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也不會想到再一次相見，竟會是在他們都為之痛恨、悲傷的白霧里。
七境剛入了夜，白霧便似遮在蟾宮上的一層白紗，它厚厚得散射了光，令光變得如云、玉一般的純白。此時，霧里幽靜無蟬鳴、無淙淙水聲、無夜風孤孤吹拂、只有二人輕踩在枯黃落葉上的腳步聲。
從承若國京都遠遠而來的人立在白色的衣袍里，被白紗遮住了寥寥幾點星光。光照不清她的臉，可舉在手中的雕花木杖上卻流淌著一層水銀色的光，很是清涼。雕花木杖上雕刻著東歸王朝的徽記，那是一只九頭蛇的異獸，漆上滾燙的黃金，墜有海藍色的寶石。
她好像很怕白霧，用白色長袍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她沒說話，只是沉默地看向他。
不可知之人就立在她的正前方。
他與她不同，僅衣著一件老僧人的樸素灰衣、袒出半邊膀子來，將健碩的肌肉暴露在燦白的霧色里。他臉上的皺紋如刀刻般鋒利，將他的臉襯得蒼老無比。濃厚的白霧正在腐蝕他的肌膚、肌肉、骨骼，讓他淌出若海水般湛藍的血?？伤麤]有一絲疼痛的神情，反而是那些被腐蝕掉的肌肉、肌膚、骨折在瘋狂地生長，像是他的體內蘊藏了無限的生機。
他面色和藹、平靜如水地朝她投去目光。
故人相見，久久對視——
白霧里，栽種著成片的秋銀杏，冬日剩余的枯杏葉落了滿地，將深褐色的巖面抹全了焦黃色的顏料，顯得很是蒼涼、蕭索。
“很久沒見了，朋友?！辈豢芍艘粚θ瘌P眼瞇成一條縫，唇邊掛著淡笑。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回來的?。 卑着廴瞬卦陉幱袄?，身軀顫抖著，手用力得快要將木杖給徒手握斷，“就是你背叛了我們！就是你害得我們全都死去！你怎么還有臉站在白霧里！”
她的聲音嘶啞、低沉，似拉破的錦帛。
“是啊，你說的對。我不該回來，也不敢回來，更不愿回來，可這山海總有舊古鳶一族要去做的事。我們效忠的主子是神明、是命運，不是山海的舊王們！”不可知之人的神色突然變得狠厲，如一只窺伺的獵豹，“對曾經的你或許我會抱有歉意，甚至都不敢站在你的面前，可如今，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我是害死了我最愛的摯友們，那你呢？”
“你，害死了成千上萬人的性命！你，將人的性命玩弄如物！你毀掉了一個朝代！毀掉了無數(shù)人的歲月！你甚至還要毀掉兄長與摯友們一起建造的七國！你還有什么臉面在這里問我怎么敢回來？問我怎么敢站在白霧里！你不先看看你自己嗎？你不是與我一樣丑陋、躲在陰影里，哪怕是連被白霧腐蝕的代價都不愿付出！”
不可知之人憤怒了，云淡風輕的面容上終于爬滿了猙獰的蜈蚣與憤怒的刀劍。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若雷霆、若山崩，將幽靜至極的白霧驚醒了。
這一瞬，他積壓的憤怒與戾氣全部爆發(fā)了，似染黑天的濃濃火焰。
風，好似從天之塹那邊飄來了；雨，也瀝瀝淅淅地隨之落下。
“我知道我犯了錯，我罪該萬死！可你怎么能毀掉兄長他們親手守護的一切呢？！”
“呵，呵——”她突然笑了，婀娜的身子抖得更洶涌了，“你以為我想嗎？這不都是你們逼的嗎？不都是你們害的嗎？你憑什么嘲笑我？憑什么質問我？”
她舉起拐杖，咄咄地指著不可知之人的鼻梁骨。
“你為什么要毀掉東歸？為什么要成為妖女國師？舊青丘一族，尾宿命，蒙易！”不可知之人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咬著喊出來的。
“你為什么要回來？你為什么要來幫助你曾經那般厭惡的人類？舊古鳶一族，古奉命，卷佐！”白袍后的妖女國師也將他的名字撕著喊出來！
兩人的聲音連后來的雷霆都遮不住，在黑夜里奔去遠方。
風更加大了，可依然吹不散彌漫的白霧，雨如豆大般落下，落在被白霧腐蝕的傷口里，落在白袍無法遮擋的縫隙里。
驚雷在雨中是蔚藍色的，與蟾宮的月色不同，是悲傷、憂郁的。
“你還是像以前那樣，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所以你才選擇了善于讀懂心的兄長啊……”不可知之人似不愿再爭辯，低聲嘆息。因為無論他們如何嘶吼、咆哮，對方藏在心里的過去都不愿意再說出口來。
“你不要再給我提起他！如果，你當初……”她有什么話想說出口來，卻又卡在了一半，“我已經給你過你機會了，甚至是第二次機會，可你自己不愿要！你不愿拋棄你過去的身份，拋棄你古鳶一族的使命。你以為你進了七國，我就不知道你在哪里嗎？早很久之前，我就知曉了你的行蹤。還記得月悅兮嗎？你的全部，你的一切，我都會一點點剝落！”
“月悅兮？那不過是我游走在世間瞧見的一片花瓣罷了，等汩汩水流淌后，我又怎么會在意她？”
“你可真是狠心啊——”她冷笑。
“人與山海的王又怎么能在一起呢？”他低聲哂笑，可誰都瞧不見他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看來，今日，你我都免不了這一戰(zhàn)了。”
“既然早知要一戰(zhàn)，又何必多費口舌呢？”她的聲音不禁有悲涼，更有冷入骨子里的寒。
不可知之人此時已開始低聲念著奇怪的聲音，白袍下的妖女國師亦念起，是不可聽聞的咒語，待他們的話音結束的那刻，山海的過去又重新出現(xiàn)在七國的土地上，過去的奴役、人類的弱小、諸神的黃昏——
怪物出現(xiàn)了！
蔚藍色的流光里，豁然有一頭百尺大的銀狐仰頭立在枯黃的銀杏樹叢里。
它龐大的身軀將它們壓得粉碎，深褐色的巖面被她踩得崩裂。它的四肢比百年香樟還要粗壯，六根鋼鐵般鋒利的爪子深陷入花崗巖里，一對酷似九天狐的銀耳朵迎著呼嘯的風聲往后揚。它的銀發(fā)一根根地，在風里被吹開，又被雨水濕透，粘成一束，而那雙迎著雷霆的金色眼睛卻在黑夜里燦燦生輝，最為可怖的是它身后九根張開的銀色長尾，它們在風中飄舞，揮舞出一條條銀色的長河，織成一張大網。
瞬息間，火燃起了，是從它的每一根毛發(fā)里燃起的，是幽紫如羅蘭的顏色，瑰麗且寧靜。
它是蒙易的真身，亦是舊青丘一族，尾宿命，蒙易——曾經的七神之一，可這時，它一身銀色的毛發(fā)卻被白霧腐蝕得快要脫落了。
眨眼間，另外一團幽紫色的火焰從它的對側燃起了。
巨大的火焰下，形體百尺的怪物在嘶鳴！
它金黃色的毛發(fā)在漆黑的夜里閃光，風吹不動它，雨淋不濕它，似一柄柄金色長槍投射在它的肌膚上，插在筋肉間。它的軀干形似一只刺猬，唯有那雙夜明珠般大的眸子是漆黑的，和夜晚融在一起。它往前張出去的血盆大口吐出長滿尖刺的鮮紅舌頭，一雙尖耳則抖得極高。
身后，它尾部的九根蛇頭尾正在吐著信子，尖銳的青牙上滴著毒液，綠寶石色的眼睛與甲片很是精致，在尾椎處融入金色的皮膚里。
它們在空中揮舞，揮出油綠色的長荊條。
踱步間，它六肢鐵柱般的爪牙陷入了泥土里，像是深陷泥潭，難以拔起，然它的身體遠不及九尾狐腐蝕的嚴重。
雷霆里、狂風里、大雨里。
它們張開各自尖銳的獠牙、血色的大口朝對方奔去，踩著驚雷劈下的轟鳴、迎著風雨，釋放出內心無盡的怒意與嘶吼，都不顧一切地想殺了對方！
烏云厚厚地疊在天上，遮住了白云，匿去了光。
等石蕪追趕至林子然時，他們離白霧已不過二百丈距離，跟著他的兩名精銳被他派去了絕云澗的反方向，當然，他是借著小珠姑娘的說辭。
他胯下的撕云馬可輕易地在百丈內超過林子覺并攔下他。
石蕪迎著風雨，心里原本是想就此拉住轡頭，可當他看見那寬厚臂膀的林子覺時，他覺得他該試一試——試一試這個帶走若依公主的男人是否有保護她的力量與決心，若他僅是一空有其表的花花公子，那他就必須帶月依公主回去，可他若是能夠保護若依公主的男人，那他也是時候報答她的恩情了，兌現(xiàn)與母親的承諾。
他與馬兒如脫弓之箭一般飛出去，在了了百丈內攔住了他。
三人連帶著烈馬在急速中仰起了身子，馬兒也在憤怒的嘶聲下噴出蒸騰的白汽，然后狠狠地在空中虛無地踩著踏碎頭顱的鐵蹄，原地打著旋。
雨很大，若線編成的透明幕布。
“就是你來攔住我嗎？你就是若依的兄長季無垠嗎！”林子覺警惕地如一只豹子，朝面前的人露出他的獠牙。
“我是來攔住你的，可我并非月依公主的兄長。他若是來了，你們二人今日就離不開天之塹了?！彼芷届o，一只眼睛半遮在須發(fā)后，“我乃天之塹五殿都指揮使，石蕪?！?p> “你覺得你攔得住我嗎？今天，我必須帶走若依！她在這里過得并不快樂。這里即是囚禁她的牢籠，你們裝飾得固然美麗，可也擺脫不了它是囚籠的事實?！绷肿佑X將她牢牢護在身后，眉目橫成一豎。
“我不知道我能否攔住你，可我總得試試。下馬來吧，你也不愿在馬上與我過招罷？”他兔起鶻落般跳下馬鞍，朝他走去，立在滂沱大雨中，“若是你今日能勝過我，你就能帶走月依公主！”
林子然輕觸身后的若依，凝目長舒一口氣。
他似乎是在猶豫，因為如果面前的人是在故意拖延時間，羈縻住他們的話，等到其他人趕來，他和若依就再也走不出去了，可他又不能冒著讓她受傷的風險沖過去，所以他只有下馬一戰(zhàn)。
他的動作干凈利落，將若依平放馬背上，隨后一個翻身下馬。
“看來你心里明白?！笔忀p聲。
“速戰(zhàn)速決罷！”子覺大喊。
二人立在雨中，一人穿著樸素的長衫、一人戴著濯銀甲胄。
“你應該是擔心我身后的追兵罷？不妨告訴你，我就是你最后一道關卡，你若是就此闖過去，你就能帶著月依公主離開?！笔彶⑽醇敝蝿Γ葡攵嗾f些話。
林子覺并不應答，沉默地立在不遠處，心神緊繃。
“不相信我嗎？那就以我神卷拉之名、天之塹五殿都指揮使之名起誓，我所說之話，絕無一字謊言?！笔彶煊X了他的不安，“男人的誓言是比命還要重要的東西，你應該也是明白的?！?p> 這時，子覺的心中才稍稍安定了些，他一雙微瞇的眼睛注視著他，似在打量。
“為何要幫我？追來的應該不止你一人吧?！彼母杏X很敏銳，一下子就猜到了其中原由。
這次，輪到石蕪稍稍一愣。他也抬起熨著雷霆的眸子與這個外族人對視，似有一絲詫異。
他笑了笑，似不在意：“我說過，男人的誓言是比命還要重要的東西。保護月依公主、保護天之塹是我對母親立下的誓言！所以沒什么幫不幫的，我只是為了遵守我的誓言。你應該也對若依公主許下過承諾，所以你也要不顧一切地帶著她離開。”
“我必須帶她走。我不能認輸，更不能放棄！哪怕……”他低聲，可這樣的聲音很快就被撕碎在風中了。
“你為什么要帶走月依公主？你要帶她去哪里？”石蕪大聲問。
林子覺抬眉，冷眼：“我要帶她離開這個讓她痛苦的牢籠！她這一生都被囚禁在落焰園里，就是因為她的兄長對她偏執(zhí)的愛。她恨讓她痛苦的異族，她恨這里的一切！所以我要帶走她。我要帶她去七國的紫郡城，那里有我久居的街陌，有盛開似海的紫荊花，一處安定、樸素的庭院與院后的花圃?！?p> “你不知道她的身體會被白霧腐蝕嗎？！”石蕪憤怒地呵斥。
“他體內的血已經被不可知之人洗掉了，這雖然是暫時，但也足以支撐離開白霧的這段時間了?！绷肿佑X回聲。
石蕪聽后，心中一沉，憂悒不禁爬上他的臉。
他低聲喃喃：“不可知之人嗎？那個從山海外來的異族?！?p> 他好似明白了些，若是那個從山海外來的異族的話，或許就真地能壓制神之血，保護他們不被血脈侵蝕。
這一次，他選擇相信不可知之人。
石蕪沉聲：“拔劍吧，外族人！”
他沒有廢話，握住腰間橫掛著的劍，手指輕輕一撥，劍瞬即若水一般濺了出來，落在他另外一只手的手心。他緩緩抬起，直指林子覺，猝然間，湛藍若海的火從劍鋒上燃了起來，很快就包裹住了整個劍身，連傾盆的大雨都澆不滅燃在劍上的火焰。
雨落在劍上不斷蒸騰出燦白的水汽，鞘里也是，還凝著如煙的霧。
林子覺沉默地拔劍，只有銀色的劍面在雷霆下染了色，沒有火焰。準確地說，他僅勾起一點輕微的熱，因為他體內的神之血實在是太稀薄了。
長年混跡于軍中的他心中清楚，他遠遠不是面前這個年輕將士的對手。在追趕時他還未察覺，可等二人對立后，他便感覺到他身上釋放出的無形之氣，更何況，這個年紀就能成為五殿都指揮使的男人，絕不會是省油的燈！所以，他必須使出全力，在一瞬間分出勝負！
“這就是你們口中的藍之舞嗎？只有擁有非常濃郁的神之血脈才能燃起的火焰，可我并非異族，又怎會懼它？”林子覺雙手握住劍柄，直舉它，退后一步，深扎馬步，“五殿都指揮使，石蕪嗎？我會永遠記住你的名字。我名為林子覺，紫郡城林氏一族的后人，南境冬崖城守城將軍，一小小的千人長！”
“請賜教！”林子覺在雨中大喊。
“請賜教。”石蕪凝聲應答。
黑夜里，大雨中。
兩人瞬即在雷霆聲與怒吼聲中若迅疾的獵豹般奔了出去，將堿草地上的積水踩出一圈圈坑洼。他們長簪里的發(fā)被沖開了，整個落在后背，打在雨里。
鏗——火炭鋼的碰撞聲清脆、刺耳。
兩人在雨中奮力地壓著劍，猙獰著臉對視，怒喊著擦劍掠過，火星子在黑夜里粲然如星光。
劇烈碰撞后的二人疾步退開，試住穩(wěn)住一直低顫的劍，可劍還是震得他們雙臂發(fā)麻。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察覺到對方的膂力與自己相近，一旦對上誰也得不了優(yōu)勢。
然而，石蕪率先穩(wěn)住的身形沒有就此停頓，他立即以左腳為點，深踩入泥后猛地弓腰反身，在僅掠過四步的情況下從腰下奮力揮出撩月，登時間，藍色的圓弧就要從地底升了起來，像天地倒懸出的一輪幽藍殘月！
這一招來得迅疾！
強大的前沖力使得子覺無法立刻找到重心予以反擊，于是，他危亂之下側身借力，將劍從右邊身子回探過去，當觸碰到那輪彎月的瞬間。他猛地踩住步子，身子跟著劍一起翻轉了起來，借力截住了那輪即將劃成的幽藍月弧。
子覺在半空中旋轉，落地極快。
他手先按地，隨后人跟著反跳起來。
一息間，劍與人變成一條筆直的線。他從地面斜刺出劍，直指石蕪的頸間，容不得他喘息。
劍刺得很快，連風的呼嘯聲都快趕不上了，可就在即將刺破的一瞬間，那柄燃著藍焰的劍就那樣直挺挺地舉在石蕪的身前。
頃刻間，子覺的劍尖釘在了他的劍面上！
尖銳刺耳的刮擦聲出現(xiàn)了，劍尖僅在那柄收住火焰的劍面上留下一條細小的劃痕后匆匆掠過，割斷了他垂落的一節(jié)長發(fā)。他還遠遠沒有停下，在掠過的瞬間，他揮臂橫劈，幾乎要將雨幕都給切斷！
石蕪沒辦法在這樣的姿勢下做出反擊，只好連退幾步，將劍側貼甲胄硬扛住這一擊。
金戈交接聲響起，夾著空空甲胄擊打聲。
兩人就此擦肩而過，沒再繼續(xù)交手，相距二十余步。
石蕪輕揮長劍，剛才被林子覺割斷的長發(fā)有部分落在了火焰里，燒出了焦糊味，很是難聞。即便風很大，也還是會有殘留。
反觀，林子覺他并未受傷。
這個會合，貌似是林子覺略勝一籌。
“呼——”石蕪長舒一口濁氣，氣息平穩(wěn)如未動。
他奇怪地納劍入鞘。
可林子覺卻喘著粗氣，依舊雙手舉劍躬身保持那個姿態(tài)。他沒想到一個會合就耗費了他近三成的氣力，所以他的氣息很是急促，毫無疑問，他身前這個看似年輕的將軍甚至還沒用出一半的實力，即使他好像在第一回合中略勝一籌。
他雖然猜到他們彼此間的差距巨大，可沒想到他竟無法逼出他使用五成的實力，這個敵人！尤其可怖！
石蕪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后才笑著看喘息的林子覺，大聲說：“你贏了?！?p> “你什么意思！”林子覺蹙眉，依舊保持那個姿勢不動，渾身緊繃，“不是要分出勝負嗎？！我不是還沒有贏你嗎？”
石蕪卻搖了搖頭，苦笑：“你在我的心里已經贏了。其實，你要贏的不是我，而是你害怕朝我拔劍、害怕保護月依公主的心。你應該是從說話的那一刻就猜到你根本不可能勝過我，所以你一出劍便用盡了全力，這是賭上你的一切的。你想得對，作為一個將士，你根本就擋不住我全力的一劍，可你作為一個保護愛人的男人，我已經遠不如你。”
“所以，這場戰(zhàn)斗，是你贏了。”
他輕按劍鞘沒多說，轉身勒繩上馬。他駕著馬，咄咄地停在林子覺身前。
“如果今日是季主子趕來了，你即便用盡全力也抵不過一個回合罷?！彼穆曇艉芷届o，“幸運的是，你遇見了我；幸運的是，我曾經答應過母親要保護月依公主。外族人，你作為一個劍士真的沒什么天賦，在七境，你這個年歲的百人長都遠比你的武藝高強，所以你以后還是別當什么冬崖城的邊城將軍了。之后的日子，你就帶著月依公主回到你口中的紫郡城，回到那條有你家的街陌，帶她去一賞如海般的紫荊花罷?！?p> “對了?！彼硨χ×宿\頭，對著身后的林子覺厲聲喊，“記住你對月依公主許下的誓言！你必要用命去守護她。你如若做不到，那我即使遠在天之塹，我也會遠赴七國。哪怕是屠戮百城，哪怕是踏遍紫郡，我也要殺你于馬下！離開罷，趁著季主子還沒和越蒙厲王處理完家事?！?p> “駕——”他狠夾馬背，讓它疼得快步離開，很久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直到蔚藍色的光里也瞧不見他的身影。
林子覺沒說一句話，他收起了劍，定住心神，立馬回身上馬，駕著馬就往白霧內走去。他身后昏迷的若依又被她捆綁在后背上，可就在他要駕馬進入白霧時他突然拉住轡頭，回頭借著雷霆的光一瞥連綿山丘后的天之塹。
“若依，這里是你的家?！彼h(huán)顧著將一切都收入眼底，隨后他悲傷地低下了頭，“我知道，你會恨我，可我必須帶你離開這里。你討厭這里，你厭惡自己的使、厭惡自己肩負的責任。這是天之塹、你的兄長、你的血脈為你設下的囚籠，即使你多么留戀這里，它都只會囚住你的一生，更何況我那么愛你，我不能沒有你，所以我不得不帶走你?！?p> “原諒我，若依?！彼堇\頭，頭也不回地沖入霧中，再也沒了蹤跡。
或許，正如石蕪說的那般，他并不是能成為大將軍的可造之材，也正如父親所說的那樣：不是哪個男兒都是能成為帶吳鉤的將軍，因為總有身份卑賤、身來孱弱、身來愚笨的男兒啊……他也是時候回去了，回到那個他曾經想要遠遠逃離的“家”，還有那個他并不愛的女人——戚流蘇。
他有許多事做不到，可唯獨有一件事他做得到，那就是用命去守護身后的女人！可他沒想到自己的愛也會偏執(zhí)得如她的兄長，化作囚籠將她禁錮住，禁錮她這一生。
愛得偏執(zhí)的人，總是不自知的呢。
忽然，有歌聲在從白霧里穿出來，是林子覺在歌唱：
“遠方吹來的秋風，帶走了悲傷與饑荒，卻忘了帶回遠方的人兒。
從西邊盛開的火焰蘭呀，敗給了冬日的紫荊花，化成白雪下的積灰。
生如火焰，死如白雪——”
就在他走后，藏在山丘下的石蕪才緩緩地駕著烈馬露出頭。
他輕拉轡頭：“你一定要好好保護月依公主啊，天之塹已經囚住她太久太久了。”
突然間，他察覺到自己的心里變得傷感，不知道為何？
人人都說少年該豪氣萬丈，迎春風不喜、聽夏蟬不煩、觸秋風不悲、看冬雪不嘆，可為何他總覺得這春風迎得心里生涼、夏蟬幽鳴聲聲煩人、秋風窸窣一片蕭索、冬雪埋不盡哀愁呢？
他這是怎么了？是見多了迎春時葬在沙場上的將士們，還是聽多了夏夜時他們死前的掙扎呼喊，或是秋落時常握住他們那雙漸漸變得發(fā)涼的手，還是每臨冬末就要掃去堆在亂葬崗碎石堆上的積雪？
他又是怎么了？
他為什么會開始羨慕月依公主呢？可他轉念一想，人生何處不是牢籠呢？她縱然離開了天之塹，去了陌生的七國，難道哪里就不會有新的牢籠在等著她呢？
其實，人心里的牢籠才是最需要解開的，只要解開了，無論身在何處都沒有枷鎖能夠囚住你。
他也會歌唱，是七境人最喜歡的曲子《折櫻》。
他的聲音很低，有少年的青澀感，也低得幾乎不可聽聞：
“何日白燭墓土上，歌之紅衣裙，胭脂輕薄，待君一人憐……
故人折櫻，成簪于發(fā)間。然久不見君，君可還識？
何以君之衣冠？卻那舊衣白裙。
凄凄慘慘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