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先前也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原先在崇安城里他就曾想過以此為業(yè)，然而最終還是擔(dān)心叫旁人尋著蹤跡而作罷，但還是借著這點本事將些怎么都不大對付的人嚇唬了一番，叫人覺著他是有些烏鴉嘴的本事在，故而不敢輕易惹他開口說話。
而今雖離九幽更近些，他卻是更有底氣，也知此地山路畢竟復(fù)雜，要想逃出生天卻是更容易了些。
十里亭的村人慣常牽著牛去田里，遠遠卻見村口來了個有些奇怪的人，很像是流亡的難民，穿著一身辨不出顏色的單衣，還背著個長長的木匣子。
村人以各異的目光打量著，不免紛紛心生警惕，單看來人要做什么。
流民至此，所求不過是活命，但也有那兇悍或是憊懶的，要在村子里生事。只這次來的不過一個人，村人倒也不曾怕。
不想此人來村子里的第一件事，卻是管村口的秀才去借筆墨。
秀才第一次見有流民張口不要吃食錢財反而要借筆墨的，因著好奇便也借給他了。
裴忱拿到筆的時候，對著那木匣子很是躊躇了一陣。
“怎么，不知該寫點什么？”征天嘲笑他。
裴忱不敢以動作回應(yīng)，生怕叫村人當(dāng)了瘋子，他怎么也拉不下臉來學(xué)尋常凡間江湖騙子一樣，寫什么鐵口直斷，然而此刻再含蓄下去也是不成的，他只開了六竅，還遠遠未到辟谷的境界，怎么也不可能就這樣一路走進千山去。
最后他還是在木匣上寫了四個字。
木匣的表面有些凹凸不平，因為那是他廢了不少力氣自己做出來的，只為了把劍藏起來不叫旁人恐慌，沒那個精益求精的心情。
所以寫起字來也有些費事，只秀才在一邊看著，卻覺著這筆字比自己的要好上許多，不由得對這一副蓬頭垢面流民模樣的小子更有些興趣，伸著頭去看他所寫的字。見秀才都是這幅模樣，從秀才家里鉆出來的小孩子便也都圍上去，看起來這是一處鄉(xiāng)塾。
人總是愛湊熱鬧的，裴忱寫完了抬頭一看，周圍竟已圍了不少人。
他上一回這樣狼狽的叫人圍觀時，大半時候還是無知無覺的，倒也不覺得很難過，眼下卻不行，于是趕緊把匣子向地上一立，以求落到他身上的目光能少些。
有小孩子睜著眼看了半晌，讀出天命兩個字，這兩個字在千字文里日日與這些小兒相對，總算還不生疏。
倒是老秀才看完了，摸一摸自己的胡子問道：“為何是略窺？”
裴忱最后還是沒能把鐵口直斷寫上去。
“略窺天命”
詞用得太文雅，便是有那多認得幾個字能讀出來的，一時間也不曾讀出是個什么意思。
“不敢說盡窺，況且知天易而逆天難。”裴忱微微一笑，他看著村子的風(fēng)水地貌，不像是個易于修煉之處，估計村子里也不會出什么修者，便是有，也不會及得上他——六竅其實在凡世里也可算個強者，至少可在六扇門里給自己謀個職位——故而他很敢裝幾分高深莫測來。
且說到這里，他自己倒唏噓，本是編出來的一番說辭也夾雜了些感慨。
“我稱自己能知天命，不也到如此地步？”
裴忱說得坦誠，倒與尋常所謂云游到此那些人不同，反叫人多幾分信服。
老秀才很客氣地對著裴忱拱了拱手?！安恢蓭熥鹦沾竺俊?p> “不敢，在下姓沈?！迸岢赖挂矝]顯著受寵若驚，眼前不過一個屢試不第的秀才，更有大才的人在他面前如此執(zhí)禮也曾是有過的，時移世易到如此地步，唯還剩些淡然處之的本領(lǐng)。
“沈仙師有所不知，此地荒僻，村人也多不諳教化，只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恐怕您縱有窺天的本領(lǐng)，于村人也是無用?！币蛑岢老惹皩懗鰜淼哪菐讉€字，老秀才不自覺地便客氣幾分，這話說出來像是在自貶，卻也隱約有推脫之意。
裴忱聽出弦外之音，但笑不語。
他何嘗不知道這樣的荒僻之所，本就對前路沒什么念想，對這些人來說，這一生不過是把一天重復(fù)上千萬遍，他們今日做什么，明日便做什么，日復(fù)一日，永無休止。
然而城鎮(zhèn)里有六扇門，問卜必會叫六扇門偵知，六扇門知道了，便是他們身后的帝王知道。
“總會有人需要的?！迸岢蓝嗽斨抢闲悴?，忽而笑意更深?！捌┤缋舷壬阈枰！?p> 老秀才微微一愣，裴忱已經(jīng)接著說了下去。
“您也是外來之人，才會以不諳教化四字形容村人?！迸岢赖难凵裨诶闲悴拍樕匣瘟艘蝗??！澳缒觐镜湥欢@禍事其實已然過去了，若是先生不信，可以自去打聽一番?！?p> 老秀才驚疑不定地望著裴忱，裴忱卻垂著眼不再看他。
“先生早年遭遇太慘烈，想來是動手之人傷了陰鷙，才會不得善終，闔家被滅?！?p> 裴忱說道這里，心底卻是諷笑一聲。
世人說天理昭彰報應(yīng)不爽，有時確是如此，更多時候卻是蒼天不辨清濁錯勘賢愚。畢竟人這一生太短，天道對上人命，更多時候只好歸于來世計較。
故而世上才會有暴君佞臣善終，也會有裴氏這樣遭了無妄之災(zāi)的。若裴行知是凡人，那他或許還有那內(nèi)外不一之嫌，可裴行知是修者，道心高懸不敢有違，他那一生都是清正的，卻要落一個凄涼下場。
裴忱一時默然，先前所說的話倒在聽者心底翻起驚濤駭浪來。
老秀才的目光里充滿了不可置信。
“路途許是遙遠，不過明日會有車馬商隊路過此地，先生不如試著問問?！迸岢佬σ饫飵追趾V定之意，還不等老秀才細思量這其中有無旁的可能，便道：“先生若是懷疑我與商隊有勾結(jié)，也可再問我些旁的事情，譬如您的后輩而今在何方?！?p> 這話叫周圍人聽去，倒是激起了不少竊竊私語。
“先生是有兒女的？怎地這些年都是一個人在此地？”
“那些讀書人都說什么什么傳家......然而里頭污糟事兒多著呢！”
老秀才像是沒有聽見這些話，他的嘴唇有些顫抖，忽而很鄭重地向著裴忱拜了一拜。
“請仙師不吝賜教。”
裴忱受了他這一禮。
“你親緣淡薄，然而不曾絕，大抵是自覺子孫亡故，而不知他們尚在?！迸岢缹Ψ卜蛩鬃拥募m葛并沒什么太大的興趣，故而也只點到為止，不曾向深里去探尋。他其實能看出更多的東西，可那樣的窺視只會叫他覺得有些厭倦?！爸皇且膊槐貙?，只怕明日便有端倪?！?p> 裴忱說著說著，自己都覺得這話有些江湖騙子的意味了。然而如今擺在他面前的的確就是這樣一件巧事，他也只好照實說之。
老秀才看上去有些懷疑，但還是幫裴忱尋了舊衣來，并留他借宿。
因有了裴忱這樣一個生人在，孩子們便沒再進來，而是各自散去。裴忱見狀有些過意不去，老秀才卻道：“鄉(xiāng)塾都是如此，不過半日光景，午后他們還有事要做?！?p> 裴忱點頭道：“先生隱居在此還不忘教化鄉(xiāng)民，倒是一樁美談?！?p> “何美只有，不過糊口罷了?！崩闲悴趴嘈ζ饋?，他看著裴忱，似乎還想問些什么，卻訥訥不敢開口。
裴忱略一猶豫，正要開口打消他心頭疑慮的時候，卻見大門處探出一顆腦袋來。
那孩子尚在總角年歲，鄉(xiāng)野里長出來自然不能算是玉雪可愛，倒是也有幾分童趣在，老秀才以為是來尋他的，站起身來正要開口，卻見那孩子猶猶豫豫地沖裴忱伸出手來。
他手里是一只雞蛋，上頭還沾著幾根新鮮的雞毛。裴忱老遠便聞見了禽類的腥臊之氣，大概這蛋是方才從窩里掏出來的。對著人家一片好意捂鼻子顯然不可取，好在閉氣一段時間也非難事。裴忱臉色如常問道：“你是來找我的？”
“我想叫你幫我看看，小黑去哪兒了?！焙⒆拥难劾锇煌粞蹨I。
老秀才趕上幾步，先是低低呵斥了一聲荒唐，而后轉(zhuǎn)身向裴忱道：“鄉(xiāng)人養(yǎng)的犬若是年歲大了自覺命不久矣，都會自己尋個地方去，不會死在家中，這孩子家里護院的老狗昨日自己走脫了，想必便是如此?！?p> 裴忱本要開口，尋物再簡單不過一件事，先前卜算游渡遠時有那靈月閣的月神干擾還能得些線索，替鄉(xiāng)間小兒尋什么都淺白無比，可真叫這孩子親見死別便不是一件好事了。
他還沒開口，秀才家的門就再次被推開了。
來的是個婦人，一眼便見孩子未及藏起的雞蛋，上前兩步便訓(xùn)斥起來。
裴忱聽著那言語倒像是指桑罵槐。他低低苦笑，自己從游云山上走得太瀟灑，于是報應(yīng)不爽，要為一個雞蛋被村俗婦人數(shù)落。
婦人嗓門高亢，裴忱幾次打斷未果，好容易尋著一個空隙，忙插言道：“夫人不必心急，這樣的小事在下不敢言什么報酬，只真要尋也不難，單看夫人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