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收劍的時候,烈山亦在他后頭吹了一聲口哨,聽上去竟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
“我看你不像個動輒殺人的性子。”
“如果我是,我該把你也一塊兒殺了?!迸岢酪е勒f道,此人甫一見面便給他招來這樣的麻煩,也不得不說是個人才。他不想殺了人之后還要同人去解釋為何要?dú)?,只皺著眉頭看滿地狼藉?!拔以摿粝氯藖硖钔恋??!?p> 他說完這話,才驚覺其中的漠然意味,不由得微微一愣,面色顯著有些不好看。
烈山亦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哂笑道:“怎么,覺得填土太費(fèi)事了?”
六竅不足以操縱天地之力,然而單純隔空運(yùn)物還不算難事,裴忱看也不看烈山亦,自顧自地將人都掩埋了,但他面色依舊沉肅。
他不愿意叫自己變成個能漠然以對凡人生命的修者,死有余辜是一回事,以這樣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說起一場死亡則是另一回事。
“你回鏡花樓去報信,而我還要接著回去做我的事。”不知為什么,裴忱不大愿意跟烈山亦待在一塊,或許是因為烈山亦見他殺了這樣多的人。
烈山亦低頭端詳著手里的令牌,悠然道:“只怕還得勞煩你一二?!?p> 裴忱看著他,眼神不善。
烈山亦卻沒有怕,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令牌,裴忱忽而意識到里頭的流光正在緩緩黯淡下去,雖不知是什么原因,但看烈山亦微微沉肅的神色,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看見了嗎?這塊令牌就快死了。”
“是因為你快死了?”裴忱皺著眉,他雖然替烈山亦拔除了大部分的怨氣,但畢竟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效果究竟如何他是不知道的,單看烈山亦現(xiàn)下蒼白的臉色,很難不叫人聯(lián)想到這一點(diǎn)上。
烈山亦搖頭。“我倒是還能活很久,但是這牌子要死了。”
“什么意思?”
“我們樓中的令牌,能叫人在任何一個合適的地方進(jìn)入樓中,它依托的是大陣的力量?!绷疑揭嗟拿碱^微微皺著?!拔蚁惹斑€沒發(fā)覺,現(xiàn)下看來幸好你救了我,否則就算憑著這牌子,你也沒法到樓里去——這里的布置同樣傷損了令牌,它很快就是塊兒普通的石頭了?!?p> 裴忱看那依舊不像是普通的石頭,因為一塊這樣漂亮的石頭不能算普通,拿到俗世里去它能價值連城,然而他也看出來了,上面的光芒在不斷消散,最后剩下的不過一塊瑩潤的白玉。
“那你回不去了?”裴忱不由得有些懸心。
烈山亦卻顯著極為灑脫,他笑道:“眼下是回不去了,不過很快便會有人注意到我遲遲未歸,只是有一件事,我等得,那片大陣是等不得了?!?p> 裴忱的眉頭皺了起來。
“你想做什么?”
“我想邀你同我一起去解決這件事?!?p> “我不想多管閑事?!迸岢赖馈Kゎ^看了一眼地上倒伏的一人一狗,凡人講男女授受不親,可是眼下卻只有他們兩個人,總得把人給帶回村子去,正頭疼間,他聽見烈山亦的聲音,依舊是不緊不慢的,卻是怎么聽怎么叫人覺得牙癢癢。
“我可以付報酬,你沒法拒絕的那種。”
“天下沒有什么報酬是我拒絕不了的?!迸岢罌Q然搖頭,對這樣的事情坐視不管其實很不像是他的性子,然而他卻覺得這事情越發(fā)有些不對。
裴忱知道自己的斤兩,烈山亦也一定看得出來,他不相信烈山亦真的沒有辦法找到幫手,鏡花樓畢竟是傳世已久的宗門,叫烈山亦單槍匹馬的出來便已經(jīng)顯得有些詭異,況且裴忱此前也未曾見過鏡花樓的令牌究竟是長什么樣,見烈山亦執(zhí)意要把自己也拉下水去,便不免起了戒備之心。
烈山亦看出他的防備,卻也不惱怒。
“你不肯信我,這是當(dāng)然,但你現(xiàn)下在肯委身此處,總不至于是想在此度過余生。這鄉(xiāng)野之地能給你的東西,不論是我還是鏡花樓都能千倍百倍地給你,若你不相信我的話,大可以——略窺天命?那么你可以算一算我?!?p> 裴忱一貫相信自己的卜算之術(shù),但也總謹(jǐn)記了裴行知的話,很多時候天意莫測,全然仰仗卦象反而可能會帶來很多不可控制的后果,裴氏本身也不是沒吃過這樣的虧。所以他當(dāng)真算了一算,看烈山亦的眼神卻依舊帶著狐疑。
烈山亦像是被裴忱氣笑了。
“我不大理解,先前我拿出令牌,你便肯救我,現(xiàn)下卻不肯信我是鏡花樓的人?難道說你是怕了么?”
裴忱沒有動怒,他坦然道:“我當(dāng)然怕。若是按你所說,山上還有幾百號歹人嘯聚山林,里面更有開竅的修者,那我?guī)е粋€半死不活的你強(qiáng)行闖進(jìn)去,同送死何異?我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所以還不能死。”
烈山亦被他說得一時默然無語,然而還不肯放棄,他打量著裴忱的神色,忽然篤定道:“你想復(fù)仇。如果你幫了我,鏡花樓可以幫你復(fù)仇?!?p> “天下將亂,處處都講求一個明哲保身。”裴忱最聽不得的便是這樣的話,烈山亦大概以為眼前人的仇家不過爾爾,憑他怎樣想都想不到那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龐然大物,什么都不知道便敢夸下如此海口,這是最不明智的選擇。
于是他在烈山亦漸漸變?yōu)殂等坏难凵窭?,語氣也漸漸冷然。
“你不知我的仇敵是誰,便敢說出這樣的大話,然而我卻知道鏡花樓無論如何都不能付出如此代價。”
“你錯了?!绷疑揭嗪鋈淮驍嗔怂T诖酥斑@人的一舉一動總帶著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的意味,便是先前瀕死的時候,他看上去也沒有多么的嚴(yán)肅,然而此刻他神情萬分肅然,近乎于虔誠的地步。
“你不知道此事對我們意味著什么,恰恰是為了在亂世中博一自保,我們才必須要將那受損的大陣封補(bǔ)完全,而今天下將傾,那陣法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傷損。況且誰也不能肯定,天下是不是會因這幕后之人而亂!”
裴忱與他對視了片刻。
一時間誰都不曾說話,只有幽暗密林中吹出來的風(fēng)拂著樹葉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裴忱知道自己這樣小心是不為過的,任何一個有著未竟之事的人,都不會如此放心的將自己的未來交托于未知。但如果烈山亦說的是真話,他便又不得不去赴這虎穴,如若不然,便是違背了他當(dāng)初向游渡遠(yuǎn)所保證的。
而今他尚未成道心,然而這件事卻會一直被他所銘記,來日成就道心的時候,必然會動搖心神,叫他功敗垂成。
裴忱發(fā)出沉重的嘆息。
“你贏了,你說出了我無法拒絕的理由?!?p> 烈山亦眼底剛有喜色爆出,裴忱卻走近了他伸手在那傷口上一按。
尖銳的疼痛叫烈山亦迷茫而憤怒,然而他很快意識到自己體內(nèi)殘余的怨氣在迅速消融。
“我先前意識到,這怨氣若是全然消退,你被我的劍氣影響著,將要至少有十天半個月不得動彈,便是你有什么手段在,一兩日里也必然不能恢復(fù),所以我未曾將之完全拔除,為的是給你留下些行動的能力?!迸岢酪膊还芰疑揭嗟难凵袷侨绾尾簧?,只自顧自為他解釋。
“現(xiàn)在你不打算叫我能動彈了,是么?”烈山亦的聲音在劇痛之下透出嘶啞來。
“是。我打算一個人去,這樣不論你是什么人,都不會對我造成威脅?!迸岢赖?。“我不信任你,可我還是打算去走一趟。”
他回村子的姿勢滑稽而古怪,背后是昏迷的婦人,懷中是清醒但無力動彈的烈山亦,烈山亦的懷里又被迫抱了一條狗。
老秀才看見這情景不由得嚇了一跳。
裴忱將人放下來,拿出一早準(zhǔn)備好的說辭?!坝龅搅藖砺袷姆送?,將她嚇暈了過去,但無大礙。我從那些歹人手中還救下了一個,現(xiàn)在受傷太重,總不能看著他就這么死了?!?p> 老秀才的眼睛都睜大了幾圈。
“你是說,你從那些盜匪手里救了一個人?”
“只剩這一個活人?!迸岢老氲阶约阂粫プ鍪裁?,便打算稍露些實力出來。
“你是神仙?”
裴忱啞然失笑?!叭裟銈児苄拚叨冀凶錾裣桑掖蟮炙闶?,只不過是最弱的那一種?!?p> 老秀才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不不不,六扇門那些神仙都拿山上的歹人束手無策,你定比他們還厲害許多?!?p> “六扇門大概是不愿勞心勞力?!迸岢罁u頭?!澳阋彩亲x書人,該知道其中道理?!?p> 老秀才看著裴忱的眼神漸漸轉(zhuǎn)為敬畏,裴忱雖有心叫他不要如此,卻也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凡人總對修者抱有許多不切實際的想象,然而修者最終也不過是人,況且天人尚有五衰之時,要認(rèn)真論起來,天道之下萬物都不能真正無所不能。
“我有件事要請教先生。”裴忱神情認(rèn)真,他知道自己的話在老秀才聽來會驚世駭俗,可現(xiàn)如今也只能問他?!案覇栂壬?,那些山匪盤踞在何方,我該如何尋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