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武興十年四月廿一。隼州道轄下,距北境百余里。
皇帝鄒颙坐在行進的車輦里,手拿一本《孫了兵法》看著。路面起伏,車輦顛簸,書中的文字上下跳躍,讓他的閱覽比往常困難一些。車外是成群馬蹄踏地的聲音,以及鎧甲鐵片碰撞的聲音。
閱覽的困難使他的思緒逐漸飄離,回到了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自己年十五,被立為定國的皇太子剛兩年。這一年,定國與啟國的接壤之地,有人發(fā)現了數以百計的銅礦,每年的產銅可鑄錢百萬貫。對此產銅之地,兩國同時宣稱己有.....
“吁—”車外一聲斥候勒馬的聲音,讓鄒颙的思緒回到現實。
他將手中的書本放在身前的案幾上,伸手掀開車窗的絲簾。首先進入眼簾的,是護衛(wèi)車輦的青甲翊衛(wèi)軍騎兵。騎兵人馬俱甲,甲胄在陽光下閃光。
視線微抬,是密密連連的主力部隊。部隊一天前從隼州離開,即將抵達北邊國境,將士們已經披掛著甲。
鄒颙放下絲簾,思緒繼續(xù)回到二十九年前:
二十九年前,為奪銅礦,啟國與定國漸起齟齬,最終兵戎相見。啟國成了那場戰(zhàn)爭的贏家,并順勢前推六百多里,占領了定國的三十座州、三百座縣。自此一仗,兩國徹底成了仇敵。定國上下,無時不刻沒有想著奪回故土、一雪恥辱.....
“吁—”又是一聲斥候勒馬的聲音。前方的斥候開始頻繁回報,戰(zhàn)事似乎隨時都會來臨。
鄒颙又拿起書本,只是再也無法專注了,內心波瀾翻涌。
十年前,自己即位,成了定國的新君,立刻整軍備戰(zhàn)。
一月前,十萬精銳,從京師永熙府開拔。
今日,收復故土,只在眼前。
.....
鄒颙的十萬人很快抵達了兩國邊境。啟國一側,幾座邊境小城緊閉城門,正日夜不停地固防。他們在十天前才將告急的戰(zhàn)報發(fā)往京師章慶府。早在兩月前,潛在定國的暗人便將定國整軍的消息傳了回來。但他們不以為然,認為定國沒有出兵的膽量,永遠只是嘴上叫囂。
定國人不給啟國人固防的時間,直接越過邊境,攻向第一座目標城池。
.....
啟國永咸五年四月廿八,夜里亥時。章慶府,天子禁中。
皇帝鄭鄺坐在寢宮的外堂里,睡眼惺忪地看著邊境來的急報。兵部尚書與內常侍候立一旁,時時窺視皇帝的表情,緊張等待皇帝的指示。
鄭鄺手拿急報,倦意漸褪,神情愈緊。
倏地,他從寬大的木椅起身,將急報重重摔在地上:“速召尚書令、諸部尚書入宮議事!”
“是!”
.....
章慶宮的宮門在夜色中開啟了。這是許多年的頭一遭。幾騎內侍省的人疾馳而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
半個時辰后。章慶宮順德殿外。
入了宮的尚書們在順德殿的門口等候。眾人面帶倦色,左右交頭接耳:“這是發(fā)生了何事?陛下為何此時突然召見?”
“是啊,這都許多年沒有出現這個情況了。”
順德殿內已經亮了燈。尚書們翹首以盼,焦急等待出個人來。
尚書令何閔也到了。眾人見了首席宰相,齊齊鞠禮:“何令?!?p> “人到齊了嗎?何事如此緊急?”何閔問眾人。
“現在到齊了。我等也不知?!?p> 說話間一人從順德殿內走了出來。眾臣定睛一看,是內常侍。
“尚書令,眾位尚書,請隨我入內。陛下已經候著了?!?p> “請內常侍引路?!?p> .....
“定國人進犯了。有十萬人。緊急召集諸位,正為此事。”順德殿內,鄭鄺坐著屏下的寬椅,對剛坐定的眾臣開門見山。
眾臣神情驟變,由疲倦轉為震驚、憤怒。震驚的是,定國人竟然主動來攻了,憤怒的是,定國人竟敢主動來攻。
鄭鄺問眾臣:“出兵多少?由誰領軍?諸位以為如何?”
眾臣仍在震驚憤怒中,沒有立即答話。
“尚書令,你以為如何?”鄭鄺看向何閔。
何閔立即起身:“陛下,臣以為,.....”
.....
第二日,辰時。啟國兵部侍郎高晟的府第。
寬敞的院庭里,尚書臺的承宣郎手拿詔書,對躬身的高晟念道:“授高晟統(tǒng)軍元帥詔。邊境新呈,鄒氏賊國,以十萬烏合,突犯我境。吾國武威,蓋盛環(huán)毗,豈容冒犯?!必予賊痛擊!今,授兵部侍郎高晟統(tǒng)軍元帥,尹奉常為佐副,領禁軍馬軍四萬出章慶府。闔州道都督、權州道都督,各遣步軍三萬。三軍匯于闔州,統(tǒng)由高晟節(jié)制,笞逐定賊!”
承宣郎念畢,小心翼翼將詔書合卷,雙手遞給高晟:“高侍郎,請領君命?!?p> 高晟直身,雙手接過詔書:“臣.....領君命?!?p> 二人一旁還站著尚書令何閔。
承宣郎向何閔作揖,轉身離開。
高晟也向何閔作揖:“何令?!?p> “詔書,聽明白了嗎?”何閔問道。
“明白了?!?p> “有何疑問嗎?”
“定國人.....何時入侵的?”
“幾天前?!?p> “陛下.....為何讓晟擔任此次的行軍元帥?”
何閔沒有回答,反問道:“你知道為何我要過來一趟嗎?”
“何令過來,自然是有事交代?!?p> “由你擔任統(tǒng)軍元帥,并非陛下本意.....”
“那是?”
“昨夜順德殿議事,我獨排眾議,在陛下面前力保,為你爭來的這個統(tǒng)軍元帥.....”
“......”
“你可知我為何要這么做?”
“......”
“你知道,朝廷里有人認為你是憑祖輩蔭庇,才坐得了這兵部副官的位置?!?p> “......”
何閔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發(fā)現眉宇之間,其與三十年前的那副面孔真有幾分神似。“你才三十一,已經在兵部侍郎的位置坐了兩年。你又無尺寸戰(zhàn)功,必然惹得朝中一些人不滿。此逢定國人入侵,此戰(zhàn)是你證明自己的機會!”
“晟.....明白了。晟必痛擊定人,以報何令恩情?!?p> “你祖父三十年前立下的功勞,如今輪到你來實現了?!?p> “晟一定不負何令期望?!?p> “打個勝仗,回朝我給你表功?!?p> “是,何令?!?p> “后日便出發(fā)。”
“是?!?p> 何閔說完轉身離開。
高晟再作揖,目送這位自己祖父曾經的屬下離開。
.....
高晟在兩日后出了章慶府。此時離他兩千多里的定國人已經取下了三座縣城,正往應州急進。三座縣城,只一座稍作抵抗,剩余兩座皆是望風而降,直接開門迎了定國人。
高晟急行十二天,按期抵達了闔州。闔州道、權州道的步兵已經集結于此。高晟將三軍合匯,繼續(xù)南下。
另一頭的定國人此時已經攻下了應州,正朝第五座城池進發(fā)。兩天前,他們用無數的投石機將應州的城墻砸成了殘墻,數萬士兵憑借云梯越過殘墻,攻下了這座當年還屬于定國的城池。
行進途中的定國人,源源收到前方暗探傳回的消息:啟國兵部侍郎高晟領軍十萬,馬軍甚眾,向我而來。
行軍元帥瞿珩立即叫停了部隊,策馬從中軍來到后軍。他進入皇帝車輦,將消息報告給鄒颙。
鄒颙命令隨侍在旁的內常侍張徵:“速召左尚書令來?!?p> .....
左尚書令丁疏琰是十幾位隨證大臣的一員。他是朝廷三宰相之一,尚書臺左副,從二品。接令進入皇帝車輦,他彎曲寬厚的身軀,向鄒颙行人臣禮。
鄒颙伸手示意他就著案幾前的矮凳坐下。
“啟國派了十萬人南下,現在離我軍只有百十里了?!编u颙告訴丁疏琰。
丁疏琰回道:“陛下,臣也已經得知了這個消息。聽說啟國的十萬眾,其中馬軍就好幾萬。啟國馬軍素來驍勇,我軍以步軍為主,不能在平曠地與其野戰(zhàn)。臣以為,陛下可率隊退回應州,據城以守,憑城池之固對抗高晟?!?p> 坐在一旁的行軍元帥瞿珩立即反對:“左令,應州經過先前的戰(zhàn)事,城防已破,難以擋住啟國人。我軍前方兩里正好是一處山谷,這是高晟過來的必經之地。我軍應搶在高晟之前進入山谷,于谷中當道布陣,憑地利抵抗高晟的騎兵?!?p> 丁疏琰不以為然:“高晟是將門之后,必然懂得山谷不利騎兵作戰(zhàn)的道理。若是看見我方在山谷布陣,他一定不會貿然沖鋒。若他選擇與我方對峙,那我方便攻也不是、退也不是,等于自困山谷,徒耗糧草?!?p> 瞿珩不與丁疏琰辯論,直接向鄒颙奏道:“陛下,臣聽聞,高晟年紀尚輕,已居兵部侍郎兩年余,又無尺寸戰(zhàn)功。如此必定引人議論。他此次前來,料想已是打定主意要與我軍決戰(zhàn),以圖戰(zhàn)功。必定不會與我軍對峙。我軍據于山谷之中,掌有地利,與其決戰(zhàn),必能將其一舉擊潰?!?p> 面對意見不同的二人,鄒颙一時難以抉擇。部隊停在半道,時間飛速流走。
焦急的瞿珩提醒皇帝:“陛下,時間緊急,務必決斷。”
鄒颙終于做出了決定:“此次出戰(zhàn),不僅是為了收復故土,更要洗刷恥辱,揚我國威!我為攻方,豈能縮于城內固守?!命令部隊置下攻城器械,將士快速前進,搶在高晟之前進入山谷,與他決戰(zhàn)!”
.....
定國人加速前進,如愿以償搶在高晟之前進了山谷。山谷的地形比想象的還要好,谷道蜿蜒,是阻滯騎兵沖擊的絕佳地利。瞿珩在山谷中布置陣型:長槍手最前、刀劍手次前、盾牌手居中,弓弩手最后。又棄置十幾輛戰(zhàn)車在陣型前方,往谷道兩旁的高地各遣五千步兵、一千弓箭手。
山谷里一時間塵土沖天、獸禽散走。鄒颙與隨征大臣留在陣型之后,由隨征的兩千翊衛(wèi)軍護衛(wèi)。瞿珩帶上他的左右副帥騎馬上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山頭,準備指揮即將發(fā)生的戰(zhàn)斗。
.....
定國人布陣完畢,谷中再次安靜下來。定國人屏氣凝神,等待開戰(zhàn)以來的第一場主力對決。幾只禿鷲在山谷的上空盤旋,似乎已經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