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感情并非是心血來潮一時的沖動，是雙方日久的牽掛，早已瓜熟地落，只是長林的心結(jié)和秀娟的害羞，沒把那層阻礙的紙捅破。如今戀愛的目標(biāo)自然是奔著結(jié)婚去，當(dāng)即長林和秀娟倆人就決定各自回家通過長輩。
當(dāng)長林父母得知此事時，媽媽笑咪咪地說：“我們早就看出來了。姑娘人品不錯，是個過日子的人。只要她們家同意，我們就把婚事給辦了吧?！?p> 一切看來都挺順?biāo)橈L(fēng)。在她養(yǎng)母的極力促成下，秀娟的父親和后娘也沒反對。雙方很快選好了訂婚的日子。
訂婚宴的那天，一陣響徹云霄的鞭炮聲過后，親朋好友們個個興高采烈，笑容滿面地祝福著這對新伴侶。席間推杯換盞暢飲，屋內(nèi)彌散著美酒、菜肴的飄香。孩童們也湊著熱鬧，繞著賓朋滿座的圓席桌，你追我打地嬉鬧著。
就在大家盡興暢飲時，秀娟的父親當(dāng)眾向酒席上的長林說：“長林呀，你和秀娟今天訂婚，我很高興，我相信他的眼力。但有個事我要和你商量。人家的孩子喝母親的奶長大，我家羅秀娟是喝父親的奶長大。她從小沒了媽，喝的牛奶瓶子，可有幾籮筐多。（以往的牛奶是用玻璃瓶裝）所以呀，你給我五千元彩禮錢不算多吧？其它也就免了?！?p> “五千”的話語一出，這數(shù)字可把長林給嚇懵了。當(dāng)時農(nóng)村一棟體面的房子造價，也就不過如此。村里想樹個萬元戶當(dāng)?shù)湫投茧y尋，更何況自己這窮家破戶。簡直就是個天文數(shù)字。
長林緩緩地環(huán)視著現(xiàn)場。見親友們一張張興奮祝福的臉，還有雙頰緋紅滿心歡喜，表情喜氣洋洋，眉宇間流入出滿滿甜蜜幸福的秀娟。在這樣喜慶歡樂的時刻，長林想拒絕秀娟父親的要求，都難。
長林清楚地知道，自打他記事以來，就沒見過秀娟像今天這樣開心燦爛的笑容。這是她發(fā)自內(nèi)心快樂的笑，是擺脫與期待的笑，是憧憬與信任的笑。他無法不顧忌秀娟的感受，如若此時不順從她父親的要求，訂婚儀式不知會如何謝幕。那樣不光會一掃滿座賓朋的興致，也有負(fù)于秀娟的一片情深；自己也丟不起那個臉。將來在這巴掌大的山村里，該如何立足為人。
長林如同上了架的烤鴨，任憑擺弄都發(fā)不出聲來。內(nèi)心激烈地斗爭著。這哪是什么商量，純粹就是下達(dá)。他意識含糊無力地從喉節(jié)里低沉地：“嗯，嗯?！绷藘陕?。端起一大碗酒，一飲而盡。原本甜蜜的美酒，和色香味全的菜肴，變的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他麻木而又任性地與親友們，一碗接著一碗貪飲著，直到自己什么也看不清，記不的。
當(dāng)他醒來時已躺在自己的床上。秀娟給他捧來一杯熱水。關(guān)切地說：“醒了，喝口水吧。都醉兩天了。高興時也別喝成這樣，會傷身體的?！?p> 她溫柔的體貼，讓長林欲罷不能。但五千元的彩禮錢，就像緊箍咒一樣，睜開眼就如影隨形地折磨著他。壓的他喘不過氣的彩禮錢。一想到這些，情緒立馬又跌落至崖谷，附和著：“嗯。我會注意的。謝謝！”
“還跟我客氣上了。醒了沒事我可要去上班了。廠里那些小姐妹們，還鬧著要分享我們的喜糖呢?！毙憔曜叩椒块T口，又返回床前，幫他掖好了被子。關(guān)照道：“外面下雨了，當(dāng)心別著涼?！?p> “啊，怎么下雨了？”長林朝房前的天井望去，吃驚地發(fā)現(xiàn)雨下的還不小。急忙撐起有些松軟的身子，從床上起來，抓起蓑依、斗笠朝門外奔，邊走邊說：“您去上班吧，我就不送你了，瓜地里的排水不知怎樣，我得去看看。路上你自己注意安全?！?p> 長林清楚地知道，現(xiàn)在這片瓜地，就是自己維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當(dāng)時敢含糊應(yīng)允下五千元彩禮，也就是心里還有這片瓜地墊底。雖資不低五千元錢，但起碼也能有個五層把握?，F(xiàn)在無論如何決不能讓它出現(xiàn)差錯。他來到瓜地，很認(rèn)真地檢查著各處排水。
瓢潑的大雨，使有些地方出現(xiàn)了積水。瓜農(nóng)都知道，快要成熟的西瓜，別說是大雨暴雨，就是陰雨連綿的天氣，也會影響西瓜的口感品質(zhì)，甚至造成絕收的可能?？擅康轿鞴系某墒旒?，偏偏又會與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不期而遇，真讓人心煩。
換作平時，長林對雨有另一種特殊的情懷。尤其是雨夜萬物靜謐時，他會依在床頭緊閉雙目，用心專注感受那細(xì)雨潤物的交融，傾聽著雨花對大地的傾訴，如柔情纏綿的夜語，更像母親那溫潤深厚的懷抱。此時身心像沐浴在春天溫暖的陽光里，陶醉而忘我。那“嘀嗒”清脆的屋檐水滴聲，猶如兒時母親醉美的《搖籃曲》。自己仿佛被輕輕地?fù)е?、拍著，悄悄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雖說他早年輟學(xué)，沉重的生活，把他的身板已磨練出有山里成熟男性強健肌體的體魄，但那俊朗的五官，天性自帶清晰儒雅的氣質(zhì)形象，又總讓人感覺他與身邊的人有些與眾不同。他會無師自通地玩弄一、兩件樂器，每當(dāng)心情壓抑煩悶時，他會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發(fā)泄減壓。比方說夜晚獨自靜靜地座在村頭的溪流旁，聆聽潺潺的流水聲，或抬頭仰望天空的流云行星；有時也會用文字的書寫方式，記日記，以此表達(dá)流入內(nèi)心的痛苦煎熬。所以許多與他初識的陌生人，會錯誤地把他當(dāng)作‘文化人’。
此時還是讓我們說目前的這場雨吧。不但沒那么溫柔，還有些強暴。一連多天都沒停，許多地方已是洪水泛濫。長林也是心神不寧，坐臥不安。心里著急的都能點著火了。心里總是默默地祁求著老天爺趕緊把雨水停了，給個笑臉。
連續(xù)的暴雨，大地的土壤已吸食飽和了水分，過于充沛的水分，使水田的埂塝塌方，山頭滑坡，平時清澈歡快的溪水，成了洶涌咆哮的黃泥漿急流，朝東?？癖?；幾天后雨總算停了，連日不見的太陽，就好像熟睡猛醒的火龍，突然睜開大眼，打著哈氣噴射出的火焰烘烤著大地。起初地表被高溫烘焙出一層藹靄的水霧，一會也讓強烈的光照驅(qū)趕散盡。但背風(fēng)缺陽的鵝卵石鋪成的巷子路面，如老年斑似地露出一小塊一小塊突兀的疤痕。一些古屋的墻根和石塝的縫隙里還汩汩滲出水流，泛濫著鄉(xiāng)間的道路。猶如受傷爛膿潰瘡的軀體，流淌著惡心的膿汁。人走在路上，腳步有種身不由己的扭捏。
突然的高溫烈日，使吸飽喝足水分瓜地的瓜秧，在高溫的燙焯下，如同熱水過后的空心菜，成了殘枝敗葉。瓜秧下圓滾跟小肥豬似的西瓜，在強烈的太陽光照下，沒了瓜秧遮陰的庇護(hù)，變成一個個可怕裸露的“骷顱頭”。皮開肉綻，嗞拉拉地暴裂，飄散著惡心的腐臭酸餿味。
眼前的殘景，讓長林徹底崩潰。如今別說指望這錢結(jié)婚娶老婆，就連所有的投入，也血本無歸。這回還真成了豬八戒作夢娶媳婦了。自己當(dāng)眾對秀娟父親的承諾，到時怎么兌現(xiàn)，還不一定會鬧出什么樣的笑話。到時村頭巷尾那些嚼舌頭根，落井下石的人，還不得用唾沫腥子把自己給淹死。自己豈不成為眾口之下的騙子、無賴。
在強大的自我心里壓力下，眼前一片迷茫。見到從城里聞訊回家安慰他的秀娟，長林一股惱地朝她發(fā)泄內(nèi)心的情緒：“秀娟我家太窮了，拿不出你家要的那些彩禮錢。我們還是分手吧?！?p> 秀娟怔怔地看著他，被這突然莫名其妙話語，驚的有些返不過神來。片刻反問道：“你為什么說這話，是我哪做的不好嗎？”
“你沒做錯什么，只是我沒那福份”
“你我都已訂過婚的人，還有必要說這些嗎。”
“訂婚不假?？赡慵乙哪切┎识Y，我要上哪找去。”
“錢，錢錢！不就是錢嗎，為什么你能想到錢，就不能想到我的感受。你這樣說，知道我心理有多難過嗎?！毙憔旰瑴I問道。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們很難跨越現(xiàn)實。我一無所有，用什么娶你，拿什么給你幸福。”違心話一出，長林又覺的心如刀絞。看已哭成梨花帶露的秀娟，忍不住又去幫她抹臉上的淚水。
“既然可以理解我的心情，你就不是一無所有的人，你有我還有家人。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共同面對困難，解決問題?！彼槠忉尩溃骸安皇敲總€人的幸福都與物質(zhì)相等。有時物質(zhì)也不決對就是幸福的衡量器?！?p> “馬克思都不贊成沒有物質(zhì)基礎(chǔ)的婚姻呀?！?p> “他是偉人。但也是已故之人。我們應(yīng)該活在現(xiàn)實、活在當(dāng)下?！彼鷼獾仉x開。
望著她受傷委屈離開的背影，長林如百爪撓心，卻又無語安慰。舉起地上的泥坨，狠狠地朝那些爛西瓜砸去。似呼要砸爛那生活的無奈，砸爛那世間的虛偽和善惡與丑陋。泄憤著心里的怨氣。
就這樣，長林把自身無奈的煩惱，毫無理由地轉(zhuǎn)嫁給了秀娟。
一連幾天，長林憋著氣有意回避著與他人的交流，為瓜地的絕收，生著老天爺?shù)膼灇?。白天為了?yīng)付他媽媽的擔(dān)心，一日三餐表情麻木毫無食欲地扒拉幾口飯，就又回到房里似睡非睡地躺到床上，半瞇著眼，默默地看著堂前天井里太陽遷徙的影子，直至無聲無息地黑幕悄然蓋下都無法安睡；夜晚聽著那煩人的蚯蚓“嘰嘰”聲和夜蟲的共揍曲，更加難以入眠，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數(shù)著雄雞的高歌金曲；強迫自己不多想，閉住雙眼，但閉住的眼球里，如有兩團(tuán)火球在跳動；天靈蓋上像有一只強大的手摁住，抬不起來，兩邊的太陽穴又酸又脹。心焦的他索性把身子欠起，雙手揚起向后彎曲枕著倚靠在床邊，認(rèn)真地思考著一些問題。當(dāng)然也包括自己和秀娟的情感。緩過神來冷靜想想前幾天對秀娟說的話，心理也覺的怪不落忍的。本是自己的不順，為什么非要強加給她人煩惱。俗話說“良言一句暖三冬，惡語一言人心寒?！币欢慰坦倾懶牡那楦校苍S就要葬送在自己的這張破嘴，誰讓自己管理不了自己的情緒。他有點懊悔，很是自責(zé)當(dāng)時的沖動，又不知該用什么方式去挽回這種殘局。
秀娟的心里如吞下顆未煮熟的毛芋，說不出的難受又委屈，想不明白為什么長林會這樣對她。幾天后，秀娟憂慮地來到長林的房里，面對他，秀娟遲疑了會，從她背的布兜里掏出一件手工針織的紅色毛衣遞給長林。淡淡地說：
“這是我用上班之余的時間開夜車幫你織的一件毛衣。雖然你說要跟我分手了。可它是按著你的身板尺來碼織的，我覺得自己也用不上。你身上的毛衣又舊又薄，不暖和了。還是給你吧。”
長林急忙雙手接過，紅色的毛衣如燃燒的火焰，滾燙熱情而又溫暖纏綿。心里深深領(lǐng)會到這不是一件僅僅用來取暖的毛衣，是兩人多年以來的相互理解和包容所產(chǎn)生堅不可摧的愛情壁壘，是上天賜于自己的天云霓裳。煩亂的心頓感有股暖流悄悄流入他的心窩，心跳撲撲地加速。激動地說：
“我還沒給你買呢，這合適嗎？”
“沒什么合不合適。只是我給得時間有點不合適?！毙憔贽D(zhuǎn)過身邊走邊說：“我假期到了，要去上班了。你自己多保重?！?p> 秀娟輕盈的轉(zhuǎn)身離開，長林頓感有些失落，心里覺的空咯咯像被抽空了氣的皮球，幾天里滿肚子的怨氣煙消云散。很是自責(zé)自己這些天的無理取鬧。一種負(fù)罪感由然而生，發(fā)呆緩不過神。屋外的媽媽和小蘭子見秀娟一人離開說要上班，朝愣神的長林喊道：
“還不快去送送？”
這時的長林才如夢初醒，急忙去推自行車追喊：
“等等，我送你上車吧！”
說起自行車，那還是當(dāng)時心里賭氣，一家人省吃儉用，母親用辛苦一年多的時間，養(yǎng)了一頭肥豬賣了，才買得。
“您不是生氣嗎，不是不想理我了嗎?！毙憔昶擦怂谎郏翎叺卣f。
長林急忙追上去，把車子橫在秀娟面前。又不好意思道歉，生硬地說：“請上車吧，我送送您?！?p> 她瞟了一眼他，心疼地發(fā)現(xiàn)幾天來長林已憔悴的兩眼深陷，直挺的鼻梁，都成了隔在雙眼中的“珠峰”，油膩的頭發(fā)油垢結(jié)團(tuán)。疼惜地罵了聲：“冤家。你就這點出息。”跳上了自行車的后座。
行進(jìn)中倆人的情緒似呼還沒從前面的情緒中緩過氣來，都沒吱聲，安靜的山村公路上，只能聽見自行車胎壓在不平的沙土路面上，“吱吱查查”的行駛聲，和“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碰撞聲。
一個大土坑，突然把他們的自行車摔了個人仰馬翻。雙方都沒來的急顧忌自己，急忙關(guān)心對方是否被摔傷，確定沒事。倆人像傻子一樣順勢躺在路邊的草地上，仰天咯咯大笑。輕脆的笑聲飛越藍(lán)天白云，穿過森林溪流。笑聲中有理解與信任、甜蜜和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