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篇 不死之龍的殺害方法
那是天空澄藍的冬日。
“我是曼緹亞。鄙人不才，請多指教。”
對身穿雪白衣裝，三指觸地恭敬行禮[1]坦然一語的姑娘，太攀思索起緣由。
“請多指教是說？”
太攀滑溜地拖動那長長的身體，以俯視的角度瞪視著她。
“你知道我是什么嗎？”
太攀的鼻尖猛地湊近曼緹亞的臉頰，嘶嘶地吐出信子。
“好的。您是擁有七色之鱗，駕馭無數(shù)魔法的不死之龍，太攀先生?！?p> “很好?！?p> 這清楚的回答，讓太攀明白姑娘沒有發(fā)瘋，也不是搞錯了什么。
“即是說，你是活祭品。”
“是的?！?p> 真是奇怪的姑娘啊，太攀如此認為。
雖然至今為止這種事情發(fā)生過了好幾回，但僅活祭品一人前來還是首次。
而且，像這樣毫不畏懼地和太攀說話也是首次。
“那么，請你回去。”
曼緹亞眼睛一眨。
“我呢，討厭人類。見面說話自不必說，要我吃人我也不愿意。我不需要活祭品，你馬上給我回去。”
“那就……很難辦了?！?p> 明明說了要放她一命，曼緹亞卻沒有理解太攀的話。
“活祭品的對價是什么？雨，還是稻禾豐收？無論什么我都會好好賜予。所以，不要繼續(xù)賴在我家了。”
即使太攀如此宣言，曼緹亞也只是一味搖頭。
“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便得到報酬。”
“就算你這么說，我也沒有吃人的興趣?！?p> “我知道?！?p> 曼緹亞點頭，卷起袖子。
“所以，我作為太攀先生的妻子而來到這里。雖說是不死之龍您也是獨居男性。沒有女性幫手總會有不方便的地方吧。”
“哈？”
然后她從攜帶的籃筐里取出掃帚，迅速掃地。
隨后升起滾滾煙塵，曼緹亞訝異地用手捂口。
“這可不行。快點開始打掃吧。”
“等等，我不需要打掃，給我住手！”
太攀的大叫不起作用，曼緹亞默默地掃起太攀的住所。
雖說如此，龍畢竟居住在洞窟深處，打掃十分麻煩。
然而，曼緹亞高興地掃地、磨光墻壁、撣落天花板的塵土，花費三日三夜把太攀的住所打掃得閃閃發(fā)光。
“太攀先生?！?p> “啊……終于打掃完了嗎?！睗M意了就快點……”
三天之后，放棄地打盹的太攀，在被曼提亞叫醒的同時，聞到了一股不可思議的味道。
那氣味十分甘甜，芬芳，有點令人懷念。
“……那是什么？”
“不好意思，為了做飯我擅自建了個爐灶?！?p> “不是，呃……你手上拿著的，茶色的東西是？”
太攀極力展現(xiàn)出不感興趣的樣子，用尾巴尖端指了指曼緹亞手上的東西。
“我試著做了蘋果派……您要吃嗎？”
“嘛……給我吃也不是不可?！?p> 太攀如此說道，張開大口。
那個大小似乎可以把曼緹亞一口吞下，長長的牙齒比她的腰還粗。
曼緹亞把蘋果派遞到那張大口中，常常的舌頭將派整個卷起，一口吞下。
那甘甜的食物，甘甜的食物。
如此甘甜美味的食物，太攀生平第一次吃到。
“請問如何？”
“……不壞?！?p> 太攀拼命壓抑內(nèi)心的舞動，竭盡全力如此回答。
“若以后還給我做這個的話，就可以把你放在我家?！?p> “真的嗎??？”
太攀如此說道，曼緹亞笑靨如花。
“十分感謝！我會作為妻子盡心盡力，請多指教！”
“誰是妻子。我只是說了可以把你放在我家而已！”
“那么——就是未婚妻？”
“不要擅自決定！”
就這樣，兩人的生活開始了。
☆☆☆
那是溫柔的日光傾瀉而下的春日。
“太攀先生，太攀先生，今天天氣非常好。不去散個步嗎？”
“不去?！?p> 對因萬里晴空而興高采烈的曼緹亞，太攀用不爽的聲音回答。
“想去你就自己一個人去。就那樣別回來了也可以?！?p> “太攀先生，可是……”
曼緹亞拿出空蕩蕩的籃筐，說道。
“蘋果已經(jīng)用完了?！?p> “你說什么?。俊?p> 太攀頓時一躍而起，曼緹亞過于吃驚而摔了籃筐。
然后，從籃筐一角滾出一個小小的蘋果。
“怎么了。這不是還有嗎？”
“可是，這數(shù)量做不了蘋果派?！?p> 曼緹亞撿起小小的蘋果一臉困惑。
“足夠了?，F(xiàn)在我特別給你看看我的魔術(shù)吧?！?p> 太攀自夸地如此說道。
他走出洞窟，手拿蘋果的曼緹亞與他一同前往大山深處。
“這里就好。”
他找到了大小合適的寬闊地，指示曼緹亞把蘋果埋在那里。
“來吧，蘋果啊，發(fā)芽、伸枝、葉茂、結(jié)實。如此便每日澆水、日照，用果實制作美味的派，增加幾株你的同伴?！?p> 只要太攀賦詩般地誦讀，埋下的蘋果就可以迅速發(fā)芽嗎？
“來吧，結(jié)出豐碩果實，結(jié)出甘甜果實?！?p> 電閃雷鳴烏云奔馳，突如降雨沁入樹芽。然后不可思議地，蘋果芽漸漸成長，如太攀的歌謠般伸枝、葉茂，不久后結(jié)出紅彤彤的渾圓果實。
“去撿吧?！?p> 曼緹亞匆忙撿起紛紛掉落的蘋果。
不一會兒，她拿著的籃筐就裝滿了。
“我與樹木約定了。你要用它的蘋果，每天制作美味的蘋果派哦。”
“我不介意……與樹木約定了？”
對與不會說話的樹木相約定感到不可思議，曼緹亞眨巴著眼睛。
“契約只是如此便已是強大的魔法哦?！?p> 咬住一個蘋果，太攀皺起眉頭。
果然若只是蘋果，又硬又酸，完全不甜。
“古老的契約具有力量。樹木以水與光成長，是大地與植物交換的恒古契約。于此我如今再附加一項契約，借出力量?！?p> “所以——”太攀窺向曼緹亞的臉。
“你也要好好制作美味的派哦。作為你呆在我家的交換，你要制作蘋果派。就這么約定了。如果撕毀與龍之間的契約……”
太攀亮出巨齒，特意威脅般地低音說道。
“好的。因為太攀先生吃得很香，我非常樂意制作?！?p> “吃……吃得沒有那么香吧！”
曼緹亞微微一笑如此回應，他的辯解在此后一段時間里，一直搖動著樹葉。
?。?p> 那是日曬焦灼的夏日。
“……麻煩的客人來了?！?p> 悠閑地微醺的太攀，突然起身，瞇眼注視住所外頭。
“怎么了？”
“沒什么。你呆在這里?！?p> 太攀把她晾在一邊，滑溜地拖動長長的身軀，前往洞窟外頭。
曼緹亞稍稍煩惱，悄悄跟隨其后。
“你小子就是太攀嗎！”
而前方高聲宣揚的是，率領(lǐng)好幾位士兵、身覆金碧輝煌之鎧甲、腰持華美之劍的年輕騎士。
“是又怎么樣。”
太攀打著哈欠回答。
可以發(fā)現(xiàn)，此時士兵們對隱約可見的巨齒感到害怕。
“讓我來退治你這只惡龍吧！”
“做得到就來試試啊，小毛孩?！?p> 騎士拔劍猛然切向太攀。
相較之下，太攀根本不打算躲避，只是等待。
高昂的金屬聲響起。
最后受傷的是騎士。
太攀的七色之鱗毫發(fā)無傷，而騎士的肩膀反而扎進了折斷的劍。
“吶，小鬼。接下來是什么？槍，斧，還是魔術(shù)也試一下嗎……像這樣！”
太攀訓斥的同時，附近一帶電閃雷鳴，閃電擊打大地。
士兵們慌忙丟下武器，一溜煙逃走了。
“等……等等，等等??！”
騎士也連滾帶爬地緊隨其后。
“呵，這么懲罰以后不會再來第二次了吧！”
太攀如此大吼，最后再次轟響驚雷。
“太攀先生真是溫柔?！?p> “我說過要你呆在家里吧。”
對語調(diào)陶醉的曼緹亞，太攀用厭煩的語氣回答。
“那莫非是……擔心我！？”
“只是變成這樣會很麻煩！”
最近，太攀也漸漸了解曼緹亞這位姑娘。
“我原以為太攀先生可能會殺掉騎士他們?！?p> 太攀對曼緹亞的話語哼了一聲。
若有這種想法事情便會簡單收場。
畢竟，驚雷一劈士兵們便無法承受。
“我討厭人類。不會談及情分。殺掉后過來復仇很煩，也會留下尸體。人類的劍與鎧甲不會腐朽，不想讓那種東西一直留在家附近?！?p> “可是，放他們跑又過來了怎么辦？”
“來多少次也敵不過我的七色之膦。馬上就會放棄了?！?p> 如同展現(xiàn)閃耀的鱗片一般，太攀說道。
“鱗片從七個方面守護我。銳物與重物無法使我受傷，火焰無法燃燒，冰氣無法凍結(jié)，毒物、疫病、詛咒都無法侵蝕?！?p> 曼緹亞思考后問道。
“不會溺死嗎？”
“原來如此，那有可能。不過，在此高山之上，也不可能被帶到海里?！?p> 太攀的身體非常巨大，若只是稍大的池子可淹不了。
“若非常強壯的巨人以拳擊打？”
“還有比它們更重的東西嗎？”
太攀自身非常巨大沉重。小而輕的物品，原本就無法給予傷害。
“那么……閃電？”
“閃電？閃電嗎？”
太攀笑了。
那確實不銳利不沉重，不是火焰不是冰氣，不是毒物不是疫病也不是詛咒。
“你看?！?p> 太攀吐出信子，轟鳴與共閃電迸發(fā)，粗壯的樹干一分為二。
“到底誰可以用雷電打中自由操縱雨和雷電的我？”
什么也無法對他造成傷害。
正所謂不死之龍。
“我放心了?！?p> 松了一口氣嗎，曼緹亞因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而微微一笑。
※※※
那是烏云密布的秋日。
“差不多要到美味蘋果的時節(jié)了?！?p> 蘋果是差不多一整年都可以吃到的水果，雖說如此，美味的還是由秋到冬剛剛收獲的蘋果。
回想起第一次吃到時的喜悅，太攀不由得舔起嘴唇。
“是呢……太攀先生?！?p> 與一反常態(tài)興高采烈的太攀相對，曼緹亞無精打采。
“怎么了。今天你怎么相當安分?！?p> 如果一直都是這樣那真是值得感謝。
太攀如此感概，但下一個瞬間。
曼緹亞搖晃地踉蹌倒地。
“怎么了嗎??？”
太攀慌忙呼喚，而倒地的曼緹亞沒有回應。
于此，太攀才注意到她的身體比平時要熱得多。
太攀終于注意到她生病了。
他所居住的洞窟是沒有門戶沒有軟床的露天場所。
對于人類的住所來說過于嚴酷。
然而不為冰氣所寒，不知生病為何物的太攀，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些事情。
“怎么辦，怎么辦……”
而且，不死之龍由于不死之身，并不清楚治愈傷病的魔術(shù)。
騰空、降雨、操縱雷電的龍，無法治療感冒。
因高燒而呻吟，曼緹亞模糊中覺得自己會死。
如果死了，也好。
畢竟至今為止的人生中，幾乎沒有開心或快樂的事。
她的身份可稱之為奴隸。
嫁以稱為惡龍的太攀，為得到它的財寶而探尋它的弱點。
那是主人交予她的使命。
從懂事的時候起就沒有任何自由，依照他人命令做著自己不想做的事，只是一直活著。
沒有一絲遺憾——
如此思考時，曼緹亞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是，美味地大口吃著蘋果派的太攀。
“不壞?！?p> 說著那樣的話，其實吃得相當美味的，可怕的龍。
一想到這個，不知為何，她注意到胸口稍稍變暖。
不壞。
可能不壞。
曼緹亞如此思索后，感覺到有什么涼颼颼的東西碰到她的額頭。
在燃燒般的熱中，那份涼爽令人心情愉悅，她不由得兩手抱住那個東西。
那好像是人的手。
粗糙，卻尚且幼小的手。好像是孩子的，男孩子的手。
“太攀先生？”
“終于起床了嗎，懶鬼?！?p> 一覺醒來，曼緹亞眼前是龍的巨大紅色眼瞳。
語氣如同往常招人討厭，但總覺得有點疲憊。
曼緹亞起身后，她注意到幾件事情。
自己的身體，不知何時躺在了松軟的稻草上。
額頭上放著濡濕的布條。
還有，盡管仍有些許疲憊，但是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好轉(zhuǎn)。
“太攀先生看護我了嗎？”
“以龍的身體怎么看護人類。是你呻吟著擅自行動的?！?p> 她馬上就明白那是謊言。
畢竟，呻吟之時，紅色的眼瞳擔心地看著自己，曼緹亞記得很清楚。
“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嗎?！?p> 曼緹亞撲哧一笑，太攀生氣地說道。
然而他的聲音也帶有些許高興。
★★★
那時落雨紛紛的冬日。
“今天天氣真好。去散步嗎？”
“雨中……散步？”
自從秋日臥床以來，曼緹亞變得十分虛弱，很少外出走動。
“你以為我是誰？”
從住所的洞窟中探出頭來，太攀只微微吐出信子，不一會兒雨過天晴，陽光從云隙間灑落。
“你瞧，停雨后就不會那么冷了。”
“是呢?！?p> 厚厚的云層阻擋著熱量向天空散失，空氣溫暖起來。
冬日的山間，兩人結(jié)伴而行。
“春天近在眼前。然后只要天氣一暖，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這樣的話再給我做蘋果派吧。”
“嗯，當然?！?p> 曼緹亞爽朗地笑了。
她想，兩個人若能就這樣一起生活下去該有多好啊。
永遠也無法得知太攀的弱點。
不銳利不沉重，不是火焰不是冰氣，不是毒物不是疫病也不是詛咒卻又危險，她不認為這世界上存在這種東西。
若一直不知道，便可一直在一起。
燴烤太攀喜歡的蘋果派。
然而，那是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
“曼緹亞？”
太攀瞪圓了紅色的眼瞳。
貫穿胸口的劇痛使她倒地，曼緹亞心想這是他第一次呼喚她的名字。
“成功了！惡龍。知道厲害了吧！”
貫穿曼緹亞胸口的，不是疾病，而是一支箭矢。
而射出箭矢的，是曾經(jīng)的年輕騎士。
“你小子！”
震怒的太攀大吼，同時以雷光焦烤騎士。
騎士甚至來不及射出事先準備好的第二支箭，化為了不會說話的焦炭。
“曼緹亞！”
太攀大喊，即使他想拔出曼緹亞胸中的箭矢，以龍的巨大身體也無法拔出小小的箭矢。
“現(xiàn)在就來救你！”
于是，太攀的身體轉(zhuǎn)眼間縮小，變成了十歲左右的人類男孩。
少年，用小手緊握箭矢，一口氣拔出來。
“啊……”
然后，從曼緹亞胸口涌出的大量鮮血，讓他明白她已經(jīng)沒救了。
“果然……照顧我的是太攀先生呢?！?p> 曼緹亞憑直感知道這位小男孩才是太攀真正的姿態(tài)。
“那種事情現(xiàn)在怎樣都好吧！振作起來……別死。不要死?！?p> 眼淚從紅色的眼瞳中滴落，太攀用手按住曼緹亞的臉頰。
那是寒冷、冰涼的手。
曼緹亞感到溫暖，注意到自己的體溫正在散失。
“不要！我不要再獨自一人！我……不要只留我一個。我絕對不要你消失……回到一個人的生活，還不如選擇死亡！”
這句話讓曼緹亞注意到了。
那是，不銳利也不厚重，溫柔包覆的東西。
比什么都要炙熱卻不是火焰，比什么都要冰冷卻不是冰氣。
不是侵蝕身體的毒物或疫病，不是不可解的詛咒。
殺死不死之龍的是，愛，以及失去它。
隨著曼緹亞的死亡，龍將會以雷電燃盡自己的身體吧。
只有那個，不行。曼緹亞如此思索。
“……和……嗎？”
“什么??？你想說什么！？”
曼緹亞的嘴唇漏出微弱的聲音，太攀拼命地仔細傾聽。
“可以和我結(jié)婚嗎？”
對于曼緹亞意料之外的提問——
“嗯。當然。所以，不要死?！?p> 太攀卻立馬如此作答了。
曼緹亞絞出殘余的全力。
把口疊上太攀的嘴唇——
然后，不再動彈。
太攀抱著曼緹亞的遺骸咆哮，流出淚水。
慟哭化雨填滿大地，哀嚎化雷好幾次劈打他的身軀。
自傲的鱗片綻裂，身體沉入深水之底。
就在不死之龍打算自我了斷之時——
曼緹亞本應死亡的身體，忽然煥發(fā)光芒。
“曼緹亞？”
她的身體如同蝴蝶羽化般伸長，膨脹——
不久，變化成了持有七色之膦的龍。
“這樣向下看還是第一次呢?！?p> 曼緹亞微笑著說。
“鄙人不才，請多指教，老公。”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少年自小就修習無數(shù)魔術(shù)，被喻為天才。
少年因其才能被周身之人畏懼、疏離。
他厭倦活于人世，以魔術(shù)化身為持有光耀七色之鱗的龍，決定獨自一人在高山深窟中居住。
把深深的孤獨，以及周身之人對他的恐懼藏在心中。
不久，他曾是人的事實被徹底遺忘，只是作為恐怖的惡龍為人所知。
但是某一天，他得到了妻子。
婚姻，人建立的世界中最古老的約定。
換而言之，這是人類所使用的最強魔法。
成為龍的妻子，即是說自身也將成為龍。
據(jù)說，至今也能看到他們親密和睦，兩個人雨后在天空中飛馳的樣子。
其七色之鱗閃耀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