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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手之零夜卿傳

第二十三章 評價同行

寫手之零夜卿傳 請看次回 5772 2023-08-10 13:05:15

  第二十三章

  評價同行就是評論我們自己,評論自己總讓我覺得痛心,在我看來科幻作家如今確實是非常可憐的一個群體。2021年冬季在上海的活動,玉總沒有來,夜宵的時候也沒有什么投資人或者會議組織者在場,這時候我們大家才總算可以肆無忌憚地說話。我和余荔到店的時候,正好所有酒菜都在桌上,方葶也已經(jīng)到了。阿希莫夫和迪柯幫我把座位都安排好了,在群里對我說,零老師今晚左擁右抱,帝皇級待遇啊,實在是羨慕!我自己倒是沒什么尷尬的,沒有那個工夫,從一路上坐出租車里再到燒烤店,我一直在用電腦整理之前當著余荔的面現(xiàn)編的那個故事。

  一開始,我以為直接把錄音文件發(fā)給玉總就了事了,結果那家伙居然很認真,要求我一定要搞出文字版,他說他自己覺得,嘴巴里說出來的話和用文字組織成的文章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倒讓我有點刮目相看,按道理像他這種不懂文學的人應該不可能了解這種事的才對??磥碓谒磉叴_實有一幫對科幻文學稍微懂一點的人,那種花錢雇來的科幻文學雇傭兵,幫他一直在出謀劃策,準備好好剝削一下我寫的東西里面的剩余價值;至于玉總這種人自己,終究只懂得錢,不懂文學。

  那晚我聽聞的消息,也讓我愈發(fā)肯定自己的猜測??死瓢l(fā)現(xiàn)坐在我左右兩邊的方葶和余荔對于擦邊球玩笑完全面無表情,于是號召大家換了一個話題,這個話題接下來由消息最靈通的理事長進一步展開和發(fā)散,最后借著酒勁,成為當晚剩余時間里所有人都在爭論的大事件。不過在此之前,我還要稍微給對圈子不太熟悉的方葶介紹一下這個小小圈子在這晚的主要與會者:

  方葶你看,理事長和余荔余老師你是認識的,馬爾丁和品沁老師就不用說了,也都是我們老鄉(xiāng)。他們邊上的阿希莫夫老師,克拉科老師,迪柯老師你也見過,他們都來過南京。右邊這一排,迪柯老師和謝科利老師老師,他們的書你應該都讀過,之前我給過你好幾本。對面的女性科幻作家,從左到右,分別是安尼老師,蘿林老師,艾特伍德老師,她們在國內(nèi)都是頂尖水平;夾在她們中間的是《空間》雜志的現(xiàn)任領頭人坎貝魯老師。

  在我向方葶介紹的同時,上述這些朋友們的注意力已經(jīng)不在我這邊,而是集中跟理事長大談那個從明年開始的玉總的“科幻圈大一統(tǒng)計劃”。

  理事長為大家總結了玉總的三大志向:

  第一,明年夏天到秋天,將要開出“百萬科幻巨獎”,不搞空頭支票,絕對會辦起來。

  第二,預計明年春節(jié)后,開始策劃一個大型科幻寫作訓練營項目,最快到明年第三季度可以開始招生,計劃搜羅國內(nèi)所有科幻高手前去講座和教課,從國內(nèi)選拔出一批有希望有前途的年輕科幻作者并培養(yǎng)種子選手。這些人選出來之后將被送往某處名勝景點,閉關一個月進行培訓和創(chuàng)作實踐,所有被選中的種子作者和負責演講培訓的科幻高手,全部住進一人一間的別墅,硬件設施應有盡有,完全由玉總的公司買單。

  第三,也是最夸張的,就是從2022年開始起,動用銀彈戰(zhàn)略,大魚吃小魚,通過合作、贊助、冠名、主辦、收購等方式,將目前國內(nèi)現(xiàn)存的所有科幻征文、評選、培訓、論壇等活動一網(wǎng)打盡,全部收歸到玉總自己手中。

  最后,在2022年三月四月之間,玉總打算搞一個“首屆中國科幻論劍大會”,集合全國一切有分量、有能力、有成績的科幻作家,加上所有一切能請到的理論家、評論家、高校教師、中小學教師、媒體人、網(wǎng)絡大V、官方和民間一些機構的代表等等,包羅萬象,總攬一切,預計邀請嘉賓總人數(shù)超過一萬,初步地點可能定在深圳廣州一帶,也就是玉總的企業(yè)總部附近??紤]到盛會的空前規(guī)模,深圳和廣州現(xiàn)有的公共活動場所面積都不夠用,玉總正在為這件事調(diào)動自己手里的地產(chǎn)資源,準備興建一個超巨型會展中心,屆時的會議規(guī)模將遠超雨果獎和世界科幻大會,起碼超過十倍以上,號稱“世界科幻界的奧運會”。

  當時我正在小口喝自己酒壺里的調(diào)味伏特加,感覺就著上面這些話喝酒,人醉起來會更快,差一點脫口而出:“我靠,萬人大餐廳,又是故事!”換成五六年前剛入行的時候,估計這種話我真的敢說出口,但是現(xiàn)在我一點評論它的興趣都沒有。其實就算說出來也得罪不了誰,只不過是讓自己意識到自己有多酸而已。算了,還是冷靜。一想到有那么多人可以獲得那么多榮譽,得到那么多機會,賺到那么多的錢,自己心里冒出大量的辛酸苦澀是在所難免的,可是回過頭再分析分析,他們說的那些東西不管存不存在,跟我自己其實也都沒有關系,跟我打算借著寫作在人生剩余日子里想要實現(xiàn)的目標半毛錢關系也沒有。何必呢?何必惡毒地去嫉妒別人?倒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再好好觀察一下這個我自己已經(jīng)無法理解的世界,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醉了也不要緊。不管我喝沒喝酒,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這些人本身已經(jīng)都醉得不輕,再多看一看也沒什么妨礙。

  聽完理事長的發(fā)言,海因雷因說:各位老師們請不要不信,這十來年我在科幻圈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哪里的吹逼和騙子我沒打過交道?但這回這個玉總事兒,恐怕還真能成。據(jù)說,從美國、挪威、丹麥還有意大利那邊,前兩個月已經(jīng)來了一幫外國科幻作家,去杭州參加了玉總搞的一個國際科幻交流峰會,事后也沒聽說外國有什么人在罵我們,這就說明玉總的錢確實還是給到位了的,那幫老外都收到錢了。就算是騙子也好,只要錢給得真到位,那么騙子也就不算是騙子了。

  克拉科則不以為然:你說的那個會我知道,我也去了。大家別以為外國人就怎么怎么樣,其實國外搞科幻的人其實比我們國內(nèi)平均作家收入水平要窮得多,他們那些人其實好打發(fā)。再說,那場會上我數(shù)了一下,多數(shù)外國人其實也都是行業(yè)混子,評論家比作家還多,專程去玉總那里露個臉,沖個洋場面,拿完紅包就走人,也說明不了什么。

  他媽的,馬爾丁罵了一句,說,各位哥哥們你們記不記得,幾年前圈里面那個說要搞什么大中華科幻產(chǎn)業(yè)園區(qū)的?說要在全國每個省市自治區(qū)直轄市都建一座科幻城,還說要在大興安嶺蓋一座“劉星棋樂園”的那個人?連騙子都不如,就是個純種精神病,那時候整天在各個科幻群里狂開空頭支票,牛吹得飛龍在天,簡直就要突破大氣層,到最后人跑了公司破產(chǎn)了,過了一年多還有好幾個作者天天在朋友圈里罵說沒要到稿費。像這種專業(yè)級傻子,每天起床以后從早到晚要吹一百八十多句牛,不吹不舒服斯基,吹到最后他自己都信了;但我們這些搞文學的人也要注意,不能一聽到空頭支票多少多少萬的贊助費,就興猴猴地跑過去主動上當受騙,那樣太傻了啊。對不起啊諸位,我這個人就是素質(zhì)低下,受不了這種事就要爆粗口,請大家多多海涵。

  迪柯點頭說:馬爾丁老師剛剛說的那個人我見過,當年聊過幾句,說話跟玩過家家似的,今天哪個哪個作家當江蘇科幻基地主席了,明天誰誰誰去海南島當科幻島的島主了,不靠譜。不過生意人嘛,不管是賠是賺,話總是要先說出去,自己都沒信心的話給他砸錢的人也沒信心啊,所以大餅還是要畫的,專門畫給那些手里有熱錢沒地兒花的老板們。至于各位老師就不必太當真啦,還是應該安心創(chuàng)作,就像今天臺上那些老師們說的那樣。

  阿希莫夫給理事長敬酒,問:理事長老師,我想問一下您,關于那個玉總,究竟他那個企業(yè)資金來源怎么樣,如果真有戲的話理事長不如帶領我們這些人一起飛?。克@個人,對于科幻究竟了不了解呢?

  其實問我就可以了,我在心里對他們說,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們所有人,玉總根本對科幻一竅不通。但是長時間來我和玉總之間都是單線交流,恐怕除了那個寶馬作家之外沒人知道玉總和我還有點接觸。我也不會四處去說。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理事長是長期混體制的人,他對我和玉總情況了解一點,知道我不透露,他自己也就只說了自己的一部分了解。

  他對眾人說道:據(jù)我所知,玉總名下已經(jīng)成立了一個科幻文學研究團隊,他叫它什么什么科幻研究社,往后還要成立研究中心。在我印象里,他實力確實是厲害的,這也不是我想要給他打廣告什么的,他那個集團在地產(chǎn)業(yè)做了十幾二十年,都是他爸爸打出來的天下,他爺爺是海外華人,還是我和零夜卿老師的老鄉(xiāng),是南京人。此外我聽說,他們集團從前年開始已經(jīng)在做私人航天了,在酒泉和冷湖都有他們的實驗基地。

  玉總的爺爺是南京人,我當時是頭一次聽到,不過那時候我也只是當聽到而已,并不覺得會跟自己有什么關系。

  這時候,品沁早就已經(jīng)等不及要發(fā)表高論了。他長嘆一聲,然后開始從民間宇航產(chǎn)業(yè)談到國內(nèi)房地產(chǎn)開發(fā)歷史的前因后果,后來話題漸漸被茬到不知道什么天涯海角去了。其他一部分人沒有參與品沁和卡拉克他們幾個人的長篇大論,低頭自己討論自己的話題,其中我也零零星星聽到,主要是安尼的話比較多,還非要拉著方葶和余荔一起,組織了一場小小的女性科幻文學現(xiàn)狀碰頭會。

  蘿林向來話不多,但這個話題是她先啟發(fā)出來的。她說:去年在重慶我見到玉總的時候其實覺得他好帥啊,雖然是富二代但是怎么就那么帥!白白凈凈的。但是或許,他就是個繡花枕頭,既不會做生意也不會混文學圈。他不買我們的IP,自己也不倒IP,怎么靠文字獲利???而且我總覺得他有些歧視國內(nèi)的女性作家。

  安尼補充說,她聽到過好幾回,玉總在抱怨國內(nèi)寫科幻的女作家很少,也可能是他根本沒有聽說過,所以不怎么重視這個問題。女性主義方向是今后中國科幻發(fā)展的趨勢,蘿林接著就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問題,她自己一貫聲稱自己并不是專門寫科幻而是寫那種軟科幻乃至沒有科幻味道的邊緣科幻的。她提出,說不定是自己害了大家,去年讓玉總跟她接觸了之后對大家產(chǎn)生了刻板印象。

  在蘿林旁邊,坎貝魯提出自己觀點,認為科幻今后的內(nèi)卷化方向是要往女性主義批評、后殖民批評、生態(tài)文學批評的趨勢發(fā)展,玉總那種人外行人是不可能看透的,所以必須要我們在座這些專業(yè)人士一起加入他那里的產(chǎn)業(yè)才行??藏愻敹卮倮硎麻L加強跟玉總他們的聯(lián)系,有錢大家一起賺,一起改造科幻圈。

  “內(nèi)卷化”三個字讓品沁聽見,一下子又讓他來了精神,他圍繞這三個字重開了一場討論會。這個話題涉及到社會對于我們這些寫科幻的人的看法,還涉及到主流文學圈對我們科幻圈的看法,所以基本上每一個人都有一肚子牢騷要發(fā)。氣氛重新熱烈起來,理事長又叫來一箱子啤酒。

  坎貝魯一直很關注方葶余荔兩個人,多次催她們發(fā)表意見,她們兩個卻還是不怎么愿意講話。只有我心里清楚,她們二位跟我一樣,不能融入這種場合,只不過她們從一開始就融入不了,而我以前曾經(jīng)是那樣的熱心,關心一切,可現(xiàn)在卻再也做不到了。我聽到就連平時話最少的艾特伍德都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就她對主流文學的了解,對于如今這個世界,連他們純文學作家自己都概括不了,我們這些幻想的現(xiàn)實主義,和所謂的“科幻現(xiàn)實主義”,就更概括不了。

  從現(xiàn)實主義角度出發(fā),科幻是幻想,是一種含有特定風味的幻覺,只能在局部體現(xiàn)作者自身的主觀意識,無法有力量去干涉現(xiàn)實世界?;孟胧侵粚儆谧髡邆€人的,推廣一下的話,其實文學藝術從來就只能對作者本人負責;這種負責是內(nèi)向的,是自我安慰性質(zhì),只是在給自己創(chuàng)建一個向內(nèi)的虛構世界以撫慰心靈。一個人如果真想改變現(xiàn)實,那么此人應該從政;如果一個人連正經(jīng)的社會工作都沒有,只知道創(chuàng)造藝術世界,那么那個藝術世界就算再偉大也不能改變現(xiàn)實中的一草一木。

  我自己拎過來一瓶啤酒打開喝,接著遐想:

  但是反過來說,藝術,文學,科幻,從來也不需要對現(xiàn)實負責,更沒必要為了滿足某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的評論家們在大禮堂、教室、咖啡廳、書店里即興發(fā)揮的演說欲望,而去寫那種外形上模擬主流文學的科幻小說。一個人可不可以只靠自己內(nèi)心的想象世界去快樂地過一輩子?如果可以,那么這個人不管寫成什么樣子都是可以的,因為只需要對自己負責任不需要對社會負責。全世界七十億人,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不要再跟我說什么作家的責任心和正義感了,有責任心和正義感的作家是不會需要稿費的,他們不需要版稅,不要碼洋,不需要開辦企業(yè),當然也不需要加入一個什么組織然后評職稱享受福利待遇,也根本沒有義務和權力去評價其他作家、研討其他人的作品,這些跟藝術創(chuàng)作無關;如果你覺得有關,那就說明你被異化了,因為上述這些活動全都是異化的產(chǎn)物,把社會化大生產(chǎn)、全生產(chǎn)要素分配的概念嫁接到藝術創(chuàng)作頭上來了。假如社會沒有異化,一個初中二年級學生在作文課上就可以當堂寫出意識流小說,可因為有了異化,我們一輩子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明天中午到底應該寫什么題材和類型,故事也編不出來,只能去抄,去借,從而形成各式各樣的文學流派,喂給評論家們?nèi)懻撐摹W匀?,那些評論文章和科研論文也都是異化的產(chǎn)物。

  重新加熱過的五花肉又端上來了,我用筷子把它們捋到盤子里,再開一瓶啤酒,邊喝邊繼續(xù)想:

  剛剛這桌上是哪個人談到房子的問題和房地產(chǎn)問題?住房問題不也還是一樣。一個好的城市居住地不需要什么“華府”“雅苑”“山莊”“花園”。只要在一個低矮的小山坡上有那么一片老城區(qū),那種七八十年代那種水泥混凝土的平房里,平房上面再跺起一層小二樓,面積比一樓小一點,這樣的房子就行了。這房子的二樓可以空出一個小花園小陽臺。一樓大概六七十平,二樓四五十平,二樓是我自己的臥室兼書房。窗戶外面拉了繩子曬曬衣服被子,想養(yǎng)花草樹木都隨便。陽臺外面,因為是山坡,所以有個落差,這樣前面的房子就不會擋住全部視線,最好是向東南方向。還有更好的。房子隔壁其實是一個中學或者職高的校園,但是學校已經(jīng)關閉了,學生老師都不在這里上課,隨他們?nèi)ナ裁雌恋男碌胤轿切┧苣z跑道的毒氣;這個舊校園跑道是黑土地,中間是荒草坪,校園也不拆,鎖起來沒人進得去,但有道小缺口,可以出門過小馬路鉆進去,沿著跑道沙沙沙地走到對面的后門,從生銹大鐵門的縫隙里穿到前面理發(fā)店去剪個頭發(fā)。

  文學大師們主張說,我們寫作者要有故鄉(xiāng),要有鄉(xiāng)愁,但并不是只有農(nóng)村的鄉(xiāng)愁才是鄉(xiāng)愁。我們老城市人民的鄉(xiāng)愁就是過去舊式的城市,那些古老的城鎮(zhèn)?,F(xiàn)在大家全進城,搬進了有草坪花壇水池和噴泉,有大理石和漢白玉的樓盤里去了,這種新式樓盤不叫作鄉(xiāng)愁,這些東西只有在公墓和陵園里才會集合在一個地方。我們所有人每天都住在和公墓陵園一樣的這種地方,如果要出門,第一件事是坐電梯下到地宮里掏出遙控鑰匙打開一個封閉的大盒子自己鉆進去,升棺發(fā)財,就這個盜墓筆記一樣的地宮,每個月要交三百多塊錢,在這種地方?jīng)]有鄉(xiāng)愁。我們所有人都住在這里,導致我們所有人全都發(fā)了瘋,發(fā)瘋了的人是想不起過去的時光的。

  現(xiàn)在你可以想象那天晚上我喝得到底有多少。最后我整個人喝廢掉了,還好居然沒有吐。方葶把我扶回賓館房間之后見我倒在床上就睡,她自己于是消消停停洗了澡看了書和電視,很愜意。余荔自己一個人回房間看直播去了。那個晚上我除了睡覺之外什么都沒得到,損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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