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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劍辭

第七十九章 畫中人

負劍辭 怒海蒼嵐 3040 2021-12-06 20:00:00

  凡人都說服了多年生的云母可以御風而行,然而這也不過是凡人的一種想象。云母之中是能有云彩生出,但服用云母可不會讓自己的七竅也放出云霧來,故而云母實在不是什么金貴的東西,不過長得有些意趣,有時候能拿來做裝飾罷了。

  有時候做裝飾似乎也不大夠格,因為它太過脆弱,幾乎觸之即潰。

  裴忱從沒想過這般脆弱的東西也能被用在一個龐然宗派的大門上,可眼下分明就是這樣的。

  他也沒想過云母真能那么美。

  眼前的山門是云母層層疊疊搭建起來的,每一處都彌漫著縹緲的云霧,唯有運足了目力才能看出頂上的匾額上寫著些什么。游云宗三個字古意盎然,裴忱忽然想起來,游云宗傳世雖然不過十幾代,但因為宗門遠離了塵世紛爭,代代反而都長久些,至今也有幾千年的工夫了。

  “我頭一回見到這山門的時候,也被驚呆了。”游渡遠已經(jīng)走了進去,方小七忽然在他身后開了口,裴忱回頭去看,見她神色又有些郁郁?!斑@一路上我時常想,若是他看見了也擺不出那冷冷清清的樣子來,我一定得好好笑話他一番?!?p>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裴忱唯有默然以對。好在方小七說這話出來本也不是存了叫人安慰的心思,她只是又仰頭看了山門半日,眼角似乎有些紅。

  “他不會死?!迸岢雷詈筮€是小心翼翼道?!靶拚叩搅诉@般地步,就算心臟全被毀了也未必就會羽化?!?p>  他自詡還算能猜度人心,然而這一回卻猜錯了。

  “他最好是別在我動手之前死。”方小七眼底頭一次有這樣森然的光,她眼角還帶著一點緋色,然而這點顏色使她現(xiàn)下看起來殺氣騰騰,她的語氣那樣平靜,卻讓裴忱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

  他想說些什么,卻聽見方小七帶一點哭腔的聲音。

  “如果不是他,師父不會死?!?p>  裴忱當然無意為顧忘川開脫,既然他們都是九幽的人,那徐秋生的死就與顧忘川脫不開干系,他甚至覺得如果不是因為明珠淚忽然改了主意,他們?nèi)齻€人其實都不能活著回到游云宗來。

  可他心中卻生不起那樣熾烈的殺意來,他總想起明珠淚把劍刺入他胸膛時候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釋然,又似乎有些迷茫,很多時候人在做某件事的時候是說不清楚什么原因的,因為那種時候心比腦子要明白些。

  裴忱甚至忍不住去想,明珠淚私自把自己放出了生天,她現(xiàn)在又如何了呢?九幽是一定要除去的,可她先前說的那話,倒像是同九幽之間也有寫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前塵舊恨。

  游云宗確乎是個很適合清修的地方,曲徑通幽人跡罕至,裴忱跟在游渡遠身后一路行來并未看見多少人,偶爾看見一兩個,雖對裴忱面露些好奇之色,但很快也就垂頭離開了。

  這氣氛似乎與游云宗在外的形象不大相符。

  “覺得這里不是宗門該有的樣子?”游渡遠忽然問道。

  裴忱連忙垂頭。“弟子不敢。”

  “往日里不是這般光景,只是眼下大陣進出不得人人憂心罷了?!庇味蛇h輕嘆一聲,眉目間也有些憂色?!暗刚嫒缒闼f的那樣,只是外來的魔氣侵染。”

  裴忱想不盡然,若是這外來的魔氣將宗門地底下那個可怕的存在給喚醒了,他可不知道會發(fā)生些什么。

  游渡遠很快就斂了自己的神色,他身為一宗之主,自然不能讓外人看見自己愁眉苦臉的樣子,有心之人看去還不一定會傳出些什么來?!靶∑撸汶m已經(jīng)拜過一次祖師,但替你師父看著些也無妨,同我一并去祠堂罷?!?p>  裴忱其實一向不大喜歡祠堂這種地方,總覺得有些揮之不去的陳腐氣,不過比起凡人來倒是好得多,不至于一面都是從女人肚子里爬出來的,一面還將女子拒之門外,他從前在應京頭次聽說旁的官宦人家里有這樣的規(guī)矩很是吃驚,裴行知只說凡人目光短淺,叫他不要一個想不開去砸了人家的祠堂叫裴氏自己為難。

  游云宗的祠堂卻顯得很不一樣。不說別的,當中供奉的那畫像便是個叫人見之難忘的仙子,裴忱進來一看,卻覺有些熟稔,知自己絕無可能見過此人,不免心下納罕。

  入宗門總是那么大同小異的一套,先前有外姓拜入裴氏的時候,裴忱也是在一旁見過的,左不過是先由游渡遠說些什么,再是對著牌位與畫像叩拜,那之后便算正式列入門墻了。這事本應由徐秋生來做,現(xiàn)下?lián)Q成了游渡遠,卻讓人徒增些傷感。

  裴忱忽然想起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徐秋生究竟為什么要幫他。

  也許是這一輩子都難再有這個機會了。

  游渡遠示意裴忱起身,裴忱直起身子,目光正巧落在那牌位上頭。

  牌位上寫著云暖陽三個字,筆鋒遒勁,然而看上去卻比那副畫要新上許多,裴忱帶著一點狐疑,目光又轉(zhuǎn)到那畫上,便忍不住細細看了幾眼。

  愈看便愈覺得熟悉,仿佛是多少年前在某處一定見過。

  “祖師的名字是后人從史書上轉(zhuǎn)譯出來的,這畫兒卻是實打?qū)崅飨聛?,算是游云宗一件至寶?!庇味蛇h見裴忱為之驚忡,不由笑道。“是不是覺得畫中人有些眼熟?”

  裴忱愣愣點頭。

  “凡是游云宗弟子見了這畫兒,都會覺得很是眼熟,也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據(jù)說是祖師一縷魂魄不肯散去,還留在畫中?!?p>  游渡遠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裴忱依舊有些呆愣愣的,他看著畫中人,總覺得畫中人也在看他。

  他忽然聽見征天一聲極為感慨的嘆息。

  而后,他便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上一秒還是畫外人,下一秒?yún)s落在畫中,這事情傳出去可以當做怪談一樁,然而在修者之間卻也常見,裴忱還以為這畫兒放在這里便是每個弟子都要進來走一遭,故而并未顯得驚慌,反倒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起四周來。

  畫中這方天地倒是好看得很,姹紫嫣紅,永遠是春日的樣子。

  然而裴忱看得見鳥雀振翅引頸,卻聽不見一絲一毫的聲音,這里分明看著生機盎然卻沉寂若死,看得久了忍不住叫人覺著遍體發(fā)寒。

  好在這絕對的寂靜并未存在多久,他忽然聽見女子十分驚訝的聲音。

  “你是新入門的弟子?”

  畫中人常有,畫中人行動自如,言語間也像是十分靈秀卻不常有,眼前女子靈動不似一縷被留在畫中的殘魂,裴忱幾乎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裴忱趕緊向她行禮,口稱祖師。

  云暖陽一對似蹙非蹙的罥煙眉,即便笑著,總也叫人覺得眉宇之間有些愁色,分明是個嬌怯怯的模樣,可裴忱卻不自覺有些凜然。

  他忽然聽見征天的聲音。這一次不是從心底傳出來的,而是切切實實就在耳邊。

  “你數(shù)千年不肯輪回,究竟是為了什么?”征天還是一身紅衣,他像一團火,在這方天地不合時宜得緊,但他偏偏就來了,他看上去還是少年身量,于是只好仰著頭去看云暖陽,調(diào)子還是一般冷冷的,裴忱卻聽出些不尋常的意味。

  “我還以為是他來了,才能來見我?!痹婆柨瓷先ビ行┦?,她做了一件叫裴忱目瞪口呆的事情,伸出手去摸了摸征天的發(fā)頂,動作熟稔,像是久別重逢的故友?!皡s沒想到是你,怎么,外面幾千年過去,你卻還是沒能脫身?”

  “自你之后得了劍的都是腌臜蠢材,只有這一個勉強看得過去?!闭魈焖﹂_了云暖陽的手?!捌鸪跞羰侵滥阋策@樣蠢,我就不該在你面前現(xiàn)身?!?p>  “你是鐘天地靈秀生出來的一個異類,不知愛恨對人而言是多么可怕的力量?!痹婆柌辉偕锨啊!拔抑幌M氵@一回能得償所愿?!?p>  “怎么,心懷愧疚?”征天冷冷的哼一聲,聽上去卻不如何惱怒,他轉(zhuǎn)向裴忱道:“你可不要學她,花我好大力氣,最后居然為旁人不肯破境,說什么破了境便不是她,只是一顆道心,那道心又如何算得上一個完人,硬生生在一副畫里蹉跎了千年。”

  裴忱覺察出其中有些他不該聽的陳年往事,把頭低得極低,簡直不敢去看這兩個人。

  “少年人,你的道心又是什么?”云暖陽問道。

  這一次,裴忱不知怎地覺著有些煩惡。

  每個人都要問這樣一句,修道者必要有這顆道心,可這道心究竟是什么?一個念頭,便真可以把修者這漫長的一生都給一筆蓋過去么?那修者究竟算個什么東西?只是被一個伶仃念頭所驅(qū)使的行尸走肉,那又算什么超凡脫俗,不如回去做凡人更痛快些。

  然而這些話他最后都沒有說,這些話是不能同任何人說的,這是比千山還要驚世駭俗的一番話,是在動搖這千萬年來修者的路。

  他只是垂著頭,用同往常殊無二致的聲音答他尚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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