多么荒謬可笑，如今這善惡之分又多么草率?！?p> 兩人唇槍舌劍一番，把裴恂看得心驚膽戰(zhàn)。呂春秋是比她資歷還要老上許多的冥府中人，當年盡管對外說算是叛離，師父卻一直不曾除了他的名去，便是篤定他一定會回來。而她繼任圣主以來同呂春秋打了這許多交道，一來深深敬服簡直又把他當做第二個白夜，二來也知道他脾性算得上剛直。
現(xiàn)下他同裴忱碰在一處，裴忱自從離開昆侖山之后一路所作之事稱得上是乖戾，她真擔心兩人一言不合動起手來，顯然現(xiàn)下的呂春秋不是裴忱的對手，可這兩個人誰有些傷損都是她不愿看見的。
卻聽見兩人一同哈哈大笑起來，笑意酣暢淋漓，渾不像是方才還劍拔弩張模樣，倒像是多年知己好友重逢一般。
裴恂起初覺得是一頭霧水，而后漸漸有所悟。
雖然眼下并不是個值得人歡欣鼓舞的時刻，她卻依舊露出了一絲微笑。
呂春秋笑道：“當日便覺得你非池中之物，今日看來我倒也像是有些未卜先知的本事，此事我不會作梗，日后是不是還需叫你一聲帝君？”
“九幽帝君的名號，我也不會再用?！迸岢酪馕恫幻鞯匦α艘宦?，道：“要狂便狂妄到底，我自打起魔君的名號來，又有誰能奈何？”
外頭似乎有一聲悶雷響起，裴忱面色卻不曾變化，甚至唇邊笑意隱約譏誚。
裴恂本能便想勸他，然而話到嘴邊便消弭無聲，最后不過付諸于一聲嘆息。
如何勸得動呢？如今裴忱早十分有自己的主意。
呂春秋倒是一副十分欣賞的樣子。
裴忱終于松了一口氣。
既然呂春秋也點了頭，如今冥府回歸幽冥之事便不會再有人從中作梗。眼下該在意些的是自己非要用這個魔君的名號會不會有人跳出來反對。
他并不擔心自己是冒犯了將離，想來將離也不會覺得冒犯，她的確被記載為神后不假，可是神后也從來不是站在魔君身邊的。
裴忱這么做，倒不是非要不等正式交鋒便先激怒了魔主。
他只是覺得魔主是這世上亙古以來也不曾有的一個豪杰，日后說的時候，該說這樣一個存在只能被他自己所打敗才行。
這其中曲折自不必與旁人提，他早預備好背上罵名，倒不在乎多上這么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