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在沙漠趕路,實在是很不明智的做法。
其感受,大概等同于在熱氣蒸騰的蒸汽浴室里裹著棉襖跑五千米,天花板上還開著七八盞噴著熱浪的浴霸。
曹正覺得自己現在就呆在蒸汽房里。
滾熱的風從肋下穿過,將被烈日榨出的汗水瞬間烘干。除了馬蹄踩在沙上的細碎聲響,天地間再沒有一絲聲音,
曹正在刺目的陽光下瞇起眼睛,看著金黃色的沙丘高高低低地蔓延開去,充斥滿視野里的每一個角落。
他搖了搖頭。
前世里幾進幾出羅布泊的經歷告訴他,這樣趕路,先不說極易疲憊,體內的水分也會快速流失,如果防曬做得不到位,曬傷也不可避免。
但他也知道,這群安西人如此冒險趕路,也是迫不得己。
屁股后面,有碧綠的狼眼正緊緊盯著。
曹正并不知道沙匪為什么要這樣興師動眾地追殺這些安西人,也不知道沙匪們已經將包圍圈布置到什么程度。
但從他們謹慎又急切的動作和衣衫上沾染的血跡來看,他們似乎是經歷了一場惡戰(zhàn),僥幸逃脫。
他們沒有多余的馬匹,也沒有多少補給,尤其是水,幾乎到了要一口一口分享的地步。
那匹棗紅馬上,被稱作少衙內的國字臉少年高舉著水囊,小心地喝了一口,剛要系上囊口,又忽然想到什么,轉頭看向曹正和石娘,催馬靠了過來。
他先把水囊喂給石娘。石娘仰著頭,饑餓地吞咽著清涼的水流,白嫩的脖子一動一動。
少年臉上有一絲糾結,終究還是咬咬牙把水囊從石娘嘴上拽開,又遞到曹正嘴邊來。
曹正搖了搖頭,用下巴指了指眼巴巴看著水袋的石娘。
少年驚訝地看著貌似比自己還要小上兩歲的曹正:“你不渴?”
曹正舔了舔龜裂的嘴唇:“不渴,我的那份給她?!?p> 少年為難地看著他和石娘,又看了一眼一旁冷眼旁觀的陳安,咬了咬牙,把水囊懟在曹正臉上:“你喝吧,大不了喝我那份?!?p> “啪!”
一個水囊被扔到少年懷里,曹正轉過頭,見司馬從隊首巡了過來。
“阿兄?!鄙倌晡罩霛M的水囊,語氣訕訕。
司馬輕夾馬腹,青驄馬溫順地靠近棗紅馬,并排而行。
他并沒有急著說什么,臉上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平靜。
沉默中,耳邊的風微微有些發(fā)澀。
“你知錯了么?”司馬語調平緩,聲音不大。
“我……”少年握著水囊,有些不知所措。
“陳安是父親的老部下了,忠誠善戰(zhàn),為人自負,你不該當著這么多下人與他對峙?!彼抉R看向前方,目不斜視。
“我是——”少年急著辯解。
司馬搖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事情該如何做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尚者善用善御,身為上位者,要懂得籠絡乃至操控人心?!?p> “阿兄,難道你也覺得該殺掉他們?”少年不可置信地看著司馬。
司馬回頭掃了一眼綁在馬上的曹正和石娘,又轉向少年:
“殺掉他們自然不是最好的法子,可在這逆境里,聚攏人心避免嘩變才是第一等大事,我們做事應該更穩(wěn)妥些?!?p> “既要籠絡人心,阿兄你怎么還讓我把人留下了呢?!”少年的聲音大了起來。
“因為相比陳安,我更要保全你的臉面!”
司馬的眼里有微微的怒意。
他看著垂下頭似乎仍有些不服氣的少年,語氣緩和了一些:
“父親這次讓你同我一道出使北庭,除了復開回紇道極為重要外,也存著讓你我熟悉北庭官場的心思,更存著讓你出門磨礪的深意,你可知道父親的這份良苦用心?”
少年點點頭:“我知道,阿娘囑咐過我?!?p> 司馬的呼吸頓了一瞬,臉上露出些許笑意:“平郎,你是父親的骨血,也是安西將來的一府之首,身負重擔,不要讓父親失望。”
“阿兄!”
少年急切道:“全府的人都知道,這節(jié)度使的位置該是你的。郭平不要什么官位,只要阿爺阿娘,還有阿兄和郭平像以前一樣高高興興地在一起就足夠了。”
“傻孩子。”
司馬摸了摸郭平的頭:“全府人高看我一眼,不過因為我郭興是父親的養(yǎng)子,堂堂威武郡王帳下的司馬,他們不愿意招惹我罷了??赡恪?p> “阿兄,你還在生阿娘的氣么?”郭平有些擔心地仰起頭。
郭司馬放下了撫摸郭平的手,臉上溫和之意漸漸隱去:“你阿娘是為了你好?!?p> “阿兄——”
郭司馬擺擺手,臉上重回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樣:“隊伍里的事情,你要時時刻刻清清楚楚,我再同你說一遍,你聽好了!
自從被沙匪把隊伍打散,加上你我,咱們現在只剩下十個人。算上沙匪留下的兩匹馬,攏共也只有十二匹馬。
刀箭倒還足夠,人也算還有精神,但食水已經不足。人餓幾天倒沒什么,水卻不能幾天不喝。更何況馬比人嬌貴,再這樣長時間不吃不喝,早晚會支撐不住?!?p> 郭司馬愛惜地拍拍馬頸,青驄馬噴著響鼻,轉過頸子,溫順地舔了舔他的靴子。
“陳安之所以反對帶著這兩個孩子,就是因為看清了咱們身處的險境。后有追兵,前無坦途,咱們再也承受不住一次小小的失策?!?p> 郭平臉上有些焦急:“那咱們該怎么辦?”
“其一是要想辦法鉆出沙匪的包圍。咱們能撐到現在,沒有再次撞上沙匪的大部隊,完全是靠著派出哨馬四處提前打探,可現在已經再沒有能派出的人了?!?p> 郭司馬掃視了一圈陳安及其手下,輕輕搖頭:
“沒有哨馬,咱們就跟盲人深夜臨淵一般??烧f起來,咱們也一直沒有遇到沙匪的哨馬,他們又是怎么跟上來的?”
“阿兄,你懷疑……”
郭司馬用眼神攔住了他的話頭:
“其二是要盡快找到水源。沙海里商路上綠洲不少,但那里必然早有沙匪守株待兔,不能貿然靠近?!?p> 他看了看郭平手里的水囊:“如果天黑之前再找不到水源,馬匹一旦開始倒斃,咱們就再難有逃脫的指望?!?p> 郭平聽著阿兄的話,臉上憂色重重。
郭司馬拍拍他的肩膀:“怕了?”
郭平挺起胸膛:“我才不怕!”
郭司馬贊許地笑了笑,朗聲道:“我安西男兒,挺身磧西,于豺狼環(huán)伺中搏取這一方天下,何懼?!”
陳安等人聽聞司馬壯言,紛紛勒馬,放聲高呼:
“不懼!不懼!”
郭司馬英姿勃發(fā),大喝:
“安西兒郎,聽我號令。向西州,進發(fā)!”
眾人轟然領喏,精神振奮。
郭平滿臉興奮之色,夾了夾馬腹,催動棗紅馬走得快一些。
郭司馬的臉色卻再度回歸平靜,看向他:“找個機會,去認個錯。能屈能伸,方是英雄本色。”
郭平紅著臉點了點頭。
郭司馬又掃了曹正和石娘一眼,拍馬往隊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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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啥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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