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娘陸方氏就在院中止步,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陸明陸老爹是“賤役”,雖說其實(shí)手里有點(diǎn)小權(quán)力,平常也能撈一些灰色收入,但賤役畢竟就是賤役,家中不得使用奴仆,一家上下不能穿絲綢。
甚至就連家中女眷,按規(guī)矩都不允許帶金首飾。
當(dāng)然,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任何規(guī)矩被制定出來,一旦超過三十年五十年,在執(zhí)行中就基本上被廢個差不多了。
更何況大宋王朝立國,早已有一百多年了。
于是陸老娘雖然也是一身的粗布衣裳,頭上插的不過荊釵,但卻帶了一對不算太顯眼的金耳墜。
陸家的小日子過得,還算是蠻富裕的。
只是整體社會地位低。
大黃狗跟陸三溫奔走嬉戲。
這引起了狗窩旁不遠(yuǎn)處那窩雞的極大警惕。
一只羽毛艷麗、頭頂碩大紅冠的大公雞忽然振翅飛起,落到了柵欄上,翅膀不住扇動維持平衡,眼睛卻是死死地盯住了大黃狗。
雞飛狗跳這個成語,它是有來源的。
一對死冤家。
陸洵無奈,“三丫,過來!”
于是陸三溫跑過來,揚(yáng)起小臉兒,看向自己的兄長。
很可愛的樣子。
又有點(diǎn)調(diào)皮。
“大兄要給你讀詩啦,不要鬧!”
“哦!”
她乖乖站定。
于是大黃狗也在她身邊站住,后腿坐下。
伸手摸摸狗頭,陸洵一邊默默回想松山書院里教過的流程,一邊清了清嗓子:“如是眾生,聽我一言,「天機(jī)」在如親臨!”
初讀。
「天機(jī)」所賦予作者的第二項(xiàng)特殊權(quán)利。
“詩曰:《靜夜思》!”
他一張口說出詩名,天地氣機(jī)隨之牽動。
然而母親和妹妹都并未「開竅」,對就在身邊的天地氣機(jī)之動,茫然無覺。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p> 最后一句誦畢,天地氣機(jī)消散而去。
小丫頭陸三溫眨巴眨巴眼睛,沒什么感覺的樣子。
她年齡小,才九歲,正是氣血蓬勃、生長力驚人的年齡段。
陸方氏聽罷,卻似乎有點(diǎn)感覺,下意識地挺了挺后背,嘖嘖稱奇,“你還別說,我還真覺得腰沒那么酸了!”
但很明顯也沒當(dāng)回事的樣子,問:“讀完了?”
陸洵點(diǎn)頭,“讀完了。”
于是她轉(zhuǎn)身就要去忙活,卻還是下意識地鼓勵兒子,“怪道人家都說,聽那些什么大詩人讀詩,是能長壽的,還能治病哩!以后便叫我家大郎讀給我聽!”
說罷,她轉(zhuǎn)身回了屋。
陸洵只是笑笑答了聲“好”,沒再說什么。
他剛才清楚地感知到,那「初讀」攪動起的天地「文氣」,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母親和妹妹的身體。也即是說,不管她們自身是否有察覺,「初讀」的威力,是的確存在的,而且已經(jīng)都作用到了她們這兩位與聞?wù)叩纳砩稀?p> 這就夠了。
只是……陸洵不由得扭頭看了看那只狗子,又扭頭看了一眼雞窩里那只昂首挺胸獨(dú)自踱步的大公雞,心里有些納悶。
它們也算與聞?wù)邌幔?p> 怎么感覺也作用給它們了?
…………
天色將傍晚時,先是陸老爹回來了,見兒子氣色不錯,臉上也有了笑模樣,很是欣慰,表揚(yáng)道:“便是如此!有什么好傷心的?那修仙本就不是咱們這樣人家該奢望的,送你和二漳去讀書,只為多認(rèn)識幾個字,能讀能寫,不像你爹我,一輩子只做個睜眼瞎罷了!多少懂些修仙之事,也便于同上官們搭話,卻不是要你硬著頭皮非去做個仙人不可的!你那榆木腦袋,如何做得仙人!”
又同陸老娘說:“我今日里已經(jīng)探過右曹掾柳君的話了,過幾日再請他一請,使些銀錢,讓大郎進(jìn)右曹去做個書吏,不成問題?!?p> 陸老娘聞言當(dāng)即大喜,“如此極是妥當(dāng)!”
這是他倆早就商量好的安排,甚至之前也跟原主說過了。
此時陸洵并不是太想去衙門當(dāng)個書吏,但幾日前剛剛答應(yīng)過,此時又反悔,他一時想不到該怎么解釋,便索性先不說話。
過不多大會兒,陸二漳便也從書院回來了。
十四歲的他,只比陸洵矮一頭,也已經(jīng)有了些端方小君子的模樣。
正到掌燈時候,一家人點(diǎn)了燈吃飯。
等飯吃個差不多了,陸老娘才說起今日上午有媒婆過來提親的事情。
陸老爹起初施施然不以為意,但聽了才剛兩句,忽然一驚,問:“你說是誰?”
陸老娘訝異,回答:“就是那義勝坊周家的小娘子,他家在東市也有一間門面鋪?zhàn)?,專賣南貨的那家,你不曉得?雖說是寡婦再嫁,但我聽那劉婆子說的,也的確是有些道理,一來并未圓房,竟是白璧,二來那周家如今竟死得一個不剩,闔家上下只余她一個,大郎若是娶了她,后半生便不需為錢財(cái)發(fā)愁了!”
陸老爹聽了卻只是冷笑,待陸老娘說完了,才道:“我如何不曉得她家!”
“那你怎么……”
陸老爹又冷笑,“哼”了一聲,罵道:“這賊婆子,竟敢坑害我家,當(dāng)我堂堂班頭是泥塑的善人了,改日定叫她好看!”
頓了頓,問:“你不曾應(yīng)下吧?”
陸老娘趕緊道:“沒同你商議過,我如何敢應(yīng)下?!?p> 陸老爹點(diǎn)點(diǎn)頭,“那便是了!明日敢再來,直接拿棍子打出去!這老虔婆!”
一家人都納罕,陸洵更是詫異。
這么說,我的黑絲御姐小姐姐……沒了?
看陸老爹的樣子,這里面似乎有隱情。
果然,陸老娘剛一問,他便回答道:“非是我嫌棄那小娘子是個寡婦,好教你們知道,那小娘子當(dāng)日被周家買去時,本是只做沖喜的,哪怕是當(dāng)時那周家老爹,也知道自己兒子活不了多久了,卻不曾想,這小娘子嫁過去不到兩年,那周老爹倒是也害了病,這一病,竟是死在了自己兒子前頭!”
“他那兒子,是早已病得起不來床了的,家中生意無人照看,沒奈何,便由那小娘子出去,暫時管管銀錢,就這一道縫,不過年余時間,等那周家的病秧子死的時候,這小娘子竟已把他家兩個鋪?zhàn)?,全都攏在了手里。從下人,到掌柜,再到伙計(jì),竟無一個不服!她守孝這三年,家里沒人造反不說,兩個鋪?zhàn)泳惯€變成了三個,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是個小小女娃,這是何等能為!”
“若太平無事時,這等樣女子,我哪里會計(jì)較她是什么寡婦!若能把她娶進(jìn)門,那是大郎的福氣!有她在時,如此精明,便是日后我死了,也不至于叫人欺負(fù)了咱家去!于大郎這榆木腦袋來說,豈不是最好的賢內(nèi)助?”
“然而……唉!”
他重重地嘆口氣,道:“你們只道那小娘子落下了好大一筆家產(chǎn),卻不知,她那些家產(chǎn)早就被人惦記上了!早在守喪期間,就已經(jīng)有人在謀劃,近些日子三年孝期已過,怕是已經(jīng)動手了!而且還不是一家,是兩家!來頭都是極大的!如你我這樣人家,卻是萬萬招惹不起!一旦惹上,就是破家滅門的大禍!”
陸老娘嚇了一跳,“有人惦記上了?”
陸老爹冷哼一聲,“你道怎樣?她一個小寡婦,三十兩銀子就賣了的,娘家自是無甚勢力,她那死了的夫家更是就此絕了血脈,只留下好大一筆家產(chǎn),這便如一個三歲幼兒抱著個金元寶走在大街上,誰看見不要垂涎三尺?”
頓了頓,又道:“現(xiàn)只是我知道的,便有那林英林家,與陳萍陳家,都想要納那小娘子過門為妾,打得主意,便是吞了她這筆錢!”
“那林家你可知道?我曾與你們提起過的,他本沒什么能為,只是卻與本地郡望曹氏,沾了些瓜葛。他的女兒據(jù)說生的容顏俊俏,嫁給了那曹家一名得力的管事做妾,因此上,頗能借力,這幾年,已經(jīng)生發(fā)起來!”
“那曹氏,不消我說,你們也是盡知的。向來號稱咱們魏郡第一望族!”
“至于那陳萍陳家,也不可小覷!那陳萍乃本縣名士,他作的詩,據(jù)說還很有幾首,是有星之作!便是在咱們縣君面前,也有幾分體面!”
“你們想想,這樣兩個人都盯上的,勢在必得!像咱們這樣人家,如何敢進(jìn)去胡羼!所以我說,那老虔婆若敢再來,你直接亂棍把她打出去!在這個當(dāng)口,跑來要把那小娘子說與我家大郎,這是恨我不死!”
…………
一家人飯罷,在燈下說些婚嫁利害,又有許多閑話,姑且不提。
單說就在他們吃飯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全然黑了下來。
當(dāng)此時,陸家那黃狗一般都要守在門口,等著主人喂些吃食,而家中的雞卻是早該歸窩——雞有夜盲,晚上看不清,天黑了便是一動不動的。
但這個時候,那狗子卻沒有老實(shí)地守在門口,反倒在夜色彌漫的庭院中,來回地踱著步,似乎有些煩躁,又似乎有些茫然。
偶爾抬頭望一望今夜的月亮,那目光癡癡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許是在思考它的狗生。
而那只錦色的大公雞,這時候也并未睡下,只是趴在雞窩門口,也在呆呆地出神——許是在思考它的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