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花椒、干姜、干辣椒、八角、丁香、月桂葉、肉桂、桂皮、陳皮、小茴香、大茴香……在一個陶鍋里面翻滾,蘇策用障刀把羊肉切成肉片放在沸騰的鍋里,研磨好的胡椒粉末盛在小碗底。
木炭冒著赤藍的火苗,蘇策和魏羨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一邊吃肉一邊喝著百果釀。
吃飽喝足,兩人面對面坐在竹椅上,周康收拾出一張小桌放在兩人中央。
小火爐中放上松球燃燒,銅壺很快冒出咕嘟聲,蘇策捏一小撮茶葉放在紫砂壺中。
“鄉(xiāng)野野茶,魏公品鑒!”蘇策說完給自己也端上了一杯。
兩人沒有喝多少酒,只是微醺,并不影響晚上的談話。
“苦澀,余口留津,倒是有一番滋味!”魏羨喝完一口茶,把茶杯放下。
蘇策把喝完的空茶杯放在桌子,正襟危坐:“魏公所來,其實并不是要策支持反對裁撤府兵的主張吧!”
“沒錯!”此時周圍沒有其他人周康也在遠處洗著餐具。
“你與老夫從未有過交集,可知為何老夫要抓住你不放?”魏羨微閉著眼睛,扶著胡須。
“不知!”蘇策只覺得隱約有一雙手操縱著長安城的一切,現(xiàn)在這種感覺更清晰了!
“蘇策,年十七戍邊,小河烽燧堡一戰(zhàn),策訓四轉(zhuǎn),得七品武勛官,征北一戰(zhàn),率百騎橫斷敵軍,使敵軍軍陣零散,為征北一戰(zhàn)次功,得封涇陽縣伯,后歷任東宮右率衛(wèi)率一職,領(lǐng)天策親衛(wèi)?!蔽毫w睜開眼睛將蘇策的經(jīng)歷一一說出。
蘇策因喝酒面色紅潤,神色如常,自己的這些經(jīng)歷沒有什么可以隱瞞的。
魏羨呵呵一笑:“這蘇莊建的好,里面的人日子過得也好,只是勛貴若是失勢,你守得住嗎?”
蘇策臉上的恭敬轉(zhuǎn)瞬消散,右手的手指顫抖,臉上擠出來一個笑容:“魏公,策不喜歡繞彎子,這次魏公來,要的,怕只是一個馬前卒,選中策,怕是不容蘇策推辭吧,只是策想知道策為何軍之卒!”
蘇策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魏羨絲毫不在乎蘇策的憤怒:“你為兵部將種,臟手的事情有的是人做,太子要由頭,手段確實不光彩,但掛印而去就是人臣應做的事情了,你就不怕得罪太子?”
蘇策哈哈一笑:“魏公小看太子了!”
太子趙載承是什么人,一國儲君,萬般手段,皆為恩澤,蘇策也不相信太子因為會因為自己的離開而含恨在心,可能會有不喜,但是對付蘇策,牛刀殺雞,太子趙載承可不會傻到這個份上。
曾經(jīng)身為太子貼身戰(zhàn)將,太子能夠以二十四歲的年紀,總攬監(jiān)國之權(quán),九寺五監(jiān)效命,肚量不會這么小。
“呵,老夫哪里敢小看太子,三相節(jié)制六部,圣令不出長安,如今太子領(lǐng)九寺五監(jiān),才讓紫薇在位,三相這次太過了!”魏羨冷笑一聲,自己給自己倒上一杯茶輕嗅飲下。
“三相?魏公詳解,策洗耳恭聽”蘇策皺著眉頭,這里面的事情太過復雜,他沒有絲毫頭緒。
“不知者不怪,太子上月底求圣人允太子妃回宮,三相不允,言罪臣之血不得亂大乾帝血,太子拔劍,被圣人攔住,之后三相要削減兵員,圣人不允,但三省以太子親征不利,逼迫圣人廢儲,圣人無奈,允了三省裁軍,如今圣人出長安居離宮,太子監(jiān)國?!蔽毫w一臉肅容。
蘇策忽然背后一涼,站起來,拱手行禮:“魏公,可為圣人太子奔走?”
魏羨點點頭:“倒是個聰明人,大乾以武立國,太子親征不利,將門無功,已與太子異心,三相同謀,揮刀裁軍,朝局動蕩,老夫奔走呼號,圣人要老夫?qū)つ悖怯幸伦屇阕??!?p> “圣人可有信物!”蘇策不是傻子,這長安城的水太深了,歷代三相不遺余力的爭權(quán),欲與圣人分庭抗禮,又借著太子親征不利的由頭,裁撤府兵。
圣人為保太子,退了一步,為了不讓三相揪住太子親征不利的由頭得寸進尺。
這才三月就去了離宮,留太子在長安和三相。太子不監(jiān)國,九寺五監(jiān)受三省節(jié)制。圣人去了離宮,太子監(jiān)國,九寺五監(jiān)歸太子節(jié)制,三省只剩六部。
這樣三相失去九寺五監(jiān)的支持,僅靠六部,太子足以擋住三相的手段,圣人出長安居離宮也好,圣人不在,太子監(jiān)國,領(lǐng)九寺五監(jiān),三相也該有所收斂了。
也怪事前沒有人能想到三相的手段如此卑劣不然圣人和勛貴也早有防備了。
上一次處置九胡之事,也是事發(fā)突然,最后六國公無奈斬了一相,勛貴少了一座國公府,如今這一招已經(jīng)不能用了。
“圣人口諭,涇陽縣伯背疾,四月痊愈后便回東宮上值!”魏羨說完起身將一枚金制虎符交給蘇策。
蘇策看到金虎符,瞳孔一縮,大乾虎符分金銀銅三等,金為上,銀為中,銅為下。
圣人金符,太子銀符,將帥銅符。
曾經(jīng)的東宮虎符就是銅制,銀制虎符在太子手中,而眼前這枚虎符與東宮虎符形制一模一樣。
東宮金虎符,節(jié)制所有東宮府兵,蘇策知道接過金制虎符意味著什么。
這是要奪去太子的兵權(quán)!
蘇策沒有伸手去接,太子可是大乾儲君,下一任大乾皇帝,接過這枚金虎符意味著蘇策徹底的得罪太子。
之前自己離任,頂多是和太子理念不同,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
太子不會對付蘇策,蘇策做自己的涇陽縣伯,平安一生而已,若有戰(zhàn)事,蘇策隨軍出征,也未嘗不可。
但接過這枚金虎符,平白奪了太子兵權(quán),雖然能得到圣人看重,卻得罪了太子。
當下,還是未來?
接,還是不接?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若在其位,身不由己。有些事圣人可做,太子不可做,別讓太子做傻事。”魏羨看到蘇策猶豫,把手往蘇策面前一遞。
“謝圣人!”蘇策硬著頭皮接住虎符。
“老夫明日便走,秘書省的事情太多。夜色深,老夫先行一步。”魏羨收回手,說完沖著周康招招手。
看到蘇策拿著虎符發(fā)愣,魏羨嘆了口氣,他也知道這是難為蘇策,但是人啊,何時不為難,不由得多說了幾句話:“無容人之量,便無用人之明,無量不明,是為無德,莫要看輕太子,圣人曾言,歷代儲君,太子載承為第一,只是太子妃的事情牽絆住了太子,如今太子被辱,聞公聽之,氣急嘔血,言三省亂國,手書太子,言清君側(cè),圣人是怕太子沖動,削減兵員已成定局,往后之事,圣人自有決斷,風波過后,清河自來!”
魏羨拍了拍蘇策的肩膀,周康此時已經(jīng)走了過來,魏羨收回手:“送老夫回莊,讓你家主人靜靜?!?p> 蘇策把金虎符收到袖中口袋,沖著魏羨的背影拱手行禮。
看著魏羨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蘇策長出一口氣,坐在竹椅上,從袖子中拿出金虎符。
魏羨最后一番話點醒了蘇策,如此接過這枚虎符倒也無妨,太子之位穩(wěn)固,不然圣人也不會說歷代儲君,太子為第一這樣的話。
蘇策摸著虎符,圣人要拿掉東宮兵權(quán),只是表象,怕的是太子沖動,對三省用兵,如果真是這樣,圣人只能廢儲。
自己這次回去,可不僅僅是控制東宮兵權(quán),太子于朝堂失威,怕是立威之事也需要東宮旅賁出力。
尺度該如何把握,就需要蘇策認真去想了。
相權(quán)盛,則黨同伐異。
皇權(quán)強,則盛衰不定。
太子為了讓太子妃回東宮做了諸多嘗試,只是親征不利,喪失了最大的一次機會。
朝堂需要的是平衡,圣人讓自己控制東宮的兵權(quán),就是怕太子兵行險招。
鄭氏誤國,下手的是勛貴,喊的最兇的是文官,太子妃不能回宮,阻攔的依舊是文官,三相先是下了太子的威,后面又砍了勛貴的根,圣人難做,只能暫避離宮,讓太子監(jiān)國,作為緩沖,穩(wěn)固朝堂。
文官要的是節(jié)制兵權(quán)的權(quán)力,只怕三相一日不得此權(quán),太子妃一日不能回宮。
只是節(jié)制兵權(quán),那是圣人的權(quán)力,龍有逆鱗,觸之即死。
蘇策看著手里的虎符,在火光下閃著耀眼的金光,想起魏羨最后的幾句話,和圣人的口諭,感慨了一聲:“這四月長安,怕是要染血了!”
一杯熱茶倒入嘴中,蘇策回想著自己這些年來的過往。
最開始慶幸自己重活一世,想著這輩子有雙親,終于能夠體會家的味道了,后來四五歲發(fā)現(xiàn)身體異于常人,心便不平靜了,習武,進入折沖府,戍邊……
這幾年過的糊涂,蘇策始終沒有找到自己這一生要什么,直到剛才魏羨提及蘇莊,蘇策忍不住想要殺人,蘇莊有自己的家人,蘇策發(fā)現(xiàn)自己從頭到尾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家。
太子為了太子妃回宮,被三相當朝辱罵,圣人為了太子容忍三相裁軍。
而自己為了護住這個家,得罪文官又有何妨!
那怕舉世皆敵!
“啪!”一聲,手里的紫砂茶杯被蘇策捏碎。
蘇策將碎片丟到渭水中,人活一世,多數(shù)人糊糊涂涂,不知道為何而活。
圣人太子若是失勢,勛貴也緊隨其后,身為勛貴,早已與圣人太子綁在一起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獨善其身哪有那么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