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一天,晚上十點多一點的時候余荔到了燒烤店,周圍幾個熟悉的人特意把我旁邊一個座位讓出來讓她跟我坐在一起。后來聊的許許多多的話其實很快就全忘光了,并且還喝了酒所以都記不住,但是在快要散席的時候余荔問我一個非常常規(guī)的問題,卻讓我一下子沒有了在那天晚上干任何快樂事情的動力。她問我說,零老師,你手頭是不是有一本書在寫???最近看你一直很忙的樣子嘛。你寫的新東西給我看看嘛,到底寫的是些什么???
是啊。我寫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啊。粗略計算一下,到了那天我的書稿已經(jīng)到二十萬字左右了,在我認真當回事去寫的稿子里它已經(jīng)是最長的了??墒撬烤苟际切┦裁礀|西呢?之后那天晚上我不再講話,就一直在努力想搞清楚這個問題,一直在努力想從腦子里,從關(guān)于這本書的記憶里面找出一些有價值的、有美感的、有人感興趣的、對于國家和社會有益的東西。
肯定沒有啊,當然是找不出來。從一開始這本書就完完全全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零夜卿這個人才寫的?,F(xiàn)在它已經(jīng)成長到二十萬字了,可是對于全世界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任何人來說,它都完全沒有任何價值,所謂的沒有價值就是指哪怕像余荔和方葶這樣跟我親近的人都會打開書之后都會感覺完全看不下去,或者很反感,很厭煩。其實這個也不要緊,這是正常的,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墒窃谀翘焱砩希跓镜昀?,我坐在余荔和方葶兩個人身體之間,同時聞著她們兩人身上的味道,心里面想的是:如果說我寫的這本書真的能夠體現(xiàn)我零夜卿這個人的一切本質(zhì),而這本書也的的確確世界都沒有一個人愿意看下去,那么這豈不就意味著我零夜卿的存在對于全世界來講就是一個錯誤,或者說是一件無所謂的事,除了對我自己之外?我周圍的這些親人和朋友們,他們這么長時間來對我一直的支持,到頭來最后就只能看著我零夜卿一輩子寫不出一個像模樣的東西,一輩子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活下去?他們因為支持我所以嘴上絕不會說,但是在他們心里,我零夜卿不就是這么一個亂七八糟的人嗎?如果說這本讓我能有所宣泄和思考的書,最后事實上被證明是一個沒有價值的文本,那么這豈不就證明了,我這三十幾年來經(jīng)歷的一切,我思考和發(fā)掘到的一切,到頭來全部都完全沒有任何價值嗎?在小說里我說出來的一切全都是我想說的話,如果我想說的一切話都沒有價值,那不就證明了我本身就沒有任何價值嗎?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多少像我一樣的人。我想應該有。像這樣完全沒有價值的作者,完全沒有存在意義的寫作行為,它到底是對還是錯?說它對,它真的毫無價值,水平太差,說它錯,可是人在世界上的存在怎么能算是一個錯誤?一個沒有價值的創(chuàng)作者難道就真的不應該存在嗎?
但是我們能怎么辦?除了用我自己的話把我自己想要說的話吐到鍵盤上屏幕上之外,現(xiàn)在的我意境什么都做不了了,什么也都不想做,因為不想做,所以全都不可能再做得好??苹茫苹?,我們真的好喜歡喊這兩個字,它們關(guān)于未來,關(guān)于一切人類,但是我這樣的一群人在現(xiàn)在,連自己的事情都解決不好的時候還科什么,幻什么?就這一點來說,可以肯定的是我就連那個瘋?cè)硕疾蝗纭/側(cè)烁矣谔统鲎约旱牡蹲尤樽约翰?,我連刀子都沒有。我沒有臉再去見余荔和方葶,那天半夜到了酒店,我坐在床上對著持續(xù)充電的電腦又不知道寫了多少沒有價值的文字,一直半亢奮半無聊地折騰到三點半鐘,幾次三番下定決心,天亮之后直接買回程票坐火車回家睡覺。去他的游輪去他的海南島(你瞧我現(xiàn)在連臟話都開始往文章里面寫了,真是個真正的瘋子),關(guān)我屁事,我沒資格。哦不,應該說是你們所有人都沒資格跟我呆在一起,沒資格跟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面。為什么?原因是因為我零夜卿壓根就沒資格來到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的成功和價值不在于別人和社會而在于自己,我唯一能做和愿意做的是寫東西,唯一愿意看我寫的東西的人是我自己,可是當現(xiàn)在連我自己都能確信我唯一愿意做的事情都做不好、都寫得沒價值的時候,我的存在還有什么必要?不過就算是這樣,我也絕對不會跑去微博上發(fā)長文說什么我自己有憂郁癥啦之類的東西,這種矯情玩意兒我死也不會去干。所以我也不可能成功,哪有作家既不養(yǎng)貓又沒有憂郁癥還能把文字寫好的呢?
按照活動安排時間表,第二天游輪是傍晚才離港,吃過午飯之后出發(fā)去上海港都嫌早。等我睡醒了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沖了一把澡之后我下樓喝一碗羊肉湯再上來,突然想到,根據(jù)我對余荔的了解,昨晚熬到那么晚她今天肯定賴在床上。根據(jù)玉總的交代,這次我們作家嘉賓的安排全部交給安尼和馬爾丁處理,對安尼我不能問,但是馬爾丁就沒問題。從馬爾丁那邊搞來所有人的住宿安排表之后我找到余荔的房間,不用怕什么,大家全部都是一人一個房間。我敲門進去,果不其然,她裹著睡袍縮在被窩里玩手機。
我對她說,余老師早上好。她說什么早上好,中午好吧。我走進去說,我有一個重要問題一直想不通,想請教一下你這個科幻文學資深研究專家的意見,余荔回答我說你去死吧,什么專家,你又要打什么鬼主意。拱進被窩之后我從后面摟著她,問,余老師,有一個問題,你說你們評論界如何評價一個作者究竟是因為不學無術(shù)所以不能成功還是因為他因為寫得太好了所有人都看不懂所以他不能成功?
余荔始終拿后腦勺對著我,說,有毛病啊,我怎么知道,我自己都屬于不學無術(shù)型的你還來問我?有正事趕緊講我一會兒要起床上廁所了。我對她說待會兒一起出門陪她吃午飯然后到處逛逛,下傍晚直接拖著行李箱去碼頭,她說好啊,可以。
且不談PKD和卡夫卡,就算強如惠特曼和愛手藝,寫出來的文章只要看一眼馬上擺明了就能看出來是天才巨著,但是在當時那個時代,他們的書也都被絕大部分閱讀者視為垃圾或者夢囈。如何才能判別一個作家是水平過于差了還是水平過于高了?我問余荔:你們學術(shù)界是不是有一個叫做“解釋團體理論”,說作家和他們的作品好還是不好完全看當時社會上主流文學評價團體的意見,一篇小說究竟水平怎么樣根本就不可能有一套有效的判斷標準?余荔搖頭說你講的這是啥,我沒聽說過嘛,你從哪里看來的?我說好吧,我從百度學術(shù)里翻到的。
她掉過身子來說,乖乖零老師,你可以嘛,現(xiàn)在都開始看學術(shù)論文啦?準備走學術(shù)路線了?說真的,她對我說,要不然你考慮一下來玉總的大學進修算了。我問,你們真有這個打算嗎?她說那當然啦,世界上哪有不招學生只招老師和專家的大學?那我們不成了皮包公司和騙子了嗎?你剛才講的什么解釋團體我沒聽說過,但是你應該聽說過“學術(shù)共同體”吧?你只有進來了,被我們吸收接納了,我們才能承認你的言論是不是存在,才會說你零夜卿這個人講出來的話和寫出來的東西是好還是不好,不然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你這個人啊。
從幾年前開始。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再圍著那些學術(shù)評論的口徑轉(zhuǎn)。都是騙人騙己,連自己的主張都把守不住,今天說劉星棋好那么我們一起去模仿寫地球被高維生物的吸塵器吸走了變成渣渣,明天說PKD好那我們就開口閉口全是朋克,后天說外國人的推想小說好我們就把現(xiàn)實生活里的人民內(nèi)部矛盾改造成外星人種族之間的殺戮。寫來寫去,字詞句章修補來修補去,到最后還不是一事無成,一樣也成功不了。這種事我早就決定不做了?,F(xiàn)在就連方葶也比我要更成功,她寫的東西的讀者比我要多更多。難道死掉對我來說只能是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了嗎?那就真是人生如小說了。只是這種小說我在《果實》和《金秋》這樣的純文學刊物上讀得還少嗎?陳詞濫調(diào),一無是處的男性失敗者文學青年最后只能一死,自絕于國家人民,自絕于這個偉大的載人登月都已經(jīng)成功了的時代,這也太老套了吧。在今天,就連這種死亡都已經(jīng)爛俗到?jīng)]有人會關(guān)心了,三閭大夫跳江被人拍到了,放到微博上去估計只能被一大群人集體狂噴說窮酸讀書人妨礙社會秩序浪費警力,占用公共資源污染環(huán)境,唯獨好在又少了一個對社會毫無貢獻的文科知識分子。
又在猶豫是不是要掉頭坐高鐵回家的時候,余荔走出來擦身子,對我說,別著急啊我換個內(nèi)衣內(nèi)褲,昨晚上沒洗澡,你等我一下很快就好了,馬上去哪里逛?午飯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