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淚有一瞬間的默然。
裴忱和鏡君都沒有說話。要明珠淚對洛塵寰喊打喊殺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裴忱敢肯定，明珠淚的記憶中一定有許多師徒情深的景象，那些也不全是假的，畢竟她與明月裳那樣的相似。
更何況明珠淚對洛塵寰的懼怕也不是假的。
明珠淚依舊沒有說話，阿爾曼卻看了看天色道：“你該走了。”
這是阿爾曼走出來之后說的第一句話，他的神情依舊有些恍惚，但眸光深處卻多了些堅定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該走怎樣的一條路。
沒人知道他的道心是什么，就連鏡君都不知道。無論他前世是什么人，總歸不會影響到這一世——或者有些影響，卻也是好的影響。
他的道心便是鏡君。當(dāng)年自己初入大光明宮，不過一個最微末的弟子，他的兄弟與他并不親近，他幾乎是獨身一人，雖是在那永晝不夜的大光明宮，卻更覺自己是在無邊無垠的黑暗中。
但那一日他在朝拜的人群中抬起頭來，看見高高在上的宮主。那本是極為僭越的舉動，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那樣冒犯的舉動，只是當(dāng)看到宮主的時候，他卻有些驚忡。
那是個生的太漂亮的女童，漂亮到不似人間該有。她看了過來，他以為自己要為這一眼付出代價。
他也看見了那只手舉了起來，指向了自己，那時候他真以為死期將至，然而聽見的聲音卻如天籟。
“此子可精心栽培，成明尊麾下棟梁。”
現(xiàn)在阿爾曼終于知道，這一切的因早在前世就已經(jīng)埋下。
這一路上他在問自己，自己可對前世有什么芥蒂？可對鏡君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他的前世才對他另眼相看有什么怨恨？
最后他終于給自己一個答案。
沒有。他要感謝自己的前世，有了這樣的前世，今生他才能站在她身旁。
明珠淚扭頭看了一眼門外，知道阿爾曼說的是真話，她若是還想要回去，現(xiàn)下便必須要回去。
“我知道了?！彼钗艘豢跉狻！暗疫€沒有想好，只你們放心，我什么都不會說——”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似乎是覺得自己這承諾太過蒼白，這甚至于都不能算作是一個承諾，世上不會有人肯信這樣的話。
然而鏡君卻毫不猶豫地點頭。
“好，我信你?！?p> 做大光明宮的一宮之主，她已經(jīng)很久未對人說一個信字。但是這一次她還是說了，不僅僅是因為眼前人或許是世上除了她以外何時能下的唯一一個族人，也是因為她看出了明珠淚為何而猶豫。
此刻若明珠淚毫不猶豫應(yīng)了，她才反該懷疑幾分，畢竟洛塵寰現(xiàn)下在她眼中是高高在上而堅不可摧的，她的記憶曾毫無保留地在洛塵寰面前敞開。
“你去送她?！辩R君轉(zhuǎn)頭道。
裴忱一愣，明珠淚已說道：“不必。”
“不，這很必要?！辩R君的臉上不見波瀾，似乎這并不是她一時興起之下開的一個玩笑?！澳阋詾槟銕熜植恢滥銇砹耸裁吹胤矫矗拷兴?，是好給個解釋。”
裴忱到嘴邊的拒絕轉(zhuǎn)了個彎，變成一個好字，他知道鏡君說得沒錯，而且他遠比阿爾曼更合適做這件事情，一來他修為最低，去了也構(gòu)不成威脅，二來他算是對顧忘川有幾分了解。
他將自己的面具戴上，道：“姑娘放心，智者有時也很好愚弄，他們相信了的事情，無論出現(xiàn)多少疑點都很難再叫他們懷疑?！?p> 明珠淚疑惑道：“你怎知道我?guī)熜质鞘裁礃拥娜耍俊?p> 裴忱一時不知如何答。
明珠淚眸光一轉(zhuǎn)，卻又了然。
“看來我們此前的確見過。”
“只不要對你師兄說才好。”裴忱苦笑，看明珠淚走出門去。不知是不是錯覺，失了記憶的明珠淚似乎是比以往要活潑些，或許是因為她被偷走了不知多少歲月里的記憶，所以心境上也相應(yīng)地年輕了幾歲。
裴忱跟在她身后，這組合實在是太奇怪了些，明珠淚看上去畢竟還是一柔弱女子，身后跟一個看不清面貌，似是護衛(wèi)又不大像的男子，倒是很引人注目，也有那攤販認出這面具人先前乃是跟在旁人身后的，當(dāng)下雖不敢高聲談?wù)?，卻也忍不住同鄰人咬著耳朵說些猜測。
這些低語自然逃不過裴忱的耳朵去，裴忱聽了不由得苦笑，他如今倒是比真正的左道之人更像是一個惡人。
明珠淚當(dāng)然也是能聽見的，只怕還聽得更清楚，她轉(zhuǎn)頭沖裴忱一笑，道：“似乎旁人都覺得你更可怕些?！?p> “我不知道究竟誰更像是惡人，只知道若你我動起手來，我一定不是對手。”裴忱認真道，他當(dāng)然不能對明珠淚說自己曾經(jīng)挨了一劍，說了這話恐怕便得給她看看是傷在哪里......那事情便更顯得古怪了。
許是受明珠淚的感染，裴忱忽也升起了些促狹心思，他轉(zhuǎn)身朝一個攤子走去，那攤主以為自己說的話叫人聽見了，再看裴忱，身側(cè)雖未帶著兵器，可看這氣勢洶洶的樣子，總不像是來買東西的。
他不由得腳下一軟，想著自己把攤子扔了逃命去是不是來得及，只這攤子畢竟是一家生祭所系，要是沒了怕也活不成，便強撐著站在原地，牽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斑@位客官，可是有什么想買的？”
這小販自己都不信這話。
裴忱卻很認真地打量這攤子上的東西，能擺在這樣地方出售的，總也不過是些尋常珠飾，不過北地與南地的風(fēng)格的確迥異。
北地風(fēng)沙大，幽州城里雖不至于，卻到底也還是北地而受了周邊的影響。男女出門都愿意戴著面紗帷帽，而給女子用的自然便發(fā)展處不少的花樣來，漸漸演變成北地特有的一種飾品，形如面紗，卻并不以紗制成，料子用得千奇百怪，富貴人家有以各類珠寶為飾的，那窮些的也有別出心裁，用四時草木編制的。
“你說出來走走，總得帶回去些什么?！迸岢赖??！斑@東西如何？我看著新鮮?！?p> “看來你不是北燕的人?！泵髦闇I笑了起來?！氨毖嗟娜丝催@都尋常，我初來的時候也覺著新奇，但是并不喜歡遮掩容貌，故而沒有買。”
“你師兄知道么？”裴忱隨意掃視著那攤子上的東西，他眼界自然也是高的，眼前這些廉價東西其實不能叫他提起什么興趣來。
“他不知道?！泵髦闇I像是想起什么極為好笑的事情。“我只說沒遇見好的，他說要是成功了，就從皇家私藏里為我找一找?！?p> 裴忱也忍不住一笑，只笑過之后又輕輕嘆息一聲。他們師兄妹感情其實很好，這他早就知道了，然而現(xiàn)下他們兩個正在密謀如何將顧忘川欺瞞過去。他想到此處，面色不由得沉了下去，幸而有面具遮擋，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來。
他隨手一指攤子上的一副珠簾，問道：“這東西多少錢？”
那做工勉強還算說得過去，勝在造型別致了些，戴上后便會在頰邊開出一朵花兒來，玉質(zhì)雖劣，天光下也有幾分玲瓏剔透，裴忱看著便覺得很像是鏡花樓的鏡花，若是能稍加改動便會更像。
小販一怔，沒想到這人真是來買東西的，出口報價錢的時候還恍如在夢中一般，裴忱掏了錢出來，把東西拿在手里卻并不急于遞出去，只閉目回憶了一瞬那鏡花長成個什么模樣。
鏡花是一種見過便很讓人難以忘記的花，況且裴忱的記憶力一向很好。他年少時也曾習(xí)畫，雕刻雖不同，但那玉在真力之下也不過像是紙塑泥糊一般。
明珠淚很好奇地看他動作，這樣的小把戲她當(dāng)然也是會的，只是在裴忱手底下生出來這朵花她并不認得，只覺得十分好看。
不過片刻工夫，裴忱便把珠簾拋了過去。明珠淚迅捷地一把接住，道：“哪里有你這樣送東西的？”
裴忱抖落了袖袍上的碎屑，并不答話。
他有那么一瞬間是想把珠簾為明珠淚戴上去的，然而下一瞬便覺得自己這想法有些荒謬，慌亂之下只得將東西一拋了事，倒是那小販見裴忱痛快掏了錢，膽氣是壯了幾分，道：“這花兒倒是好看，幽州城里的姑娘見了恐怕要爭相效仿?！?p> 裴忱轉(zhuǎn)臉看了那小販一眼，任誰叫一張面具盯著都會有些不自在，那小販也不例外。
“這珠簾只怕不會有人再看見，我也希望你不要仿了去賣?！迸岢勒J真道，他知道自己其實沒什么資格去要求旁人些什么，但他如今這樣子，即便只是同人打個商量，旁人也會覺著這是命令。
小販果然喏喏地應(yīng)著，明珠淚卻粲然一笑道：“若是能引得人競相模仿，似乎也很不錯?！?p> “隨你?！迸岢揽嘈??！拔抑皇桥乱俗⒁??！?p> 明珠淚翻看手中珠簾，隨口道：“那有什么可怕的？”
她雖從前不知如何戴，不過這東西構(gòu)造也不復(fù)雜，看過兩眼后便很順利地將之戴在了臉上。
裴忱想，他果然沒料錯。
那一朵花的確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