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間莊窯很小，位于須彌山北麓西坡，陽光永遠(yuǎn)照不進(jìn)來。
這間莊窯比任何一個苦行僧所住的地方還要簡陋，里面除了一張木床以外，就再無其他物品。
窯內(nèi)墻壁上遍是縱橫交錯的劍痕，如有用劍高手看到這些痕跡，一定會像發(fā)現(xiàn)了珍寶那樣驚喜。
然而就是這么一間不起眼的小莊窯，如今有兩個世間最特別的人在里面。
一個是天下最癡情于劍的劍手，縱橫十年無敵的劍神凌無垢。他正坐在地上，穿著破舊的麻布衣裳，赤足穿著雙破布鞋，用水?dāng)嚌衲嗤?，不多時，一個紅泥堆成的土爐灶便做好了。
另一個是天下最尊貴的皇帝，他竟也不在乎地上污垢，席地而坐，靜靜地看著凌無垢鑄好爐灶，點起火種，用一只破錫壺煮茶。
那把錫壺很破舊，是凌無垢剛向張鐵匠借的；煮的茶葉為一種黑茶，是前些時日打劫馬賊得來的。只見錫壺不多時便沸騰冒汽，凌無垢借來兩個瓷杯洗凈，將茶水倒入，卻是有一股茶香熏人心脾。
天圣帝竟也心平氣和地看著凌無垢泡茶，甚至頗有贊許地說道：“久聞劍神除劍道外，對茶道也情有獨鐘，此言果然不虛?！?p> 凌無垢正坐在皇帝對面，淡淡地說道：“家徒四壁，除劍之外別無他物，只有這粗茶堪為招待，請陛下見諒?！?p> 天圣帝笑道：“朕從未飲過此等川地邊茶，既是劍神親沏之茶，那也一定是天下無雙的茶水?！?p> 凌無垢問道：“陛下不怕茶中有毒？”右手輕遞茶杯給天圣帝，天圣帝欣然接過，仿佛兩個深交已久的好友。
天圣帝哈哈一笑，說道：“倘若天下無雙的劍神都會下毒，豈不是配不上其無塵無垢之號？”
凌無垢點點頭，說道：“陛下枉用相存，駕臨敝舍，總不會只為品茶而來吧……”
天圣帝伸手阻止了他繼續(xù)說下去，搖搖頭道：“今日朕只為喝茶?！?p> 于是凌無垢不再言語。
待茶水微涼，天圣帝將其一飲而盡，面色微變，瞬息間又恢復(fù)如常，說道：“好茶，苦而不澀，韻味醇厚。可惜有毒。”
凌無垢亦是一驚，也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果真感覺丹田一陣劇痛。卻見天圣帝又是一揮手道：“無礙，毒是絮妹下的。這點毒朕很快就能消解排出。明日再來拜訪?！本箯阶噪x開了。
西風(fēng)凜冽，天地黯淡。峽口平原處，一干人馬已經(jīng)搭建好了營寨。
只聽見一聲慘叫傳來，張鐵匠已被錦衣衛(wèi)士斬首。自皇帝率領(lǐng)人馬現(xiàn)身以來，卻不和魏絮直接接觸，只是命大內(nèi)總管陳文慶好生照料好魏絮。
陳文慶處事老到，將魏絮請至一處由衛(wèi)士把守的大帳后，又將跟隨魏絮的三人全都拿下。今日飲茶之事，天圣帝雖未追查，然陳文慶卻心領(lǐng)神會，便隨手叫個衛(wèi)士把錫壺主人殺了。
一時間，魏絮面色鐵青，內(nèi)心憤恨。然天高地闊，唯一可依靠的那一人，卻仍是佇立山頭，眺望遠(yuǎn)山而不言語。魏絮深覺孤立無助，又顧及自己懷有身孕，只能在帳中以淚洗面。
第二日。又是落暮時，古道蒼涼，人影昏黃。天圣帝魏休又來到了凌無垢的莊窯前，凌無垢已在門前等待多時。
天圣帝說道：“今日我們不談茶，也不談風(fēng)月。我們來說劍?！?p> 凌無垢亂發(fā)披肩，此時風(fēng)起，面容為亂發(fā)遮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聽他奇道：“陛下也學(xué)劍？”
天圣帝反問道：“你學(xué)劍？”
凌無垢說道：“學(xué)劍三十載，學(xué)無止境，劍更無止境?！?p> 天圣帝點點頭，說道：“好一個劍無止境，朕有一劍，想請你一賞?！?p> 凌無垢的瞳孔突又收縮，眼前的天圣帝忽然好像也成為了一柄巨劍。他只是站在那里，手中也沒有劍，卻好似頂天立地，山河盡在自己掌中。
凌無垢鼻尖上已泌出了汗，皇帝竟也是一名絕世劍手，不禁問道：“這是什么劍？”
天圣帝以指代劍，劍氣雄渾壯闊，既有大山之偉岸，又有大河之奔騰，說道：“此為山河之劍?！?p> 一劍刺出，目標(biāo)卻不是凌無垢。只見凌無垢身后一面石壁石屑飛起，劍痕交錯，深入石壁三尺，竟成了一個約一丈大的“地”字。
凌無垢乍見此字，如遭雷擊。此“地”字雖與先前所見之“人”字意境迥異，然劍鋒走勢卻是一致，顯示出自同一人之手，原來竟同是劍宗之劍。
想到此處，凌無垢也以劍指，在“地”字右側(cè)刻下那個“人”字。于是石壁上，劍意縱橫，“地”“人”二字，似相互爭鋒，又似相互融合，竟相得益彰。
天圣帝似早就知道會有此結(jié)果，說道：“你刻下的這個字，蘊藏的是一套庶人劍。庶人者，眾也。是以人間之七情六欲方能鑄其神?！?p> 凌無垢默然不語，許久后方才問道：“何謂山河之劍？”
只聽天圣帝說道：“昔日道家莊圣有云，諸侯之劍，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biāo)臅r，中和民意以安四鄉(xiāng)。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nèi)，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既為天子，則諸侯亦要臣服于朕，為朕牧守四方。是以策天下諸侯以固朕之山河，即為山河劍意也，其要義即為霸道。”
此言意氣之盛，天下無人可比。凌無垢凝視山壁良久，說道：“陛下氣魄，草民佩服，此劍確是霸道無儔的一劍。然此劍不可妄出，若山河不守，劍意自潰。草民斗膽諫陛下，少造殺孽以固山河?！?p> 凌無垢游歷西北半年，見慣了世間苦楚，有窮苦人家為求生路而賣兒鬻女，有冤屈之人不得昭雪含恨而終，而世家之人及官吏有司多為無德無情之人，致使西北無數(shù)百姓終是踏上了入平天道造反的道路，而后朝廷平亂，亂軍均被誅殺，是以西北多郡縣竟現(xiàn)方圓百里竟難以見無到人的奇狀。
天圣帝蹙眉說道：“今日只談劍，不談其他。人間劍與山河劍分別來自人與地二字，朕卻知道，這世間還有一個字，意境猶在此二字之上。即是‘天’字?！?p> 凌無垢心中一動，說道：“此字是否與那傳說中的天劍境有關(guān)？”
天圣帝說道：“所謂劍宗三劍，即是天地人三字演化而來，昔日莊圣分之為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朕卻不認(rèn)同，任何人其實都能從這三個字演化出符合自身的武道。我朝太祖魏重，早年得地字而悟諸侯劍，傳至朕更是演化為山河劍。如今你所悟之人間劍，便是同是此理?！?p> 凌無垢嘆氣道：“陛下果真是天縱奇才，非但雄才大略，武功蓋世，對劍也有獨到見解，草民自嘆不如?！?p> 天圣帝忽說道：“自明日其起，朕與你以此二字悟劍比拼，一日一劍，以十五日為期。試看誰人最終能贏下，倘若一方贏了，便可要求對方做一件事。這個賭局你接下嗎？”
凌無垢說道：“不知陛下用什么來做彩頭？”
天圣帝說道：“勝者為王，倘若朕贏了，你要為朕驅(qū)使十年，朕要讓劍神成為我大虞最鋒利的一柄神劍。”
凌無垢淡淡說道：“倘若我拒絕這賭局呢？”
天圣帝忽冷冷說道：“那你與魏絮，以及她肚子里的那個孩子，此生就再也無法見到了?！?p> 凌無垢忽側(cè)身走向山口，望著遠(yuǎn)處平坡的營地間一處帳篷，魏絮正撫著凸起的肚子冷冷地望著山口。隔著山，魏絮身形變得渺小，可凌無垢似乎仍都能感覺到魏絮心中的怨恨。
“好，我答應(yīng)你，明日酉時。此地見。”凌無垢說道，神色依然淡然。天圣帝應(yīng)聲離開，忽然凌無垢又喊道：“我要見她一面，就在今日?！?p> “好。朕答應(yīng)你。”天圣帝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
是夜，明月尚缺一邊，然已懸掛高空。
冷冷淡淡的月色，清清淡淡的一個人。她就在山口。
她沒有走過來，他也沒有走過去，兩人隔著很遠(yuǎn)，只是靜靜地互相凝視著。
夜風(fēng)恰到好處地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她也不打理，任憑長發(fā)亂舞，她的臉龐就如夜色一樣朦朧。她只是說道：“你終于記起我是誰了？”
凌無垢沒有回答，但魏絮感覺他點了點頭。
魏絮說道：“我很好，孩子也很好?！?p> 凌無垢依然沉默，仍是點頭回應(yīng)。
魏絮繼續(xù)說道：“四周遍是高手，以你身手，想逃走輕而易舉?！?p> 凌無垢終是開口道：“劍者，寧折不彎。皇帝既以劍者身份與我約戰(zhàn)，那我就不會逃避?！?p> 魏絮忽然尖叫道：“你根本不明白你面對的是什么，你以為他只是一個皇帝？還是一個武者？不，他是一個喪心病狂的瘋子，他簡直就是一個惡魔！”
凌無垢答話道：“我會帶走你?！闭f完轉(zhuǎn)身離開。
魏絮今夜沒有哭泣，只是默默地下山，回到那座華麗的帳中。
室內(nèi)沒有燃燈，凌無垢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里，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道劍痕，那是他白日里所見之“地”“人”所刻劍招。人字簡約而意境深遠(yuǎn)，地字繁復(fù)而意境宏大，這人間劍意與山河劍意確是生平所見最深遠(yuǎn)的劍意，惟有卓青崖的大自在劍意方可比擬。
“縱使千難萬險，我亦一劍斬之?！绷锜o垢握緊了拳頭，此刻他即是劍，劍即是他，然他閉上眼，竟浮現(xiàn)出魏絮那張怨恨的臉。
第一日。微風(fēng)。
天圣帝如約而來，竟身著一套黑色勁裝，雖無雍容華貴之氣，卻顯得更為英武。凌無垢知道，此刻面前的對手不是那個權(quán)傾天下的天圣帝，而是絕世劍手魏休。
兩人相對而立，以指為劍，凝視良久。
突然，兩人身形一錯，交手甫現(xiàn)于電光火石間，一招竟已結(jié)束。只見一縷頭發(fā)從凌無垢頭上飄下，魏休黑袍的腰處也出現(xiàn)一個小洞。
第一回合，凌無垢以癡斷腸之劍，竟平分秋色。
魏休亦不再言語，徑自離開。
第二日。無風(fēng)。凌無垢到場時，魏休已在等他。
凌無垢深知，自己悟人間之劍時日太淺，雖有一劍癡斷腸爐火純青，然倘若一式用老，不可能是魏休山河之劍的對手。他默默站立許久，終是說道：“今日是我輸了。明日繼續(xù)?！?p> 魏休點點頭，直接離開。
一連四日，凌無垢均只是到達(dá)約戰(zhàn)地點后認(rèn)輸，饒是魏休氣度寬宏不凡，也終是在第五日奚落道：“劍神今日約戰(zhàn)，是否又要認(rèn)輸？”
凌無垢只是搖搖頭，又點點頭道：“我悟劍將成，但今日還是得認(rèn)輸。”
只見魏休陰沉著臉說道：“莫要忘記我們的賭局。”
凌無垢答道：“自是不敢忘?！?p> 正待凌無垢要上山時，魏休忽道：“朕多給你十日時間，十日后倘若你還未悟出人間之劍，魏絮就會死?！?p> “好?！绷锜o垢只是一字回道，內(nèi)心卻早已起了波瀾，原來魏休約劍決確是為了那一套人間之劍，他也揣度到魏休所悟山河之劍也并未完整，是以想以斗劍的方式繼續(xù)攀登劍道極境。
他望向遠(yuǎn)處的營寨，徐掌柜的頭顱和李婆子的頭顱已插在長矛上，置于拒馬外示眾。這一刻他知道，無論魏休表面上看起來有多么寬宏大量，他骨子里依然是一個睥睨天下視眾生為草芥的王者。
從這日起，凌無垢將自己封閉在莊窯里，不與外界相連。他觀想審視了自己的一生：年少時初出茅廬的傲氣，為求劍道而斷舍與李覓云的緣分，不得不用劍破腹取嬰時的凄寒，十年無敵的冷寂，悟劍不成的愁困，專情于劍的癡情，惶恐自己劍道已止時的驚懼，魏絮與九凝加諸己身的怨恨……昔日種種，竟猶如一把利劍，將七情六欲刻入神髓。
他就這樣在黑暗中觀想了九天九夜，斷絕飲食。到了第十日，魏絮在莊窯前守候多時，終是等其出關(guān)。她已是眼淚盈盈，眼前的凌無垢幾乎認(rèn)不出了：形容枯槁，頭發(fā)朽落，只有一雙劍目卻是鋒芒畢露。
凌無垢靜坐調(diào)息，真氣運行一下，輔以魏絮所帶食物，便又精神煥發(fā)，甚至進(jìn)境更有提升。
他與魏絮席地而坐，以耳附于她腹上，說道：“我好像聽到了這小東西的心跳。”
魏絮說道：“它再過兩個月就會出來了，你說是男孩還是女孩？”
凌無垢說道：“如果是男孩，就叫他凌霄。如果是女兒，就叫她凌紓。”
魏絮說道：“我相信你?！?p> 兩人相聚幾時，又將分離。而明日便是決戰(zhàn)日。
十月廿四。山下火，桑柘木，壬不泱水，劍鋒金。
酉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凌無垢早早地就矗立在決斗地點，魏休也是準(zhǔn)時趕到。魏休依舊是一身黑色勁裝，神情莊肅。凌無垢也是那一身敝衣，神情淡然。
兩人再次相立而望，西風(fēng)吹不盡，靜語竟無聲。
突然，凌無垢開口說道：“為什么選擇我做你的對手？”
魏休瞳孔微張，說道：“看來你隱約發(fā)現(xiàn)朕的目的了？”
凌無垢說道：“陛下是想找一個功力與己相當(dāng)?shù)膶κ?，但為何要有此之舉，草民不解，但大不可能只是為了攀登武道巔峰?！?p> 魏休笑了，說道：“你能想到這一點，已可作為朕的對手。不錯，朕需要一個與我伯仲之間的對手。如今天下，已知的證道高手只有卓青崖和你。只是你劍心有缺，近些時日頗讓朕不滿意?！?p> 凌無垢說道：“陛下鞭策草民去尋求劍道更高境界，甚至不惜以山河劍意為誘，這是為何？”
魏休忽面色凝重，說道：“你可曾聽說過飛升一詞？”
凌無垢心中一凜，說道：“飛升之言，全無憑據(jù)，為妄言耳?！?p> 魏休忽激昂道：“怎可是妄言？昔日人祖制鼎化龍，飛升而去；道祖西出函谷，傳教化胡，于臨洮飛升。武朝始皇帝東渡蓬萊，羽化飛升。此皆為史書所載，又怎可為假？前人圣賢能做到的事情，朕定也能做到！”
凌無垢沉聲問道：“敢問陛下想如何飛升？”
魏休哈哈大笑，說道：“自是尋一個伯仲之間的對手，以無上之威能，行破碎虛空之舉?！?p> 凌無垢甚為心驚，世間武道何處是盡頭？傳言中，得窺天道，破碎虛空，飛升而去，便可勘破生死。那一層境界，即武道之盡頭，也是武道新的開始，難道眼前的魏休雄心勃勃，所求的竟一直都是飛升之舉嗎？
想到這里，凌無垢以指凝劍氣，說道：“陛下之志遠(yuǎn)大矣，草民甚為佩服，然而草民尚有很多要完成的事情，這世間事未了，我必須要帶絮兒離開。”言迄，竟然殺氣騰騰，劍氣沖天。
魏休不禁撫掌笑道：“好！朕終于可以與劍神好好地戰(zhàn)上一場了！”身上劍氣矗立如山，霸烈澎湃。
人間忽晚，山河已秋，劍寒十二州。
人間，山河，劍勢待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