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盛夏來的極早,六月的盛安城已經(jīng)到處都是黏膩的花香,每一過正午,熙攘的街道一下子就淪為平靜,人人都躲進(jìn)了屋檐下扇著蒲扇來上一碗冰涼的楊梅湯,感嘆一句烈日逞兇。
晉王府里卻十分的熱鬧,昨日王爺迎娶來了一名小王妃,紅彤彤的帳子要在府上搭他個把月,紅帳下的侍女侍衛(wèi)們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唯獨有一人悶悶不樂,那就是新娘本人,樂家小姐樂之梅,此刻應(yīng)該換稱呼為晉王妃。
正午當(dāng)頭,樂之梅坐在院里一棵梧桐樹下,任誰喚她也不理睬。清早起床本來阿倩給她換好了大婚后第一天要穿的喜服,還配了很多漂亮的首飾,這會已經(jīng)全被樂之梅扯得七零八落,罩衣被墊在屁股底下,襯褲被提到了膝蓋上,手里還拿著個畫著鳳求凰的琉璃壺,叫一句好熱,就倒一口水在嘴里。
“好熱啊,這天要殺人啊?!睒分分貜?fù)著這句話重復(fù)了一上午,手中的琉璃壺已經(jīng)讓阿倩換了好幾壺水。
這么熱的天,配上這么悶熱的一身行頭,不是樂之梅不想做一個美艷動人的新娘,只是這府上似乎沒人在意她的一舉一動。
阿倩是她陪嫁過來的侍女,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閨中密友,此刻看了看樂之梅,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默默的向廚房的方向走去。
“阿倩,你去哪啊,這院子里的其他人呢?”樂之梅看著阿倩遠(yuǎn)去的背影納悶了一句,但仍然沒有站起身來。
今天是六月初十,昨天是她的大婚之日,按常理,此刻她應(yīng)該挽著夫君的手,恩愛的在府中逛上一逛,賞花看魚,可此刻,不要說挽著,她連她這位夫君的面都還沒見過。
昨日大婚,樂之梅上喜轎前雖然談不上有多興奮和激動,但也是有一些期待和好奇的,畢竟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嫁人。但一路顛簸著過來,下了轎她的憧憬直接化為了烏有,走向喜堂的一路上拉著她的手,不像是一位年輕男子的手,她紅了臉,又仔細(xì)地摸了摸,的確是一雙有許多褶皺的手。蓋頭下,樂之梅驚慌的猜測,也許王爺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或者他常年熱衷于攀爬或者洗衣服,造就了一雙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手?帶著這些猜測,樂之梅就拉著這雙手一直走,耳邊剛開始是喜慶熱鬧的鞭炮和鑼鼓,后來是許多客人的恭喜聲,最后愈發(fā)安靜,靜得出奇。
這雙手把她拉到了一個椅子上坐下,樂之梅心想不會大戶人家的進(jìn)度這么快吧,流程直接跳到了入洞房?想到這她更加害怕了,但又竟然帶著點期待,直到這雙手把她的紅蓋頭掀了起來。
“樂小姐,我是晉王府的總管牧啼,王爺這些日子沒在府上,還祝您新婚愉快?!闭f這話的是一位看著年過半百的老頭,這可給樂之梅嚇了一跳,但更驚人的是他說話的內(nèi)容,不在王府?這段時間?新婚愉快?這是什么跟什么!
“牧總管,您剛說……王爺這段日子都不在,那請問他何時回府呢?”
“樂小姐,王爺?shù)男雄櫼幌虿欢?,這不是我等能過問的?!蹦撂湮⑽㈩h首,輕描淡寫說出了這句話。
“什么!結(jié)婚之日他都不在場的嗎?那你們上一次見到王爺是什么時候?”樂之梅急了,突然站起來,帶的身旁的桌子都顫了一顫。
牧啼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思索了一會,緩緩答道:“上次見王爺還是入冬時?!?p> 砰得一聲響,樂之梅癱坐在了椅子上。牧啼說讓她好生休息,就關(guān)門退下了,留樂之梅一人在偌大的喜房內(nèi)發(fā)呆。
阿倩找進(jìn)臥室時已經(jīng)是三炷香之后,她說前屋來了很多政客名流,還有很多平時畫本里的“神仙”,都在祝福王爺大婚,但是她遲遲不見小姐和王爺出場,就問了管家尋到了這里。
阿倩敲了五下房門,都沒人應(yīng)她,推開門只看見樂之梅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喜服已經(jīng)脫下了外衣,蓋頭也丟在地上。
“小姐?王爺呢,我方便進(jìn)去嗎?”
“小姐?小姐?小姐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樂之梅還是沒有動,此刻她已經(jīng)幻想到了自己的一生將會變成怎樣,隨隨便便嫁了人,從此以后孤獨終老,臨死前可能都不知道喚了一生夫君的人長什么樣子。越想越難過,悲從中來,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雖說是指婚,可她也未曾想過會是這樣近乎于羞辱的一場婚禮。
“小姐!小姐!你別嚇我啊?!卑①皇置δ_亂的替樂之梅擦眼淚,一頭霧水。
就這樣,曾經(jīng)譽滿天下的樂家唯一的大小姐,被皇上一紙婚約,嫁給了素未謀面的中原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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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從未見過自己的夫君,大婚儀式也只是走個過場,但樂之梅還是享受到了正統(tǒng)王妃的待遇,府里的人個個都喚她王妃,臉上還都帶著欣喜的笑容,還有每天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奇珍異寶。進(jìn)府不滿一周,樂之梅足足圓了不止一圈。
樂之梅在這種奇怪的氛圍里也漸漸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嫁做人婦的事實,整個晉王府她除了沒有管事的權(quán)利,可以稱得上是為所欲為。只是呆久了,府中的景色也看遍了,玩物也玩厭了,有天她想出門看看,卻被侍衛(wèi)攔住了。
“王妃,總管大人下令,您不能出府?!?p> 樂之梅看著侍衛(wèi)手里太陽下折射的閃閃發(fā)亮的長矛,才知道自己以為的王妃,不過是晉王府內(nèi)的一只寵物罷了,好吃好喝的供著,看似為所欲為,實則和自由沒有半點關(guān)系。
可是她不在晉王府,還能去哪呢?偌大的盛安城有萬家燈火,但是卻早已沒有屬于她樂之梅的了。如今能有些侍女小廝喚她一句王妃,聽她的差遣,已經(jīng)是她以前可望而不可求的了。至少還有人聽她說話,至少還有暖呼呼的被窩,至少還能吃得上熱乎的飯菜,至少,還能活著。
阿倩跟在樂之梅身后,低聲道:“小姐,我們回去吧。”
樂之梅苦笑了一下,隨即轉(zhuǎn)過身來,重新擺出她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說道:“走!王府里山珍海味奇珍異寶這么多,本小姐還不稀罕出門呢?!?p> 就這樣,樂之梅在晉王府做寵物的時日過了一月有余,這天她又睡到快正午,剛準(zhǔn)備問阿倩今天的午飯是什么,卻突然有敲門聲。
阿倩打開門,門外是牧啼,身后跟著五六個婢女,各個手上都拿了些服飾飾品。
“王妃,有簡訊傳來說太妃為恭賀晉王大婚,今日來府,此時已在路上,煩請王妃梳妝打扮下?!蹦撂湔f完,婢女們就立刻把樂之梅團(tuán)團(tuán)圍住,有的擺弄她的頭發(fā),有的丈量著她的肩寬,有的拿著首飾湊近她的臉比試。牧啼不等樂之梅問他什么,便關(guān)上門離開了,留下手足無措的阿倩呆在原地。
“小姐……那您……還吃飯嗎?”阿倩話音剛落,一個拿著翡翠簪子的婢女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把阿倩推出了房門。
“阿倩小姐,我們趕時間,望您體諒?!闭f完,她又鉆回了樂之梅身邊。
留下阿倩一個人站在房門口,被這大陣仗驚呆住了。
樂之梅熬不過這么多侍女前前后后的擺弄,裙腰的系帶一勒,她險些喘不過氣來,剛穿好襯裙,頭發(fā)又被整個梳了起來,拉的她的眼睛都張不太開。
“不是不是,你們等等,那個……那個太妃是哪位啊,要這么大陣仗?!?p> “是當(dāng)今的惠太妃,晉王爺?shù)纳??!庇袀€小丫鬟一邊戴耳飾一邊回答道。
“那更不至于了,我連王爺都沒見過,管她什么王爺?shù)纳浮!睒分酚行┎恍嫉目戳搜凵砩线@件華美的裙子。
“哎不對,這么說的話,那是不是王爺回府了?”沒等她問完,一個軟乎乎的濕毛巾就把她整張臉蓋住了。
“抹凈,化的好看點?!毙⊙诀咦炖镟馈?p> 惠太妃是前朝皇帝最后一個納的妃子,不過入宮那年才十幾歲,先皇與她生下了最后一個皇子七皇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晉王。因為當(dāng)時的惠氏年紀(jì)尚小,和太子也不相上下年紀(jì)相當(dāng),坊傳私交甚好,太子繼位后便封了她太妃,也封了盛安城給七皇子做晉王。盛安城離京城不遠(yuǎn)也不近,景色優(yōu)美,靠山靠水,百姓多從事農(nóng)耕,算得上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就此可以看出皇帝對于惠氏還是顧念著年少時的情誼的。只不過太妃就此就只能長居宮中,一年少有的幾次出宮都要有皇上批閱準(zhǔn)許了才行。
樂之梅哪了解這些皇族軼事,只顧著擔(dān)憂自己今后的夫君帥不帥,是不是一表人才。雖然晉王府上吃喝不愁,已經(jīng)是中原最富庶的宅邸,但萬一這晉王爺生的歪瓜裂棗,她樂之梅也是不會高看他一眼的,誰叫她從小就垂涎于男子美色。
過了不一會,丫鬟們紛紛從樂之梅身旁撤開,阿倩這會才看見自家小姐身上的華服,紅粉色的袍子外還罩了一層透明泛金光的紗,在太陽底下一照,顯得衣服的紅色越發(fā)的趨近于血色。頭上的金色發(fā)簪也是層巒疊嶂,精細(xì)的好像屏風(fēng)里繡的畫,映的樂之梅的臉白里透著紅,喜慶極了。
“阿倩,你說,這次會不會是鴻門宴,母子倆合力把我休了?!?p> “小姐,您說什么呢,先不說您是皇上賜婚,樂家也是平陵數(shù)一數(shù)二的重臣要臣,先前的少爺小姐哪個不是嫁的赫赫有名的人家?!?p> 樂之梅抬頭看了看門外的天空,藍(lán)的一塵不染,但是烈日當(dāng)頭,金光映的這片藍(lán)天藍(lán)的古怪異常,好似兩個鮮明的顏色在爭執(zhí)誰才是今天的主色調(diào)??稍龠h(yuǎn)遠(yuǎn)望去,西邊已經(jīng)有些烏云密布,再過不久就要籠罩這片土地。
“變天了?!睒分份p聲說,然后苦笑了一聲。再好的風(fēng)景終有結(jié)束的那一刻,天氣變幻莫測,人生之路何嘗不是呢。
在幾個丫鬟的攙扶下,樂之梅總算從自己的臥房挪動到了中廳,此時家仆們還在整理著零七八碎的雜活,看得出來全府上下都在為了此次到訪做準(zhǔn)備。
樂之梅在扶手椅上坐了會,百無聊賴的啃起了家仆們準(zhǔn)備的水果,她頭上的頭飾壓得她腦袋昏昏沉沉的。又快要正午,這幾層罩袍之下她早就大汗淋漓,更是頭昏腦漲。
正當(dāng)她閉眼想歇息一會時,朦朧間聽到突然耳邊都是調(diào)高了八度的女聲,語氣又是激動又是興奮,然后她感覺到剛剛還在身邊擦桌子椅子的侍女一窩蜂的跑出了門外,嘴里叫著:“王爺!王爺!王爺回來啦!”
王爺?王爺!樂之梅一下子站了起來,想當(dāng)年樂家少爺也是長得一表人才,府上也有不少小侍女暗戳戳的暗戀他,但每次哥哥回府時她們也只敢躲在遠(yuǎn)處偷偷看,這種不受控制的迎接景象她還是第一次見,甚至興奮歡呼的不只有侍女,還有不少男丁。
樂之梅就站在原地,看著門口,等著她的命運到來。這一刻她有點恍惚,忘記了自己是怎么來到晉王府的,一會期盼自己的夫君是一個絕美的男子,一會又開始憂慮萬一是個五大三粗的莽夫要怎么跟母親撒嬌退回這門親事。侍女們的聲音越來越近,其實從前門走到中廳也就是不足百步的距離,但是樂之梅仿佛等了一個時辰那么久。
她先是透過假山窸窣的孔洞里看見了一個藍(lán)色的身影,對于身高的憂慮先放了下心來。再然后看見這個身影順著池塘邊走來,步伐間透露著淡雅的感覺,可以,對于輕浮的擔(dān)心也煙消云散。最后,這個身影離她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她面前。
這個初次見面,也許就奠定了她孽緣的開端。樂之梅出嫁前曾許諾不會為沒有愛而突發(fā)的情緣買單,她要恪守自己的內(nèi)心,不拘泥于婚約的束縛,大膽尋求自己所愛,也同等愛己之人。匆匆一生總該有個人為了她的喜怒哀樂而大喜大悲,不然豈不是白活?
但此刻樂之梅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她知道她可能要緩一緩再去擁有雙向奔赴的愛情了,因為面前的這個人,劍眉星目,一雙杏眼蓋了層濃密的睫毛,眸子是比墨色更深的顏色,高挺的鼻梁硬朗中不失端莊,兩片薄唇配著恰到好處的弧度,一整張精致的臉收尾在微翹的下巴。藍(lán)色的衣衫襯的皮膚更加的透白,薄衫下隱約能看到坎坷的肌肉,想必是習(xí)武多年之人,但身上出奇的沒有那些莽夫特有的粗獷氣。
總之,年齡尚小的樂之梅對于愛情還沒有大概的認(rèn)知,但是對于漂亮的人的愛慕,怕是世上人人都有的情愫。
清冷的聲音自頭頂傳來:“你就是那個樂府千金?”
“嗯?!?p> 確認(rèn)了下身份,晉王便回房了,侍女們各個歡天喜地的簇?fù)碇?,只留下樂之梅和阿倩兩個人在前廳。
“阿倩,他真是我夢里如意郎的模樣。”
阿倩看著抑制不住微笑的樂之梅,無奈的搖了搖頭。
八面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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