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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向北歸

44、回家

南向北歸 爾瑪天空 3802 2021-09-08 12:46:31

  縣中的大門還立著,吊牌和校名卻不知去向,圍墻東一截西一截,上面密密麻麻貼滿了紙片。有尋人的、有留言的、有幫忙傳話的、有告知去向的、有宣告平安的、有手機號、有座機號、有祝福的話、有詛咒的話、有罵天罵地的,也有滿是感激祝福平安的。穿過校門,沿著林蔭道進去,寫著白底紅字“正德惟和、實干創(chuàng)新”校訓(xùn)的屏風(fēng)還在,一左一右兩棵桂花樹依然郁郁蔥蔥。

  校園外,原本滿是亂石雜物的廢墟,已經(jīng)收拾得干干凈凈。向著縣城方向,靠右停著各種各樣的軍車,草綠色一直延伸出去,望不到盡頭,讓人平和安靜。路兩邊倒塌的房屋,也已處置整齊,紅旗在四處飄揚,軍人們踏著整齊的步伐,精神抖擻地前進。民兵應(yīng)急分隊,穿著軍裝,忙碌在道路兩旁。穿著防護服的生化隊伍,背著各種各樣的設(shè)備,步履匆匆。這幾天都在廢墟中穿行攀爬,滿眼只有斷垣殘壁,呼吸著彌漫死亡氣息的空氣,無論身體還是心理,都陰森晦暗??粗鷻C盎然的世界,恍如隔世,久違的溫暖,開始在四肢流轉(zhuǎn)。陽光從天空撒落下來,明亮光彩,身體的每個角落,都在興奮的呼吸。一股暖流從心中升起,淚水禁不住涌上來。

  朝向涪城的方向,一輛輛救護車、農(nóng)用車,還在急匆匆奔跑。徒步的人們,總是及時地默默地讓開道路,雖然人來車往,依然冷清凄涼,感覺不到以往的繁華熱鬧。敦周沿著操場,去尋找政府辦公的帳篷。我們一直步行前往安州。沿路的軍車連成線,增添了安寧和依靠。進山時停的車,還在老位置,一切都還好好的,十個人擠進去,很快就到了涪城。

  走進父母的房子,還沒開口,淚就下來了。母親忍不住哭出了聲,父親連連嘆氣,一把又一把抹臉。我也不知道怎樣勸說,打算先回家換衣服換鞋襪。身上的服裝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全是汗?jié)n泥土,散發(fā)出陣陣惡臭。鞋襪又粘又濕,頂?shù)媚_板發(fā)癢生痛。

  “德馨來了幾次電話,今天到家!”父親說:“先回去吧,回來了喊她過來,陪陪她婆!”

  “她坐火車,要晚上半夜才到?!蹦赣H說。

  “她說只有晚上那趟才停?!备赣H說:“我勸她莫回來,她不聽。前兩天才買到票?!?p>  “我得去接她。京城過來的,只有晚上三點多那趟車。明天再說吧!”我說:“我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

  “先打個電話問清楚,半夜三更的,一個女娃娃。把細點,出不得差錯!”父親說。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出門,感覺到一臉淚水的母親看著我,想說什么,終究啥也說不出來。我不能在這兒留得太久,三個人在一起,無話可說,要把人憋死。回到家去,會好很多。家里空空蕩蕩,張月也不知在哪里。我怎么也找不到換洗的衣物、洗發(fā)水、沐浴露。以往這一切,總是彩妞兒給我準備好,只管用,用完也不用善后,彩妞兒會把一切整理收拾好。想著想著,心里堵得慌,坐下來,打開電視。每個臺都在講地震,都在講救災(zāi),都在采訪,都是受災(zāi)的畫面??粗碗y受!啪的一聲關(guān)掉,還是洗澡吧!洗完澡,再弄點吃的,好去接女兒!我一次次告訴自己,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還是不知道干什么,什么東西都拿不上手。急得大吼幾聲,才慢慢平靜下來。滿臉都是淚。

  小張到家時,我已洗完了澡。小張已同家里聯(lián)系過了,一切都好。張家場全街只倒了幾十間房,據(jù)說沒死幾個人,受傷的不多,傷情也不嚴重,家里基本沒影響。石家溝沒人死亡,吊腳樓也沒跨,只是瓦滑柱斜,影響不大。也有人受傷,不過是摔了幾跤,擦破點兒皮肉。山上一切都好,沒有山跨地陷,更沒有堰塞湖泥石流。小張同打工的父母通了電話,知道家里沒事,父母也就不打算回來。

  我把情況一說,小張就開始流眼抹淚,泣不成聲。等她平靜下來,就讓她幫忙準備女兒洗澡換洗的東西,我則開車去火車站。不能在家里,害怕小張問這問那,更怕她的哭聲。火車站雖然冷清,一個人坐在車里抽著煙,很安靜。凌晨三點火車準點到站,才勉強看到幾個人影。老遠就看到女兒出來,心中覺得很溫暖。只是春節(jié)一別,覺得她老了許多。我無話可說,就像小時候一樣,任她撲在我懷里哭泣。我流著淚,說不出話,只好拍著她。女兒的眼淚流得到處都是,一直到家,臉上的淚還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

  “老漢兒,明天去縣城!”女兒說:“我要去看看!”

  “好,明天一早就回去!”。

  一進門,女兒和張月抱在一起,放聲大哭。我在房間里,躺下睡不著,站起來,走來走去,又覺得很累。只好一會兒躺,一會兒走,不知不覺天又亮了。

  該燒頭七了。我早早起來,開車到城郊市場,買些香蠟錢紙,沒人賣肉質(zhì)的供品祭品,只好買些水果糖食。還得準備我和女兒一天的吃用,零食礦泉水飲料,消毒紙巾。廢墟中到處都是尸體,部隊雖然在收集掩埋,仍然沒辦法清理完全,到處散發(fā)尸臭,得買些口罩確保安全。把一切采買齊備,才發(fā)現(xiàn)這樣一大堆東西,根本無法帶進廢墟。車子只能開到縣中,無論如何也莫法帶入縣城,心里一陣難受!只得一樣一樣的精簡,必須保證燒頭七的香紙祭品全部帶進去。農(nóng)村有種說法,人死后,如果沒人在頭七燒香引領(lǐng),亡靈永遠找不到回家道路,只能成為孤魂野鬼。

  張月最終同我們一起出發(fā)。一路上,不斷有值勤的人勸告車子不能進去,要把通道讓出來,用于應(yīng)急。不過,一聽說我們居住在石泉,從外地回來,進山尋人,就放了過去。大家用這種悲憫之心,為我們提供方便。如果走路到石泉,不但一天時間不夠用,關(guān)鍵是女兒和小張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步行到石泉。車過安州,向外走的人越來越多,已經(jīng)第七天了,為啥還有這樣多的人向外走,難道全縣的人都在向外遷移?到了縣中,四處都樹立著指示牌,帳篷上也貼著部門的名稱,雖然簡陋,但總算有章可循。

  先在縣中教學(xué)樓前燒紙,心中默念著兒子,雙手顫抖,打火機半天打不燃,香蠟點不著,只得湊在旁邊燃燒的蠟上借了火。女兒和張月邊哭邊撕紙,紙也拆不開,只好就著蠟上的火燒斷了扎紙的細繩。我打開背包,擺上兒子愛喝的可樂,愛吃的雞腿,任由火舌舔了雙手也不知道。呆呆的看著紙錢燒完燃盡,整理好余下的香蠟錢紙,向縣城出發(fā)。前往縣城的路口設(shè)置了路障和崗哨,全副武裝的官兵在值守,拿出身份證,順利通過了盤查。道路已經(jīng)全部搶通,順暢快捷的向廢墟前行,心中竟然升起一種歡快。瘋了,發(fā)瘋了!我在心中詛罵自己,忘了這是在走向死亡,走向廢墟,是去為彩妞兒燒香燒紙!女兒和小張,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臉的淚水,緊繃著嘴唇,強制著,總算沒放聲大哭。

  廢墟中人少多了,不像前幾日那樣人來人往,全副武裝的防化官兵成隊形排列著執(zhí)行任務(wù)。沿著我認為好走的道路向家前進,但仍然不斷地上下攀爬??粗畠汉托堅趶U墟中奮力前行的樣子,很想讓她們回去。廢墟已經(jīng)清理過了,不再隨處可見尸體,有些懸在半空的東西,也用噴火設(shè)備焚燒了,留下焦黑的遺跡,到處飄蕩著濃烈的消毒藥水氣味,殘存的建筑物上噴寫著“已消殺 XX部隊XX分隊”的字樣。四處懸垂的建筑殘體,還在空中晃動,時刻威脅著安全。

  人生已經(jīng)過了大半,整日盤算來計劃去,謀劃過好后半生,地震在瞬間奪去了一切,現(xiàn)在只有女兒,她是我最重要的財富,無論如何得保她安全。我跟在后面,提心吊膽,不停地指點提醒,一再地升起讓她們回去的念頭。不可能!我知道無論如何也該讓她去看看自己曾經(jīng)的家,為母親燒幾張紙,盡一份心。比較起來,張月要輕松一些,她比女兒大幾歲,經(jīng)常勞動,身體強壯。最重要的是,她們家在地震中沒有任何傷亡損失,雖與彩妞兒沾親帶故,但隔得較遠,不是至親,雖然悲痛,畢竟不是血脈相連,少了身心的苦痛。

  中午的日頭曬得人頭昏腦脹,汗?jié)竦囊路吃谏砩?,越走越困難。終于翻過廢墟,越過小河街,到達新區(qū),站在了安全的地方。政府廣場已經(jīng)收拾干凈,讓人不再壓抑難過。附近的幾個住宿小區(qū)的廢墟邊,殘留著紙錢灰燼,有的還冒著青煙,人們慢慢走過,都戴著口罩,眼光閃爍,相互打量,很少說話,四周顯得異常安靜。找一塊干凈的地方,取出東西,擺好祭品,點燃香燭紙錢。女兒和小張邊燒紙邊哭泣,我默默的淌著淚,回憶著結(jié)婚以后的點點滴滴,覺得人生似乎走到了盡頭,看不到未來的希望。

  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來了,政府已發(fā)布公告,廢墟將會封閉管理,以后只能在涪城燒紙燃香。大腦里總是翻來覆去地想著:完了,都完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不知以后這里會是啥樣子。不過沒關(guān)系,不會有人喜歡這里,不會有人愿意再來這里,除了痛苦悲傷,它沒給人們留下任何東西。

  快到出口時,人多了起來,用床單窗簾打著包袱,背著大包小包東西,像二三十年代電影中的逃難人群。排成一排,等著檢驗放行??次覀兛罩?,都覺得很奇怪,好心的問:

  “垮完了,啥都拿不出來?”

  “只要人還在,啥都會有的?!?p>  “老天爺狠啊!啥都收了,絲線也不留一根,咋過哦!”

  “你自己不拿,別人會幫你拿哦!”

  值守的士兵,一一察看著戶口本身份證,一個個的放行。我好奇地問:“有人在里頭拿東西?”

  “有哦!你受災(zāi)受難,人家皮都沒傷一塊,咋不拿!”

  “有縣城戶口的才可以拿,外人不準!”

  “有戶口的,拿的也可能是別人的!”

  “東西都好好的,能拿些就拿嘛,重新興家,哪來錢哦!”

  “好多家一個人都沒得了,白拿白不拿!”

  “趁火打劫!莫良心!”

  “大難當前,能撿就撿點,在里頭幾天就爛完了?!?p>  ……

  有人員傷亡的家庭,不會去拿任何東西,他們找人救人都來不及,余下的只有滿腹悲傷,哪有心思收拾這些破東爛西。只有無人傷亡的家庭,才會想得遠,想得實在,也才有時間有心情和能力去尋找所看重的一切。

  上天就是這樣不公平。“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余;凡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去?!边@就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總是這樣殘酷!順其自然,用不著自己為難自己,悲傷的心靈再加上憤怒,又能得到什么?像我這樣,還在乎失去什么?

  我思維恍惚,一切都不真實,學(xué)會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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