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在不知內(nèi)情的人看來，他的確當(dāng)?shù)闷鹂上蓚€字。
年紀(jì)太大，修為又太低，看似廣聞博識，然而什么用都沒有。
只是他依舊不甘心于得這樣一個評價。
“我很想問宮主一個問題?！睅е稽c報復(fù)的意味一般，他低笑道。“尋肉芝這種事，分明可以交給屬下去做，宮主為何會來此？該不會是心有不安吧?！?p> 裴忱說這話，幾乎是有意在戳鏡君的痛處，徐秋生聽著變了臉色，真怕鏡君忽而一巴掌把人給拍死了。
但鏡君臉色極為平靜，沒有要和裴忱一般見識的意思，她只是望著裴忱，冷冷道：“你難道看不出來么？”
裴忱愣了一下，而后面孔猛然變?yōu)檠┌住?p> 他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太多了，那些個絕對的秘辛，那些個不為人知、本該隨著裴氏一起消失的秘密被他這樣大刺刺地翻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固然是讓許多人宛如赤身裸體一樣站在世人面前，但同時，他自己也無法幸免。
“很少有人知道這么多秘密，你在說出這些秘密的時候，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鏡君笑意狡黠?！凹幢闶沁h在回鶻，我也聽說過很多東西——譬如說，你為什么會來到游云宗，為什么對靈月閣懷揣如此深仇大恨，還有你最大的仇人究竟是誰，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瞞不了我?！?p> 女童模樣的大光明宮宮主眼里是洞若觀火的睿智，裴忱在這樣的眼神面前有一瞬的瑟縮，但很快，他就以同樣平靜而洞悉的眼神回望了過去。
他們兩個人的身份和實力都相差過于懸殊，但在這一刻，看上去卻是驚人的相似。
徐秋生看著這一幕，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那么，我也明白了。你來到這里，因為你等不下去了，也因為你不放心在大光明宮等下去。你不知道危險會從何而來，你能信任的人就只剩下了那么一個——”
他的話被很突兀地打斷了。阿爾曼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折返回來，他把龍鸞扔在鏡君面前，而自己則是已經(jīng)站在了裴忱身后，一把黑沉沉的匕首貼在裴忱頸側(cè)，帶著凜然的殺機。
“中原人，你怎么敢？”
“我怎么敢說實話？”裴忱扭頭看著阿爾曼，頸側(cè)被匕首的鋒刃劃破，一縷鮮血順著他的脖頸流下，他卻恍若未覺，那一瞬間也不知他是想起了什么，阿爾曼看著他有些森然的眼神，微微一怔。
他當(dāng)然不怕眼前這個小子，但是他想不明白這個小子為什么不怕他。
他是大光明宮的光明左使，此前他總是只能看見信徒虔誠匍匐的脊背和弟子尊崇畏懼的眼神，他覺得這世上的人都是該害怕力量的，是以想不通這個弱小宛如螻蟻的家伙為什么能有這樣悍不畏死的眼神。
難道這是一個莽夫？不，并不像。
裴忱知道，自己今日無論如何都不會死，這是一種直覺，但他很篤信自己的直覺，所以說話也多了些底氣。
“我怎么敢冒犯你心中高高在上的宮主，怎么敢如此出言不遜？是的，我都敢，因為你們都只能看見一個不祥的天象，而我若是再有進境，便可看見這劫難從何而來！我當(dāng)然要敢，如果連我都不敢說出這樣的話，天下便再沒有人敢！”
“阿爾曼，放開他?！辩R君定定地看著裴忱有些激動的神色，忽然揮了揮手。
阿爾曼很聽話地收回了匕首，退后一步。
鏡君朝裴忱伸出手來。
“人已經(jīng)回來了，現(xiàn)在你該把東西給我?！?p>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應(yīng)該跟你講條件?！迸岢牢⑽⒗潇o了幾分，苦笑道?！澳惴置骺梢栽谒蚕⒅g殺了我奪下東西來，我是不是該謝謝你沒有這么做？”
“大人一開始就知道我有這個能力，但她的命令是把那個女人帶回來?！卑柭鏌o表情地回答道。“大人不想殺你，我就沒有權(quán)力殺你，但你要明白，這不是一場交易，而是一種恩賜?！?p> 裴忱對恩賜這個詞不敢茍同，但還是把自己攥著的瓶子遞給了阿爾曼。
阿爾曼來到鏡君面前，單膝跪下奉上那個瓶子。這是鏡君此行來中原最大的目的，但她此刻卻沒有去看那東西一眼，只是伸手把阿爾曼腰側(cè)的匕首抽了出來。
那上面還沾著一點血，顯然阿爾曼此刻是沒有心情去清洗它的。
“我記住你了，少年人。”鏡君輕聲道?！叭绻阌谐蝗漳艹蔀橐粋€強者，大光明宮的右使之位還是你的?！?p> “我不會去大光明宮?！迸岢赖馈！拔抑皇窍Ｍ闳羰腔謴?fù)了實力，在這場大劫里，真能像你們的教義里所說的那樣，庇佑世人?！?p> 鏡君似乎沒想到他會這么說。她的眼底浮現(xiàn)出一點驚異的神色，不過很快就消弭無蹤，她沖裴忱點了點頭?！澳敲矗倌耆耍髸衅??！?p> 阿爾曼重新把鏡君抱在了懷里。
裴忱看著這對有點古怪的組合，說實話，他到現(xiàn)在依舊是一頭霧水，不明白為鏡君這個一宮之主何以對自己有這么大的興趣，至于表示要拿那么一個大光明宮上下趨之若鶩的位置來招徠他，他似乎從頭到尾，也就是說了幾句話。
雖說有時候言語之威力更甚于刀劍，但是他并不覺得自己在這些個修士面前有這么大的面子，能把這些刀槍不入的人用幾句話就給打動了。
“小子，有點本事?！?p> 游渡遠在他身后鼓掌，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只是他雖面上帶著看戲的笑容，瞳孔最深處卻藏了一點悲憫的意味。
“我雖不在教中，但是老爺子當(dāng)年收你為徒的時候，我還是知道的?！庇味蛇h對著徐秋生低聲道?！肮植坏媚阋者@小子為徒，原來如此?！?p> 徐秋生卻搖了搖頭。
“不僅如此，你的難道沒有聽說過裴家當(dāng)年的那個小子嗎？”
“不是說什么少年英才，似乎聽了一些?！庇味蛇h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滿不在乎地說道?！翱偛粫沁@個小子，現(xiàn)在才開了兩竅。”
徐秋生含笑搖了搖頭。
“不，少宗主。他當(dāng)年因為那場動亂境界跌落成為凡人，直到數(shù)月前，才再次開始修煉?！?p> 游渡遠眼珠一轉(zhuǎn)，臉上嬉笑的神色忽而斂去了，他好容易嚴(yán)肅起來，還真顯示出一點正經(jīng)的意味?！澳銥槭裁春鋈缓臀艺f這些？不對，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是來找我的？”
到現(xiàn)在為止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徐秋生覺得自己不能夸游渡遠敏銳了。他只好嘆了口氣，看著游渡遠因為略有所覺而變得有些蒼白的臉色說道：“少宗主，節(jié)哀?！?p> 游渡遠被噎住了。
看見徐秋生的時候，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可等到徐秋生真的把話說出來的時候，還是比他想象的要難以接受得多。
說什么修者絕情忍性，刀子真割在自己身上，才能覺出些痛來。
“怎么回事？”
“說是舊傷復(fù)發(fā)，然而昔日那樣穩(wěn)定的傷勢一夕之間爆發(fā)出來，似乎有些令人難以置信?！毙烨锷苤?jǐn)慎選擇著措辭。
裴忱本有些神游天外，沒理會自家?guī)煾付颊f了些什么，不過聽見這話的時候，他很快地回過了神。
“師父?！彼p聲問道?！澳阍?jīng)說過九幽帝君在成為帝君之前曾與家父交戰(zhàn)，老宗主，是不是就在那一場戰(zhàn)斗里受的傷？”
徐秋生看著他郁郁的神色，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頭。
“那么，一定是九幽?！迸岢绹@息一聲，眼里卻漸漸凝聚起鋒銳的冷芒。“九幽所圖甚大，或許他們就是這個亂世的開啟者，又或者，他們想成為最大的獲利者，只我現(xiàn)在還看不清楚......師父，我必須要變得足夠強，強到能往前看盡天下的一切。”
“你看盡了天下的一切，就注定看不見你自己的未來。”征天忽而發(fā)出一聲感慨。裴忱很少聽見征天這樣的語氣，他覺得征天似乎是在憐憫他，這讓他感到有些驚訝。一個千方百計想要用他的生命換來自己自由的家伙，難道真的會有什么同情心么？
然而徐秋生的話也是一樣的。
“醫(yī)者不自醫(yī)，卜者不自卜，你想要的，真的是看見那些東西么？”
裴忱點頭。他覺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幾乎不能彎折。
“小子，你可太不把自己當(dāng)做我游云弟子了?！庇味蛇h忽然懶洋洋地說道。
裴忱有些訝異地看著這位剛認(rèn)識不久，還沒說上幾句話的少宗主。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游渡遠是剛剛得知了游逍遙的死訊，但是那些悲傷和憤怒的情緒似乎只在他身上存在了很短的時間，就煙消云散了?，F(xiàn)在的游渡遠和他們剛見面時的樣子并沒什么分別，還是一副游戲人間的德行。
游渡遠的聲音不大，但卻說出了些擲地有聲的意味。
“你難道覺得游云宗護不住自家弟子？可別忘了你們少宗主——哦，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是宗主了——是拿什么問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