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會來找我?!?p> 在北榮皇宮的觀星臺上,迭步生閉目養(yǎng)神,忽而開口說了這么一句。
李承叡從他身后的丹柱后面繞出來,隔著一層簾幕站定,笑道:“我找了你許久,沒想到像你這樣被貶謫的神仙會住在皇宮里?!?p> 迭步生睜開眼睛,道:“我和你不一樣,我在這里等人?!?p> 李承叡帶著昆玉璣和穆芳主回住處的路上,昆玉璣已經(jīng)一五一十地說了事情的始末,他笑道:“等北榮的太子妃,未來的元后?”
李承叡和昆玉璣前世的那位清霖真君并無什么因果,是碧霞元君指派他來保護昆玉璣,整個天下,姓昆的不多,玉璣這個名也不算常見,更別提那時候京都鬧狐貍之禍,昆玉璣正巧來和他打交道,因此尋找昆玉璣并不費李承叡什么事。
李承叡猜測,眼前這位墨麒麟可能是和穆芳主的前世有什么淵源,今生必須得完成一件事,才能重新回到仙界去。只可惜轉(zhuǎn)世投胎這樣的天機并不可輕易泄露,迭步生只知道那個轉(zhuǎn)世的肉身會成為北榮的元后,所以便來北榮的皇宮等待著。
李承叡這樣問了,迭步生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rèn)。李承叡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自從在河邊見到迭步生,他便有些困惑,今夜睡不著,索性便來向迭步生請教:“既然你剛剛確認(rèn)穆芳主和你之間有因果,為何要殺她?”
迭步生道:“我為何要告訴你?既然我看在碧霞元君的面子上,放過她,今后我便不會再對她下手,等到她入宮,我會自行離去。”他說完這話,站起身來,向李承叡身后的樓梯那邊走去,擦肩而過時,李承叡瞧見他手臂上的臂釧,脫口而出道:“這是受戒靈蛇?”
迭步生止住步子,向李承叡看過來,李承叡見他神色不虞,便笑道:“原來如此。我在妖界行商,見的好東西雖多,還是頭次看到受戒靈蛇纏上身化成的模樣。”
那靈蛇似乎聽到了李承叡的話,又由臂釧化成了一條纖細(xì)的銀蛇,朝李承叡吐著信子,李承叡道:“左臂五環(huán),右臂二環(huán),十世心憂還一世的恩怨,你才還了三世??磥砟汶x回仙界路還很長啊?!?p> 天條里,仙凡之間的種種恩怨,往往按照因果計算。李承叡的父親吳清身為狐仙卻誘奸凡人女子,結(jié)的惡果便是李承叡這樣的半妖,因此判世世代代不得參與狐仙考。如此這般,欠下的債,當(dāng)即一一償還??蛇€有一些孽債,被天條視作不可饒恕、難以判罰的,便加上受戒靈蛇,每一世都要追隨自己的苦主,否則不僅是難以回仙界,更不得自由。
像穆芳主這樣,這一世已經(jīng)對迭步生避如蛇蝎,迭步生要想完成穆芳主的愿望就更是難上加難。所以迭步生才要趕緊送穆芳主進(jìn)入下一世,好盡快償還剩下的七個愿望。
李承叡想到這里,問道:“你這般殺了她,豈不是又增添了自己的罪孽?”
迭步生見他了解這靈蛇,便不在多做隱瞞,只是仍留有余地,他道:“是送入冥河,并不是殺了她。”
說著,他扯開前襟,將身上的單衫褪下,緊接著,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鎖骨之下,又順著肋間一線劃下去,隨著他指尖到處,皮膚從中裂開,李承叡看到他的心口打開,兩邊的肋骨中間一片混沌,并看不到妖丹或是人的臟器,迭步生道:“不是病死、老死、橫死的生者,可以由冥河轉(zhuǎn)世?!?p> 李承叡想到了先前的一些事,覺得前所未見,而他向來對這些神仙的怪異處十分感興趣,便問道:“有一回昆玉璣渾身冰冷,突然從浴桶里冒出來,那也是你做的?”
迭步生默了默,道:“我在風(fēng)荷灘呆了太久,那里的水域也近似冥河,但也只是近似,昆玉璣并未轉(zhuǎn)世?!闭f著,他指尖移動,又合上了自己的心口,迭步生道,“我給你看這個,希望你不要再深查下去,風(fēng)荷灘風(fēng)急浪湍,翻船了就不妙了?!?p> 李承叡愣了愣,笑道:“我怎么會去查探風(fēng)荷灘呢?”
迭步生不以為意,對他道:“我會看到的。如果你去了風(fēng)荷灘,我會送昆玉璣去下一個輪回。”
李承叡皺了皺眉,道:“她是真君,即使入了下一個輪回,于我也沒什么差別?!?p> 迭步生一直云淡風(fēng)輕的臉上浮現(xiàn)一個笑容,多多少少有些嘲弄的意味,他對李承叡道:“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區(qū)別?!?p> 留下這句話之后,他繞過李承叡,走下了觀星臺。
迭步生仍記得他一開始在仙界過的日子,很清閑。
畢竟他是一只麒麟,仙界對神獸一面當(dāng)作寵物豢養(yǎng),一面又暗暗提防著,迭步生知道自己從出生開始便是受天法所制,缺了心竅的,他也很少覺得這件事有多么不公,直到他閑得心慌,看了人世間的繁華,動了凡心,想要到人間去看看。
他侍奉的主人倒是寬和,并不加以責(zé)備,很快就散了他的修為,將他遣下了凡間。
那時候天下沒有這么安穩(wěn),尋常人走在夜路上都容易遇到山精鬼怪。與之相對,那時候修仙的凡人也有許多,有結(jié)成仙盟的修士,也有獨身一人的散修。穆芳主往前數(shù)七世,就是一位名叫穆漣云的散修。
“你是誰家的孩子?”穆漣云方才斬殺了兩只野鬼,行走在林間,卻總覺得身后跟著一個矮小的影子,她揮去了劍身上的血,沒有方才那么警惕,隔著幾步路問,“你阿娘呢?”
那男孩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半身形隱在深林的陰翳之下,只露一雙眼睛,像是遲疑要不要走近些。
穆漣云感覺到她身后的包袱動了動,忙對身后背著的女兒道:“囡囡,別動?!?p> 囡囡卻已經(jīng)把腦袋伸了出來,一個站在遠(yuǎn)處的小孩兒,和一個躲在阿娘包裹里頭的小小孩對望著。
穆漣云這才猜測,這孩子恐怕是戰(zhàn)時失了雙親,要給自己找個可靠的長者。
她心里立刻軟下來,蹲下來,對那小孩說:“過來!”
這下,那小孩沒再遲疑,飛也似地跑過來了,他眼睛又黑又亮,看著討喜極了,穆漣云從懷里拿了一塊中午從鎮(zhèn)上帶的餅,男孩卻搖搖頭,道:“我不餓。”
穆漣云猜他是羞怯,偏偏他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羞怯,他的眼睛很沉靜地瞧著穆漣云,穆漣云就覺得他說的是真話,一時覺得奇怪。
穆漣云于是收回了吃食,她問:“你叫什么?”
那小孩道:“阿迭?!?p> 阿蝶?像個女孩名字,穆漣云想。
那小孩又說:“我想跟你學(xué)劍?!?p> 穆漣云心下起了疑,她伸手整了整這孩子破爛的衣襟,順手便放了靈力去探他心口,卻沒感受到妖丹,這才略略安心,收回手來,問:“你看到我剛才用劍,殺了一個妖怪?”
阿迭說:“那只妖怪,欺負(fù)過我?!?p> 穆漣云這才明白。
有些妖物的確喜歡逗弄凡人,而就算是沒有仙緣的凡人,在恐懼異常時,也會看到妖物的模樣,甚至一輩子都忘不掉,一旦遇上,就能看見。
穆漣云想了想,溫聲道:“你阿娘呢?”
阿迭想了想,說:“我沒有阿娘。”
穆漣云一愣,囡囡一直趴在她肩上,聽到這句,突然道:“阿娘,他好可憐吶?!?p> 穆漣云摸了摸女兒的頭發(fā),叫她別說話,阿迭卻看著囡囡,像是不明白自己哪里可憐似的。
穆漣云見了,心有不忍,做不到一走了之,便對他道:“那你跟著我,要學(xué)會狩獵,成嗎?”
阿迭點了點頭。
穆漣云心下其實是松了口氣的,她慶幸自己是個修士,亂世里就算帶著兩個孩子也能生活,不然,叫她舍下這個能看見妖物的小阿迭,她真不知該怎么辦了。
不過,出乎她意料的,阿迭乖巧極了,他比尋常十一二歲的孩子寡言許多,更不會鬧事,穆漣云帶他在風(fēng)荷灘安家住下之后,方圓幾里的孩子都跟他不親,因此他們也不敢來鬧阿迭和囡囡,穆漣云交代阿迭帶著囡囡,阿迭便不讓那些孩子在囡囡面前嚼舌頭。
穆漣云無所謂別人說她。說什么,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看著還不是一個爹生的。她早就過了為這些話發(fā)怒的年紀(jì),只是她不樂意囡囡聽見這話。
等到過了一年,阿迭被她養(yǎng)的壯實高大些了,穆漣云就給他做了一張弓,白日里照看兩個孩子,教阿迭射箭,晚上便出去除妖,一日里睡兩個時辰,也就夠了。好在阿迭沒有辜負(fù)她的期望,他很快就學(xué)會了射箭,打獵的功夫也好,常常是日落回屋時,阿迭手上已經(jīng)拎著好幾只兔子山雞,但有回他嚇著穆漣云了。
那回,湖邊的村子里有個無賴,欺負(fù)了囡囡,阿迭護著妹妹,射了他一箭,要不是距離遠(yuǎn)了些,要不是穆漣云給他的弓沒那么勁,那一箭就將那無賴的心臟給射穿了。
穆漣云聽聞的時候,囡囡一邊講,一邊哭得直打嗝,穆漣云根本聽不清,只聽出那個無賴血流的很多,其余的生死卻什么都不知道,她趕緊找了常備的藥草和靈丹,趕到了湖邊,從圍觀的人群中擠過去,穆漣云看到阿迭站在那兒,面容仍舊很沉靜,仍舊是那么澄亮的眼珠子,凝望著穆漣云。
阿迭喊:“穆漣云?”
穆漣云沒理會,提著藥箱走到他面前,她有些氣急了,她不知道阿迭為什么對殺人這件事這樣淡漠,但是當(dāng)她揚起手來打算給阿迭一巴掌的時候,那孩子還是那樣看著她,帶著些困惑,只是眼眶里帶了水色,瀲滟著,她看了,立刻就不忍心了。
這是在做什么?穆漣云想,她為什么要動手?她小時候做錯了事,她的爹娘是這么教訓(xùn)她的嗎?當(dāng)著一群外人的面?
穆漣云硬起心腸,收回?fù)P起來的手,在腰間的衣服上擦了擦,她提著藥箱,從阿迭身前走過了,她趕著救人,雖然這無賴無父無母,村里人人喊打,卻是條人命,穆漣云把他救了回來,帶回家給他養(yǎng)好了傷。
那幾日家里多了一個人,阿迭本就寡言,這下更是拘謹(jǐn),吃飯時也捧著碗到院子里和雞鴨待在一起,進(jìn)屋時便看著那無賴,那無賴恐怕心有余悸,雖然感念穆漣云以德報怨,卻有些害怕阿迭這孩子的眼神,傷剛好轉(zhuǎn),就提出要走了。
穆漣云本就一直憋著火,這無賴病中她還能好心好氣地照顧他,此時見他好全了,終于拿了門口用來驅(qū)趕野獸的長棍痛毆他一頓,把他送走了。
阿迭在她照顧那人的時候,并無異議,在她痛毆那無賴的時候,也并未幫手,穆漣云趕走了那欺負(fù)她囡囡的混蛋,這才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阿迭。
她問:“你阿娘沒教過你,不能殺人嗎?”
阿迭問:“不能嗎?”
穆漣云嚴(yán)肅道:“不能?!?p> 囡囡站在一旁,拉著穆漣云的袖口,穆漣云卻看著阿迭,阿迭沒再迎著她的目光,他低下頭去,道:“那我不殺人了?!?p> 穆漣云問他:“為什么不能?”
阿迭道:“你說不能,就是不能?!?p> 阿迭是挺聽話的,但是穆漣云卻覺得難辦了,她怎么教囡囡的,就是怎么教阿迭的,就算她沒說過不能殺人,阿迭難道就不知道這個嗎?要是她教一件,阿迭記住一件,這要教到什么時候才能完?
穆漣云坐了下來,椅子吱呀一響,她道:“阿迭,過來?!?p> 阿迭便走過來。
穆漣云拉著他手腕,對他道:“從今天起,我給你起個名字,你姓迭,我夫君姓步,你就叫迭步生,你來做我的兒子,好不好?”
阿迭眼睛里難得有些高興的神色,他應(yīng)了聲:“嗯!”
“你既然叫我阿娘,那不論有什么疑惑,你都得同我講?!蹦聺i云嚴(yán)肅道,“我道侶生前,是個光明磊落之人,我不要求你同他一樣,但至少不能做惡事?!?p> 迭步生點點頭,忽然抬頭道:“我現(xiàn)在就有一個疑惑?!?p> 穆漣云點頭,道:“講?!?p> 迭步生問:“如果那個無賴不是人,而是一只兔子、山雞,或是一條蛇,那么可以殺嗎?”
穆漣云也不是什么修佛的仁善之輩,還是因為當(dāng)著孩子的面才遲疑了片刻,她肯定道:“可以殺。我也會殺兔子或是山雞,也殺妖魔鬼怪,你若是遇上這些腌臜東西,也不用下手留情,知道嗎?”
迭步生愣了愣,問道:“腌臜?”
穆漣云見他呆愣著,笑道:“怎么,你也是被那些東西欺負(fù)過的,反而對他們不忍心了?”
迭步生搖搖頭。
穆漣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生在這樣妖魔橫行的時候,只恨自己殺不盡天下的禍患,為娘不要求你也同我這般證道,但你記著,那些妖魔多到不受天庭管轄,即使他們心存善意,只要存著一絲作惡的心,就能滅一家、一族乃至一城無辜的百姓?!?p> 迭步生注視著她的眼睛,穆漣云這才回神過來,擔(dān)心自己流露出本不針對迭步生的恨意,忙笑了笑,問道:“你明白了嗎?”
迭步生也就點點頭,沒再說什么。
穆漣云也就對他放心下來,她想著,迭步生也就是戰(zhàn)時見了太多殺伐,又無人教導(dǎo),這才出了些差錯,但受教而后成人,她想著自己足夠教好迭步生了。
既是養(yǎng)子,穆漣云對迭步生和囡囡便一視同仁,盡可能不做到厚此薄彼。囡囡太皮了,正好有個穩(wěn)重些的兄長。
再過了一年,穆漣云也就開始教迭步生劍法,這時候囡囡也繼承了她阿兄的弓箭,周圍的妖物也不剩幾個,穆漣云便有更多的時日呆在家中教他們武藝,雖然兩個孩子都沒有仙緣,但多點防身的本事,總是沒錯的。
迭步生學(xué)劍時沒有學(xué)射箭那么快,穆漣云想著,或許是沒有實戰(zhàn)的緣故,畢竟每回自己給他喂招的時候都太過點到為止,迭步生一旦摔在地上,她就停下來去拉他起來。
但就算只教了些劍法的皮毛,拿了一柄劍,男孩還是多了分英武,有不少姑娘路過院子時都含羞帶怯地瞧一眼迭步生,穆漣云留意到了,心里覺得有趣。
穆漣云問他想娶哪個姑娘,打算給他定親,過兩年他十六了,就可以有個自己的家,有了家,這小子就算真正長大了。
迭步生卻道:“要娶的話,我想娶囡囡。”
正吃飯呢,囡囡的筷子都驚掉了,穆漣云看著他長大的,自然知道他不是對囡囡有心思,就問:“為何?”
迭步生放下筷子,道:“我想一輩子做阿娘的兒子?!?p> 囡囡這才松了口氣,拿起筷子道:“可是你娶了別人,也是阿娘的兒子呀?難道你娶了媳婦就忘了娘?”
穆漣云伸手刮囡囡的鼻子,不知道她從誰那聽來這些,才十歲的小孩,知道什么。
穆漣云還是對迭步生說:“囡囡說得對,不管怎樣,你都是阿娘的兒子。”
迭步生卻說:“阿娘是散修,總不能一直呆在風(fēng)荷灘。”
說完他沒再說話,低頭用筷子扒拉著米粒,看著懂事極了,穆漣云卻突然被他點醒似的。是,她要想證道,必須得除妖,越多越好,況且這兩個孩子沒有仙緣,陽壽極短,就算是囡囡,她也只能給尋個好人家,再斷了塵緣。
穆漣云突然不知怎么說,迭步生就是太聰慧了。
迭步生的確很聰慧,囡囡十三歲的時候,大旱,冬日里沒有糧食,穆漣云沒有辟谷,又餓又冷,呆在床上動彈不得,囡囡吃了穆漣云給她留的最后一點稀粥,趁著她昏睡過去的時候出了門,然后就再也沒回來。
迭步生回來了,他說囡囡怕他打獵時在風(fēng)雪中迷了路,上山去找他,結(jié)果沒能挺住,雖然迭步生殺了鹿,給囡囡喝了鹿血,但是女孩子實在是體弱,仍舊被凍死在路上了。那樣大的風(fēng)雪,迭步生也只是個半大孩子,帶不回囡囡的尸體,他只是帶回來囡囡脖子上掛著的紅繩——那是穆漣云跟囡囡她爹的定情信物。
那個冬天,穆漣云靠著迭步生打獵帶回來的鹿肉和蛇肉,總算補好了身子。
她沒了夫君,沒了女兒,只剩下兒子了。
穆漣云帶著迭步生,離開了風(fēng)荷灘,回了姑蘇,那是她的故鄉(xiāng),雖說修仙這漫漫日月里,親眷早就都走了,但是故土終究是個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