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彥兩口子安頓好父親入睡,便就躺下了。
他們當然沒忘父親囑咐的,拉上窗簾一頓不可描述之后,春霞突然問起晚飯時聊到的話題。
“咱爹說,咱爺爺是望族,什么望族???”
“不知道,反正我知道,這不重要,咱爹有本事,能靠著自己掙出一口飯吃,就足夠?!崩畈┱f到
但春霞還是有問題
“你見那些個‘望族’或者貴族,他們怎么就那么瀟灑呢?”
“瀟灑么?他一個個溜光水滑的,誰知道他會承受多少苦?當皇帝的,當宰相的管著天下人,天下人過得不好,天下人會找他們。你還覺得他們快樂么?”
“況且,望族瀟灑,有幾個望族?他們?yōu)t灑,也不如咱倆此刻”
“對,春宵一刻。”春霞補充道。
早上,李博彥如往常早早上山撿柴,一回家就聽到春霞的哭聲“爹沒了!”
“瞎他媽說什么?!”
趕緊喊來最近的郎中,這才確認了噩耗。
從李博彥失憶以來,這位父親是陌生又熟悉的。這一年因為有了他讓李博彥有了家的溫暖,讓原本渾渾噩噩的他找到了明確的自己。
一切都按照流程走著,父親的老戰(zhàn)友,老街坊,近處的親戚,甚至縣令都派人都來了。這兩口子不免忙著招待,守靈七天。
父親曾經(jīng)說過,他若死了就埋在西努斯河一帶爺爺奶奶的旁邊,不過李博彥是不想也不愿更顧不上了,父親先暫時埋到了舒都縣不遠的東山上,起了墳包,立了碑,不少人跟著上東山看著父親的下葬,但李博彥是最后才離開,他守在父親的墳旁,沒有說話,不再流淚,默不作聲。春霞和端陽就陪在旁邊,端陽靠在一棵樹旁忍不住困意睡過去了。春霞看著李博彥,不做聲。
李博彥突然開口說道:“你和妹妹要不先回去吧。”
春霞道:“這么晚,我們倆也不敢走夜路啊?!?p> 李博彥又沉默下去。
春霞只覺得誰也不說話也不太好,便又說到:“別難過?!?p> 李博彥回她:“你爹走的時候,你難過么?”
春霞道:“難過?!?p> 李博彥不說話。
好半天,李博彥才有張口。
“過往的我自己都記不得了,爹在,我還有個家。爹不在,我忽然又迷茫了?!?p> 春霞道:“現(xiàn)在你還有我?!?p> 李博彥說:“說起你,我挺對不起你,朝廷要征兵,我無法……唉,不知道怎么講,你要不等我離去時,你改嫁吧,尋一個比我更好的男人?!?p> 春霞忍不住了,“媽的……說什么呢?咱倆生米煮成稀飯了,你也是真夠矯情的了,我既然決定嫁給你,我就已經(jīng)不管不顧了?!?p> 李博彥低下頭,沉思一下,又抬起頭說,“咱們回家吧?!?p> 說罷,李博彥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那碑上的字:
亡父,前吉拉林設(shè)治局伐木營農(nóng)場總旗之墓,兒李博彥敬立。
即使下山的路上,李博彥仍然止不住地嚎啕大哭。春霞扶著他的胳膊,默默地感受這這個漢子體表的溫度,還有他那份熾熱的心。
妹妹端陽在縣城門等了半個多時辰,守衛(wèi)才開了城門放人進出,直接回了家,而他們夫婦二人則是一步又一步看著朝霞,漫步在扎敦河邊,談著一切能談的情話。
當天,縣里通知各家適齡男丁縣衙集合,組織到服役處所。
春霞幫他打點好行裝,做好了一頓午飯,博彥匆匆吃了,扛上行裝,沒有任何分別的場面,直接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春霞一個人,許久,春霞心里才生出一絲悲涼。
縣衙,各家適齡壯丁共計273人集合,縣府的人清點人數(shù)。齊整隊伍,這些人里有歲數(shù)大的歲數(shù)小的,認識的不認識的,熟悉的陌生的。有父親曾經(jīng)的街坊,有他自己教過一陣子的學生。這些人里不分民族,長幼,在一個即將出發(fā)的隊伍里。
縣令講的很明白,他們這些人要去臚朐前線。
這一去,不知生死,不知方向,不知時間長短。
他們傍晚出發(fā),博彥在隊伍里遠遠望了一眼自己家的方向,那里沒有升起一絲炊煙。
他希望自己的愛人好好的。
……
春霞一宿沒睡,她晚上竟然嘔吐不止,如果不是肚子不適,那便是有喜了。第二天找上郎中那里,確定了。
李博彥的舅媽第二天上午找她要她搬到他那里去住。春霞本不想給他們填麻煩,但舅舅舅媽他們不嫌棄,此刻當下,表哥因為李博彥搭進了性命,李博彥這時又去了前線。行啊,他就同意了,好壞的任由他們安排吧!春霞這么想著。
舅媽聽說春霞有喜了,高興的不得了,忙前忙后的照顧著,自從鄂勇興走了以來,還沒看過舅媽如此這般充實的。春霞將家里五坰地的地契,房子的鑰匙,還有家里一年的收成,交給舅媽,舅媽除了那糧食家畜——因為多了個人,人吃馬喂屬實需要——別的沒要,仍讓春霞自己保管著。
有一天舅舅舅媽就吵了一架,舅舅說如果博彥犧牲在前線,要給春霞再尋個婆家,舅媽直接抄起笤帚把舅舅打了出去,沒讓他進家門。
舅舅說,我就那么隨口一說。
舅媽說,你別打我親閨女的主意。
春霞看著李博彥這些家人,想起李博彥跟他講表哥如何救他把自己搭進火海中,再看著舅舅舅媽他們一家子,感受了太多太多了。
如果春霞一直這么過著,等著自己男人有天平安歸來,這一家人還能享受著天倫之樂,那么就還好。但是,有天舅舅忙著伐倒一棵樹,這棵樹因為耗干周圍的地力,還拱壞了板障,便借了個大鋸子把他伐倒了,結(jié)果砸壞了上面的一個巢,還有上面的許多蛋。
先是那只烏鴉一頓哀嚎不止,后來干脆沖著舅舅的房間來,要傷人,然而它耗竭自己的氣力,死在了外屋地上。
看著這只鳥,春霞拎起她的翅膀,把他拎到地頭,埋了,磕了個頭,她看著這只鳥,想著這前前后后,心里只覺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