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收入比出版社高，出版社收入比編輯高，編輯收入比作者高，作者收入最低，這種現(xiàn)狀帶來的主要問題就是后者必須為前者負責，前者領導后者。我們能看到什么樣的作品完全取決于商人，而商人是看什么東西火了就想自己也擁有什么，于是他們會號召讓所有作家一起去擠著寫那些火的東西，那些早就被人寫過了的東西，并且不求質(zhì)量只求數(shù)量和速度，數(shù)量和字數(shù)越多越好，這樣能撐住他們的場面，此外寫作的速度要足夠快，以便跟上他們資金運轉(zhuǎn)的節(jié)奏，盡可能趕在他們自己公司垮掉之前完成作品。為什么現(xiàn)在的科幻那么無聊？原因就在這里。你們看得到的是市面上那無數(shù)的山寨賽博朋克，山寨太空歌劇，山寨僵尸大片，山寨冰與火之歌和使女的故事，你們看不到的那些背后的原因，自從跟玉總那樣一群人打過交道之后，我已經(jīng)都看到了。
我向來不愿意接受他們的要求，在他們中，玉總算是唯一一個愿意給人一部分創(chuàng)作自由的商人了，但是在2022年底，靠近元旦那幾天，我差點就跟他鬧掰。他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讓我差一點就直接把他拉近黑名單。他對我說，零老師，我想要你給我寫一部長篇科幻，最好多于二十萬字，主題已經(jīng)幫你你想好了，稿費標準方面我會給你優(yōu)待。
聽到老板下達的任務，從你低下頭表示“老板，我愿意聽你的”那一瞬間開始，從此往后，你的腦袋就再也抬不起來了。這不是什么尊嚴不尊嚴的問題，尊嚴當然不值錢，問題在于往后你的寫作水平，你的信心，你創(chuàng)作上的方向，會被完全腐蝕殆盡。你會變得不想寫作，不會寫作，然后整個人作為一個作家不再有價值；等到你不再是個有價值的作家的時候，猜猜看，那些老板們會開始怎么看你？
那年的十二月底，南京幾乎所有跟科幻有牽連的人全部聚集在狀元樓，玉總親自出席，招待我們吃喝。那天方葶生病發(fā)燒，我自己一個人去赴宴，看到余荔去了，就坐在她旁邊。酒喝到七八成的時候，玉總來了。不記得他喝了多少酒，反正他沒醉（我們這些人就從來沒見過他喝醉的樣子），他湊過來跟我商量他說的那個長篇。那個長篇方案是在酒席開始前兩天他發(fā)給我的。酒席上我很明確地告訴他：您不用跟我再多細說些什么，第一，我現(xiàn)在寫不了長篇，因為我不會寫，也從來沒寫成功過；第二，我現(xiàn)在不想寫長篇，它很難，要肚子里有一個長篇故事才行，我肚子里有長篇故事，但它們不是科幻，并且我現(xiàn)在就連看別人寫的科幻都不想看；第三，從一開始您跟我說定好的是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寫出來之后跟你換錢，您從來沒跟我要求過什么，所以我也不能接受任何寫作上面的要求，對不起您，非常抱歉。
但是他就好像是沒有聽到我說話，或者沒有聽懂一樣，還是只顧說自己要說的東西，我講了等于白講。從頭到尾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從來不管不顧其他任何人的想法和意見。他問我，能不能猜到為什么今天要選在狀元樓請大家吃飯？我回答說知道，我已經(jīng)能猜到了，您的祖父是南京人，是夫子廟人，您是想讓我用科幻小說去寫一個跟你們家族、跟您祖父有關的故事對吧？
他對我說，零老師，現(xiàn)在才七點半，馬上宴會結(jié)束了，您正好可以出門去夫子廟采采風。我說我不想去，結(jié)果他還是當沒聽到。
零老師，他說，我希望您想一個跟夫子廟有關的、科幻的、規(guī)模宏大的、驚世駭俗的科幻點子，把它用長篇小說的方式塑造起來，這就是我的目的，別的沒有了。隨便故事怎么想，人物可以隨便編造，不一定要跟我的家里人有關，就這些。
然后他拿著酒杯走了。當時我就覺得肚子疼，想上廁所，想嘔吐，想立刻回家睡覺。
本來后來的事情全都應該不再發(fā)生，本來到此為止，之后我的回憶都應該不再存在，問題就在于那天晚上是余荔在陪我。余荔湊到我肩膀上對我說：我們走吧，去逛逛夫子廟，聽說現(xiàn)在打造成了網(wǎng)紅小吃街，我想去看看，你不是正好采風去嗎？走，一起。
我知道余荔一直是在為我好。出了狀元樓大門，晚上大降溫，風吹得我酒差不多醒了。余荔把我往景區(qū)里面拉，一邊走一邊對我說了句非常可惡的話：
零夜卿老師，我覺得吧，你不要總是拒絕別人給你找上門的生意，畢竟你現(xiàn)在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萬一要是餓死或者轉(zhuǎn)行了，人家以后再到哪里去看你的科幻小說去呢？還是先接受下來。我是為你好，你現(xiàn)在沒有一個長久計劃或者長期的寫作項目，零敲碎打總寫一些造不成影響的小東西，這樣真不是辦法。
我感覺非常失望，很失望。余荔一直被我認為是我的同路人，是我在這個圈子里唯二的知心人，現(xiàn)在她居然這樣跟我說。但是我又很開心，心里很舒服。我知道她是對我好，她不結(jié)婚，沒有對象，家里也不缺錢，一切在她看來都無所謂，什么事業(yè)之類的都是玩玩而已；可是她對我說真話，盡管僅僅是以她的認知能力所能夠明白的水準而已，可她的動機是希望我成功，希望我好起來。
陪余荔在貢院西街上往南走，我回想起每一次我把我難得發(fā)表的或者被人提到的文章轉(zhuǎn)給她看，她總是非常支持，極度贊揚。也許是真的，也許是裝的，可每回聽到她對我說的話，我總還是會衷心地高興。非常復雜，說不清楚的情緒?；蛟S糟蹋別人好意的感覺對我來說有一種犯罪一樣的快樂。
我回答她說，余老師，我知道，我現(xiàn)在不管寫什么東西都造不成影響。我跟別人一樣模仿名家寫出來的科幻沒有噱頭和新鮮感，火不了，我寫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因為跟名家不一樣，人家說這沒檔次沒水平，不是好科幻，也火不了。我知道，我就是這么個水平，真的是沒有這個能力，所以我謝謝你。
余荔說零老師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有沒有考慮過還有一種可能性：其實只有你是對的而圈子里其他所有人都是錯的？這種可能性在文學史上是很多見的啊。
聽到這個話，我愈發(fā)肯定她是為了讓我開心而在說假話安慰我，愈發(fā)覺得感動。我挽著她的細腰，繼續(xù)往前走。打扮成山寨網(wǎng)紅景點的貢院西街，左右行道樹上拽著許多鐵絲網(wǎng)，涂著世界上所有顏色的燈籠和發(fā)光氣球懸在我們頭頂，組成長廊，從南向北。
余荔又說：或許零老師你就應該繼續(xù)堅持做你自己，寫你自己喜歡的東西。我知道，你這個人跟他們其他作家不一樣，你喜歡的和在乎的，你認為美的東西跟他們都不一樣。他們跟你也都不一樣，就我讀到的那些而言我覺得，他們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媚俗，就是為了模仿美國科幻，就是為了模仿好萊塢大片，就單純是為了寫寫戀愛故事和打架故事。我知道你也寫過，我看過幾篇，你寫的戀愛文章跟他們也不同。你喜歡那樣寫就應該繼續(xù)那樣寫嘛，把一個傳統(tǒng)的點子放大放大再放大，把一個男人，幾個女人放進去，讓他們互相糾纏，互相折磨，互相威脅互相利用，這不就是人生，這不就是故事？這種文章對你來說應該很拿手，跟他們所有人都不同說明你對了，你成功了。說不定越是所有人都看不懂，越是所有雜志社都退稿，就越證明你寫得好，因為說不定那些編輯也全都不懂科幻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聽懂我說的意思啦？怎么樣才算鼓勵你呢？說不定假如你寫的東西被他們經(jīng)常采用，反而是在證明你平庸，證明你是在抄襲模仿，因為你模仿得好，因為你最有可能是下一個劉星棋。山寨的菲利普迪克，山寨的星球大戰(zhàn)，山寨的太空漫游，現(xiàn)在的科幻全是這些套路，幾年下來我也實在是看膩了。我今天晚上喝多了隨便瞎說說啊：圈子里的那些榮譽和夸獎，說不定從一開始它們就全是為那些山寨水平高的人準備的。那些人他們拿到了獎杯拿到了錢，但是寫出來的小說不是他們自己的，他們拿不到創(chuàng)意。零老師，你不能跟他們比，那些人從頭到尾要的就只有錢，可你零老師不一樣，你從一開始就跟他們不一樣，你是要用小說創(chuàng)作去填充塑造自己生活的人，你身邊有那些——
猛地我一把抱住余荔跟她緊緊地吻，站在街邊跟她緊緊抱住。我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是真心愛她的，在那一兩秒鐘的瞬間里面。我對她說，我身邊有你就已經(jīng)很好了。
她說得對，說出來的那些醉話經(jīng)得起往后許多年的琢磨和研究。
我們走到文德橋上看月亮，多云，月光被擋住。咸亨酒店變成賣八零后童年回憶小吃的了，臭豆腐沒有了。我在橋欄桿后面摟著余荔，說，好，我寫，我寫出來第一個給你看，你有一個任務，看完之后幫我這本書取一個名字。余荔問我明年還參不參加國內(nèi)那些征文以及玉總那個一百萬大獎，我說當然不參加了，剛剛不是你說的嗎？被人賞識的國內(nèi)科幻必然是模仿山寨，這個邏輯推演下去，那就是“重賞之下必出爛文”；我寫的文章是我的，我寫的事情和點子，寫的那些男人和女人都是我屬于自己的，不是玉總那種人手里的生產(chǎn)資料。
她又問，剛才你不是還說要給玉總寫的嗎，又反悔啦？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要寫，但是不會按照他認為我應該寫成的樣子去寫，你放心。
世界上的人認為科幻小說該是個什么樣子，那么我就偏不按他們想象的那個樣子寫。我要寫的是那些不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和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物，但它們就在書的紙頁里面貨真價實地存在。那些男人，那些女人，那些真正會發(fā)生在男人女人身上的事情。不是兒童文學，不是少兒文學，不是教育故事，不是犯罪故事，而是所有一切科幻小說里都不可能發(fā)生的事。
我跟余荔接吻，吻到她嫌我咬得疼掙脫出來。之后我說我包里帶了電腦和有充電器，現(xiàn)在是八點半，今晚我就要起個頭，剛剛路過人民游樂場的時候我已經(jīng)想到了要寫什么。我其實早就知道夫子廟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心里面早有一篇長篇故事了，一個不可能發(fā)生的故事，所以它肯定會是一篇科幻。
余荔問，難道你馬上就要找地方寫嗎？這附近咖啡廳今晚可都是滿的，今天星期五。
我說，不，我自己知道自己最喜歡拿來寫小說的地方：最適合我寫作的地方是酒店客房的寫字臺。走，白鷺洲賓館就在旁邊。走吧，幫我。求求你，求求余老師幫我今晚這個大忙，好不好？有你的幫助，今天晚上，中國科幻史上之前從來沒有人寫過的故事很可能就會出現(xiàn)。我發(fā)誓真的是從沒有人寫過的一個故事，一個注定要被所有人唾棄、被所有編輯退稿的故事，只要過了今晚，它就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難道不想看到它出生嗎？它是我跟你一起生下來的孩子。
余荔被我的醉話嚇得直往馬路中間退。她大聲說，你說這種話干什么？你想嚇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