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余暉,飛鳥落巢?;椟S的石磚路面上撲騰起屢屢灰煙,安靜祥和的街道兩邊人們早早就歇了鋪子。以往這個時候的大路是熱鬧的,但今天的景象卻一反常態(tài)。
兩三個穿褐色短打的民夫,他們就算是挑著擔行走在路面上,也是急匆匆的樣子,更有載著米糧的獨輪推車壓到碎石側(cè)翻了??上栖嚾诉B這也顧不上,站起來慌手慌腳,幾乎是跌跌撞撞的跑開。
而角落里整裝待發(fā)的錦衣衛(wèi)們對此驚慌的模樣,卻早已是見怪不怪。北京外城的整條街面無形之中,在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的這段時間就迎來了宵禁。
“什么時候進去?”方胖子百般無聊的斜靠在那根房柱上,一只腿耷拉著屁股下的長凳,又懶洋洋的問。錦衣衛(wèi)拿人,這些老百姓能不害怕嗎?只不過時間等的有些長了,想解解渴都找不到一家開門的茶肆。
看了一眼身后藩旗上大大的黑色“茶”字,王冰同樣舔舔兩瓣嘴唇說道:“你急什么,都是案板的上肉,等指揮使下令就行。”
青磚黑瓦的羅家家宅已經(jīng)被錦衣衛(wèi)圍得水泄不通,領(lǐng)頭正對屋門的那兩個力士面露兇神惡煞神色。手里緊緊攥著一把鐵錘,這頭的小旗一旦下令,他們馬上就用鐵錘破開正門。
排列成一排的神機弓弩蓄勢待發(fā),上揚的銀光弩箭直指羅家院子,更遠的地方,六只壓在房樓頂上的鳥銃占據(jù)著高度優(yōu)勢,這個時候羅恒只要敢亂動一下,馬上就會被火槍打成篩子。
“王爺,事情有些不對頭啊。徐爺?shù)浆F(xiàn)在還沒影,弟兄們進還是不進?”校尉捏著腰中佩刀,心事重重的走來詢問。
暗通匪寇,于內(nèi)閣欲行不法之事。這是給羅恒定的罪,光是如此興師動眾的場面,就足以看出錦衣衛(wèi)的重視程度。早上說要去拿人都還很正常,怎么到了這個關(guān)鍵時刻,從指揮使到各類千戶百戶都不見了人影,王冰著實想不明白。
“哦,再等等吧。興許是臨時要變動一下策略。”猶豫中的王冰也以很不確定的口吻,敷衍手下人。以至于人心都有些浮躁,每次這種拖延,最后都會出現(xiàn)重大變故。
門縫輕輕被拉開,羅家媳婦偷瞄了街道上的錦衣衛(wèi)。她不知道這些人什么時候會沖進來,又以何種罪名抓走他們,但是這種漫長的等待無疑是很折磨人,臉上浮現(xiàn)焦慮也是情有可原的。
“別看了,去泡點茶水分給他們,都站了快兩個時辰。就是鐵打漢子也支持不住!”坐于正屋內(nèi)獨自博弈的羅恒,頭也不抬的吩咐妻子。
“羅郎,你這是為哪般?他們可都是進來抓你的!”羅家媳婦憂心忡忡,挽著襖裙外面的深藍色圍裙,帶著哭腔說道。
羅恒執(zhí)白棋再落一子,又說:“還沒進來呢,你怎么知道他們就是沖我來的?”
真是個榆木腦袋!羅家媳婦在心里抱怨,同時還緊張的拉緊身上那件粉色方領(lǐng)比甲。對自己丈夫的話,她又怎么會不聽從呢?縱使有千萬罪行,可自己那個幼年的兒子總沒錯吧!官爺們?yōu)楹稳绱藷o情,要抓走家里的頂梁柱。
“羅郎你先等等,我去打水?!绷_家媳婦愁著臉回答,但也有了些抱怨,若是前幾日不讓那個官差進自己家門,可能也就不會有今天的破事。
事實上徐麒并沒有離開太遠,他就在另一條小巷的酒樓里等候吩咐。與他同處一屋的還有兩位指揮使,劉守有和駱思恭。他們在即將沖進去的前一分鐘,突然被東廠提督劉志愚攔了下來。
上座的馮保,嚴厲的盯視著下面這一群人。把頭抬高一些才說:“誰讓你們到這來的?”
劉志愚有意把頭側(cè)朝一邊,似乎是在暗示掌印太監(jiān)這些事跟自己沒關(guān)系。馮保輕輕瞟了一眼,就把目光正對在兩位指揮使身上。
旁邊圍繞的四五個百戶都深深吸了一口氣,徐麒更是覺得內(nèi)心發(fā)慌??傆X得這件事可能已經(jīng)辦砸了,司禮監(jiān)親自出面制止,嚴重程度可想而知。
“馮公公,根據(jù)回報羅恒與亂匪是有勾結(jié)。只是想先控制起來,并無惡意揣測。”駱思恭佝僂著腰桿,腦袋下垂回話。
馮保饒有興致的拍拍手里那本冊子,上面都是有關(guān)羅恒,劉能等人的關(guān)系文書,其中牽扯最大者,莫過于首輔張居正。而后便說:“真有你們的,查來查去,最終還是要查到首輔頭上。你錦衣衛(wèi)姓駱啊!想怎么來就怎么來?”
最后一句的嘶吼,讓所有人都很揪心。馮保發(fā)了很大的火氣,這種事情他不得不慎重對待。就算真的和張居正沒有關(guān)系,但是只要往錦衣衛(wèi)的冊子上寫那么一筆,以后絕對是個禍患,馮保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
“把路上的錦衣衛(wèi)都給我撤咯!”馮保再次怒吼,整個人都激動的站起來。同時還不忘把那本薄薄的冊子撕個粉碎,而這句話,明顯是對劉守有說的。
駱思恭剛要說話,馬上便被劉守有拉住衣角。以眼神暗示他現(xiàn)在沉默比較好。
面對同僚的勸告,駱思恭還是忍住,一個字都沒說。這不是因為他害怕太監(jiān),而是形勢如此由他不得。想想自己的老丈人,官居都督同知兼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趙夢佑,只因?qū)埦诱杂胁粷M,立刻被踢出衙門降職為民。
而他駱家雖然從太祖皇帝開始,就一直執(zhí)掌錦衣衛(wèi),不過到他這一輩,家道和那些勛貴一樣,不可避免的開始中落。司禮監(jiān)想要捏死駱家,就跟捏死一只螞蚱一樣簡單。
酒樓里的太監(jiān)還在肆無忌憚的咆哮,而苦苦等候命令的小旗們也終于喝上了一口溫熱的茶水。不過送茶的人,卻是那羅家的女眷。
方胖子咕嚕咕嚕喝了一大碗茶,真是涼爽到了極致。把碗還給婦人的同時,發(fā)現(xiàn)那個尚在黃口之年的幼子替母親打水,又逗笑似的問:“小郎君今年幾歲啦?”
羅家的小兒子知道他們來者不善,一把抓住母親的裙襕躲在后面。見此窘態(tài),方胖子尷尬笑笑對婦人說:“羅吳氏不要著急,上面還沒發(fā)號施令呢。”
羅吳氏不知該如何應付,手從兒子的臉上輕輕滑落,又露出一個善意的笑容。
至此,忽有旗牌官來報。與王冰一眾悄悄說了些話,而后又往樓上的鳥銃兵去了。
“弟兄們,收隊回衙門!”王冰揚起拳頭,下了回撤的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