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君看著那碎了一地的鏡子,笑意卻更深了些。
“不怕打草驚蛇?”裴忱想到心月狐最后看過來那一眼,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鏡君不以為意地將手中殘骸一拋?!拔揖褪且虿蒹@蛇,我要她日日惶恐,直到我真出現(xiàn)在她面前為止。既然敢于謀權(quán)篡位,便總要付出些代價(jià),況且,若她的主子不知我回去,我回去便還要再勞動一番?!?p> 裴忱見鏡君一臉篤定,便也默然無語,他知道鏡君所說心月狐身后那人名喚鶴川涼,許是從昆侖去的,只一想到昆侖,心下又沉幾分。大光明宮與昆侖愈是勢成水火,他今后要上昆侖便愈難,只望兩家真能如他所預(yù)料的那樣一般放下前怨。
因著一直在山間行走,人幾乎感覺不到那季節(jié)變遷??梢钥闯鲧R君是歸心似箭,她也有得是法子叫人瞬息之間便到得大光明宮去,只她一直沒有這么做,總不會是想要將宋鸝在路上便打磨為一方強(qiáng)者,裴忱起初不大理解,后來漸漸猜到,她是想用這樣的方式給心月狐造成些麻煩。
心月狐知道自己逃不了這一仗,故而時(shí)間拖得愈久,她便會愈焦躁。她還不知鏡君已經(jīng)恢復(fù)了實(shí)力,可她對鏡君的忌憚卻從來都不少,當(dāng)初鏡君出逃,她將自己昔日四個同伴全數(shù)派出追擊本是有些冒險(xiǎn)的舉動,但為將鏡君斬殺她還是如此孤注一擲,足見她對鏡君的懼怕。
裴忱倒是曾因著鏡君的緣故,在幻境里見過大光明宮。然而那樣的一眼,是抵不過親眼所見時(shí)的震撼的。他看著那雪山之巔莊嚴(yán)華美的宮殿,忽然便理解了那些回鶻人何以如此對大光明宮死心塌地,步步叩拜也要上得雪山來親眼見一見這大光明宮。
便是修者要建起這樣一座宮殿,也并不輕松,在那些凡人看來,這便更是神跡了。
通向大光明宮的階梯似是空蕩蕩的并無設(shè)防。尋常宗門喜歡用玉用石鋪就階梯,而這大光明宮長若通天的梯子竟是赤金的顏色,便真如一道日光傾瀉在雪山之間,裴忱這樣見慣了富貴的也不由得為之驚嘆。
他從前只在鏡君記憶中瞧見過大光明宮的內(nèi)里,倒不曾見到這外頭的壯麗景象。
鏡君似是在教導(dǎo)自家弟子,又似是在為裴忱解惑。
“這是大光明宮前的通天之梯,來朝圣者叩首而上,到大殿門前為止,便可遙見明尊,得福澤庇佑?!?p> 宋鸝瞧著那一道幾乎望不見盡頭的階梯,暗暗咋舌,不想自己跟著這師父不僅實(shí)力強(qiáng)橫,富貴亦是潑天,她知道修者與凡人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卻不想自己這人生前后變化是如此之大,至于翻天覆地。
從前她只想著,若是有一天能將自家鋪?zhàn)訐Q成酒樓如何如何。對著這一道階梯,她那些汲汲營營的想法便忽然被這山間的風(fēng)一股腦卷走了。
她會走過那一道階梯,成為這其中的一員。雖常聽說西域的信仰奇詭,可若這明尊當(dāng)真是一尊邪神,如何會有這許多信眾?想來也不過是中原因懼怕西域來犯,才刻意說得嚴(yán)重了些。
鏡君轉(zhuǎn)頭道:“我為你鑄下結(jié)界,你只需在此等待便可,待鏟除了那些宵小,我自會來接你?!?p> 宋鸝聽如今還不能進(jìn)那大殿中去,總覺得有些失望,然而不過片刻便又擔(dān)憂道:“師父此去,會不會遇上什么危險(xiǎn)?”
鏡君淡淡一笑。“皆是些不值一提的鼠輩,只是比起你來又強(qiáng)上許多?!?p> 她又轉(zhuǎn)頭對明珠淚道:“我會送你去北地,眼下你卻不宜出面。那鶴川涼不像是因著昆侖的命令而來,我事后仔細(xì)想想,倒是像有九幽的手筆在里頭。若是你與我一同出現(xiàn),只怕會打草驚蛇?!?p> 鏡君說得有理,明珠淚雖覺著有些遺憾,卻也還是點(diǎn)頭應(yīng)了,裴忱心道明珠淚也不是不能遮掩面目,只是她留在宋鸝身邊,宋鸝便更不可能被人引以為質(zhì),鏡君說得云淡風(fēng)輕,仿佛奪回大光明宮的宮主之位不過探囊取物,心下卻也未必如此篤定。
裴忱心道這通天梯上必然看著一片坦途實(shí)則不知多少機(jī)關(guān),只是素日里不會發(fā)動罷了,有心看鏡君要如何應(yīng)對,卻不想鏡君坦坦蕩蕩便站了上去。
她本是應(yīng)該跪拜的,但她沒有跪,因這大光明宮而今被小人所竊,她的膝只向明尊而屈,那心月狐也要看受不受得起。
裴忱和阿爾曼一左一右跟在后頭,還真有點(diǎn)左右二使的意思。阿爾曼或是終于回歸故里心情還算不錯,竟難得同裴忱開了玩笑。
“我倒覺得,你要來做這右使也不錯?!?p> 裴忱眉頭一跳,道:“我不信明尊?!?p> 他知明尊究竟是誰,然而不能說,說了在他們耳中是對那明尊不敬,只身側(cè)有征天,他便注定不可能為明尊而屈膝。
阿爾曼本也沒想把這個小子變成自己的同伴,聽裴忱這么說不過哼了一聲。他見裴忱神色有些緊繃,問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他們不是大人的對手?!?p> “我只是擔(dān)心這階梯上會有什么變故?!迸岢罁?jù)實(shí)以答。
阿爾曼聞言笑了一聲?!八麄儧]這樣的膽子,在通天梯上做手腳。那是對明尊最大的不敬,會遭天火焚身的?!?p> 裴忱知這明尊的確存在,然而這世間已經(jīng)許久沒有神跡,自然也談不上神罰。若是心月狐真在這通天梯上做下什么手腳,恐怕也得鏡君親自拿火去燒心月狐。
大光明宮的大門是敞開著的,裴忱曾見過里面的場景,這一眼望上去也只覺得有些熟悉,只是御座上不是曾見過的那位夢魘之皇,而是換成了在鏡中所見的心月狐。
心月狐身上穿著的也是紅衣,大光明宮尚紅,這紅色襯得她膚白若雪,眉目間更顯清冷之意,她如今看來倒是很鎮(zhèn)定,只看著鏡君一步步走進(jìn)來,嘆道:“我似乎從未見過你如此模樣。”
鏡君冷冷一掀唇角。“還要托你的福。如今我回來了,你也可以滾下來了?!?p> 心月狐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一般微微一笑?!叭缃裎也攀谴蠊饷鲗m的宮主,你可別弄錯了形式?!?p> 這樣看來,兩人其實(shí)有些像,一樣的紅衣赤足,一樣的美艷動人,只是細(xì)細(xì)看去,總覺得心月狐的氣勢差了一分,不如鏡君那般有久居上位的威嚴(yán),倒真更像是個竊國者。
心月狐忽然冷冷掃了裴忱一眼,道:“什么人,在明尊座前還藏頭露尾?”
她一揮手,裴忱便覺得是劈面來了一道勁風(fēng)。他仰面躲了這一擊過去,并未讓面具松脫,只平靜道:“面目鄙陋,不堪為人所見?!?p> “是么?我來看看是如何鄙陋!”只聽耳旁一聲怪笑,卻是那在鏡君手下勉強(qiáng)逃得一條性命的玄豺向裴忱攻來。裴忱見他心下微微一凜,想起他曾是見過自己面目的,斷不能留到日后再在昆侖相見,眼下卻也不能用劍,心念電轉(zhuǎn)之間忽聽見耳畔一聲嗡鳴,卻是殿中另一尊真人大小的明尊像發(fā)出來的。
那明尊像手中也是一柄直刃和一把彎刀,此時(shí)那直刃電射而來,裴忱聽耳畔征天冷笑若有所悟,凌空躍起將兵刃接在手中。兵刃入手沉重,裴忱輾轉(zhuǎn)騰挪間挽了兩個劍花適應(yīng)了一番,便回手格住了玄豺。如今他的功法路數(shù)依舊是從游云宗帶下來的那些,用于人前保不齊便會被人認(rèn)出來,故而只能用真力拼殺,其實(shí)并占不到什么好處。
然而玄豺已經(jīng)唬得肝膽俱裂,這人手中拿的是什么?拿的乃是明尊那一把星隕刃!那是傳說中能號令眾星之力的兵刃,天地間只有明尊一人使得,難道這小子是明尊應(yīng)身不成?他雖是半路出家對明尊的敬畏卻也不曾少,只因他不止一次見過明尊神跡,想到自己如今可能在與明尊化身相斗,氣勢便不免弱了幾分。
倒是心月狐在他身后冷冷道:“明尊化身怎會如此孱弱?定是邪魔蒙蔽天機(jī),強(qiáng)用明尊之刃!還不殺了這惡徒!”
玄豺聽得心月狐命令,眼中閃過一絲狠戾。他口中喃喃念了些什么,便咬破自己舌尖噴出一口血來。裴忱以為這血是甚么毒功,急忙閃避時(shí),卻見那血落在了玄豺自己身上,隨后他那一身的刺青便像是活了一樣緩緩扭動起來,比起之前是十倍的惡心恐怖。
裴忱忙閉了眼睛不敢再看,然而只剛剛看了那一眼,便已經(jīng)覺得頭昏眼花。關(guān)鍵時(shí)刻一股冰冷氣流忽然沖上裴忱靈臺,叫他神志一清。
“什么旁門左道,也敢拿出來現(xiàn)眼?!闭魈炖淅涞馈!氨犙?,沒了這邪術(shù),他是打不過你的?!?p> 裴忱再睜眼,便見到眼前是一片蒙蒙的紅,玄豺身上的花紋還在扭動,卻已經(jīng)不能再對他造成什么影響。
若非顧忌鏡君與阿爾曼也是明尊的虔信者,裴忱定會假托明尊降世殺一殺他們的威風(fēng),然而怕那二人有所不滿,便只沉聲道:“今日便殺你這叛徒,血祭此劍以告大光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