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節(jié)。
古人云:“二月二,龍?zhí)ь^;三月三,軒轅生?!?p> 長安城南郊,一座圜丘已是蕭條冷清,唯有鷓鴣低鳴。
三百多年前,那正是持續(xù)了千年,被稱為千秋亂世的混亂時代末期。直至一名諸侯子弟武昊橫空出世,以關(guān)中千里沃土為基業(yè),歷時三十載,消滅了九個最強(qiáng)大的諸侯國,天下終是一統(tǒng)。
圜丘壇共分三層,每層四面各有臺階九級,每層周圍都設(shè)有精雕細(xì)刻的漢白玉石欄桿,欄桿的數(shù)目均為九或九的倍數(shù)。外面有二層圓形圍墻,中間是三層圓形石壇,上層臺面四周環(huán)砌臺面石,中心一塊圓形石板稱“天心石”。
武朝建新都長安,武王昊便是在這塊天心石上祭祀天地,履至尊之位,自號始皇帝。
十五年后,武朝崩,虞朝立。虞朝太祖遷都洛陽,于洛陽南郊建新圜丘。于是長安城的這座圜丘逐漸被人忘記。
時至今日,這座圜丘終于迎來了新的主人,即將再次成為天下最矚目的地方。
這一日,一人從圜丘壇南階步步登壇,不多時已站在天心石上。
此人便是平天道教主,如今的平天國天王洪御天。
洪御天年齡約莫五十歲,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唇若涂脂,雙眼炯炯有神,胡須甚美,如今身穿大裘冕,更是莊重嚴(yán)肅、氣宇軒昂。
他曾是一個寒門士子,心懷大志而不被賞識,幾乎埋沒于眾人。后得遇一奇人拜其為師,入平天道教派,改名御天,習(xí)得平天道經(jīng)典《平天策》,甚至繼承了教主之位。如今的他,振臂一呼,便有千萬教眾應(yīng)聲而起。
他醉心于這種感覺,稱王月余,出行必有儀仗扈從,前擁后簇,車乘相銜,旌旗招展。
甚至他還有更大的野心,只是不為人外道哉。
圜丘壇四周,已經(jīng)里里外外圍繞著數(shù)萬名裝飾各異、高矮不一、年齡不同的士兵,唯一的共同點即是均出身貧苦。他們仰頭望著天心石上的洪御天,眼睛里滿是狂熱。
北側(cè)還有一些與平天道結(jié)盟的江湖門派,其中最多的便是丐幫,由幫主周吳鄭親率五百名四袋以上弟子觀禮。先前義軍偷取長安城全靠丐幫內(nèi)應(yīng)襲殺守軍,是以丐幫地位尊崇。
登壇的三處階梯分別有一人站立待命,東階是一個身材魁梧,短須長發(fā)的男子,北階是一個戴著赤紋黑底面甲,腰挎彎刀的女子,西階則是一個身形修長,俊逸不凡的男子。
三人分別為平天道副教主韋長歌、魔宗圣女師裳瀟和鎮(zhèn)遠(yuǎn)將軍云靖。三個看似不相關(guān)的人,如今卻拱立于洪御天,只因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推翻大虞!
午時已到,洪御天獻(xiàn)上犧牲與祭器,一杯酒敬天,一杯酒敬地,眼神肅穆道:
“人祖軒轅氏,承天道氣運(yùn),使百部歸附。后聯(lián)神農(nóng),滅蚩尤,統(tǒng)一大荒,稱為黃帝。昔黃帝時,諸圣勃興,而宮室、衣裳、舟車、弓矢、文書、圖畫、律歷、算數(shù)始并作焉。唯其可哀,黃帝制鼎化龍,飛升離去,有不見者,三千年焉?!稑O言》有云,吾帝尚存,常在名山,訪真問道。有徒道祖,留《道德經(jīng)》,有子祁衣,演《平天策》……”
“時至今日,大虞無道。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彼蒼者天,曷其有極!時日害喪,予汝偕亡!蒼天已死,惴惴其栗!黃天浩蕩,天下太平!”
“今日我等起事,便是承人祖平天之道,懲大虞魏氏等妖邪,還天下百姓一個太平盛世!”
場中義軍群情激奮,齊聲高喊:“太平盛世!太平盛世!”
西階的云靖臉上閃過一絲憂慮。
“唉……”突有一聲輕嘆,好似穿過了鼎沸的喧鬧,這一聲輕嘆竟似滲進(jìn)了每個人心里,同時出現(xiàn)在場中數(shù)萬人的耳邊。眾人一滯,場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陣詭異的寂靜。
“洪教主,非得走到這一步嗎?”不知何時,天心石上竟站著一個青衣少年,似是無奈地對洪御天說道。
洪御天竟對這個少年的出現(xiàn)也無一絲驚慌,仿佛早就預(yù)料到少年會來,嘆氣道:“劍宗傳人卓青崖,你果然還是來了。你這是要效仿劍宗諫武始帝之舉嗎?”
少年身形略顯瘦弱,身著青色敝衣,一根打結(jié)的草繩作腰帶,一雙星眉劍目,卻略帶一絲慵懶之意,面膚略帶棕黃,好似一個尋常的農(nóng)家少年。誰也沒想到,這樣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少年,就是昔日擊敗劍神,名揚(yáng)天下的劍宗傳人卓青崖。
兩人均以傳音入密之法對話,是以壇外數(shù)萬人只見兩人站立許多,卻不知他們在說甚。
“我非效仿劍宗,恩師仙去,我已是當(dāng)代劍宗。然而洪教主稱王欲創(chuàng)大業(yè),實非明智之舉?!弊壳嘌?lián)u搖頭,劍目微閉說道。
洪御天面有不快,說道:“寡人欲行平天之道,還天下一個朗朗太平,救萬民于水火之中,寡人若能成就大業(yè),便是做第二個武始帝又如何?當(dāng)以開疆拓土,安定萬民為畢生所求?!?p> 卓青崖又輕嘆一聲,搖搖頭,說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洪教主因一己之私,致使平天道數(shù)代人的努力一夕作廢?!?p> 洪御天臉色一變,說道:“寡人發(fā)動義軍,欲推翻大虞,如何不是拯救萬民了。如何只是為一己之私?”
卓青崖伸出兩個手指,說道:“寡人二字,已證你初心已失。又談何拯救萬民?”
洪御天勃然大怒,似被洞穿了內(nèi)心秘密而惱怒不已,右手立即將腰間一只長锏抽出,迅如雷霆的一擊便要落到卓青崖頭上。
此锏名為平天锏,由西方異金制成,長四尺,重六十斤。相傳為平天道初代教主所傳之神兵,能即刻能找出其他兵器的脆弱點,擊之必斷。
卻見卓青崖身形似如一道劍光輝煌而迅疾,洪御天凝聚了澎湃內(nèi)力的一擊竟直接落空,猝然間,卓青崖的身影散去不見。洪御天不由得驚道:“劍氣化形!”
原來與洪御天談?wù)摱鄷r的卓青崖,竟然只是一道以劍氣化而成的留影,其如鬼似仙的手段,究竟他到達(dá)了何等境界?
洪御天忽覺身后清風(fēng)微撫,只見卓青崖出現(xiàn)在身后,他怒道:“卓青崖,寡人知道你已至那傳說中的證道之境,莫非你是來奚落寡人的?須知一人之力有時盡,寡人不信你能抵擋住在場的所有人?!?p> 卓青崖淡淡道:“我并非來奚落你,我只是想問你,可曾記得十年前我跟你說過的話?”
洪御天面露疑色,若有所思,說道:“十年前你師父帶來的那個幼童便是你?黃口小兒之話寡人怎可能輕信?你當(dāng)真認(rèn)為自己是天下第一了?”
“當(dāng)日恩師與洪教主曾有過一唔,在下忝為恩師弟子,有幸聽聞了洪教主欲舉大事。那時我年幼,怕是被你輕看了。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當(dāng)年我告訴你的這九個字,你怕是未聽進(jìn)去多少。彼時天時未到,時不利你,而利大虞。今日亦然?!?p> 洪御天身形一震,問道:“為何你覺得寡人會失???這三年里寡人已經(jīng)攻下冀并幽三州,月前更是又使涼州臣服,如今天下正八方響應(yīng),義軍已經(jīng)近百萬之眾,有此等之勢,大虞如何敗我?”
卓青崖一陣苦笑,道:“平天國如今已是強(qiáng)弩之末,這戰(zhàn)線千里,如何能守住大虞進(jìn)攻。且不說稱王太急,招致義軍失去出師之名。僅言糧草一事,洪教主三月興兵事,有違農(nóng)時,正中大虞下懷。關(guān)中沃野千里,卻因征戰(zhàn)殺伐而無人耕種,數(shù)月后將顆粒無收。屆時大虞只需封鎖崤函,關(guān)中便成困龍之地,朝廷只需重施高溝深壘之計,數(shù)月前晉陽困城人卒相食的慘劇便會再次發(fā)生了。大虞先前不是無法對付你,而是要以疲兵之策,徹底消滅你平天道的傳承啊。”
這話于洪御天何啻于驚雷轟鳴。饒是洪御天深謀遠(yuǎn)慮,也萬萬想不到,日前義軍氣勢極盛,竟是泰極丕來,迅速走到如此危局。
洪御天再也不顧麾下可能會有的異樣眼光,正想向卓青崖請教如何解除危局,卻再也沒發(fā)現(xiàn)卓青崖的身影。耳邊卻仍能聽到卓青崖傳來一句話:“此局無計可解。我等都低估了大虞皇帝,此人確為非常之人。為今之計,便是盡可能保有火種。待時機(jī)成熟,可再燎原。我要帶走一個人,洪教主,我們就此告別?!?p> 此刻洪御天突然才發(fā)現(xiàn),原先位于北階駐守的云靖,已不知所蹤。忽有斥候傳信道:“大虞飛龍軍已經(jīng)到函谷關(guān)一百里外了!還有不計其數(shù)朝廷大軍正趕來?!?p> 這飛龍軍來得竟然如此之快!
洪御天錯愕,義軍也一陣騷動。今日在城外南郊圜丘舉行祭天大典,倉促間竟難以備軍守戰(zhàn)。
“難道真如他所言,時不利寡人,而利大虞嗎?可恨?。 焙橛炀勾沸仡D足,只恨蒼天無眼,只恨天道無情!
三月初五,歲煞北。宜移徙,忌冠笄。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只是無歌鎮(zhèn)今日的氛圍似與先前不大一樣。
阿絮腰挎一把帶鞘菜刀,眉橫殺氣,右手叉腰,站在鎮(zhèn)口。
阿絮身后跟著三個人,一個是似乎隨時會被風(fēng)吹倒的徐掌柜,一個看上去就不機(jī)靈的小二,一個渾身黝黑精瘦的鐵匠。
林方還在屋頂上,一壇女兒紅被他高高舉起,酒水朝口傾瀉而下,無一滴酒水漏掉。
前日是羯人交付虞奴的日期,卻未想阿絮一行在鎮(zhèn)口等待許久,羯人竟然未準(zhǔn)時趕到。
這一日已是延誤送奴的第三天,饒是阿絮颯颯英姿,此刻也是表情嚴(yán)肅,似在等大敵來臨。
突然,小二附耳于地,驚喜地說道:“我聽到大隊人馬正趕來,來了!”
鐵匠聞聲,立即縱身躍至鎮(zhèn)中掛著黑色大旗的旗桿頂上,定睛一看,不由得一驚:眼前遠(yuǎn)方煙塵滾滾,一匹黑馬疾奔在前,馬背上是一個身著戎裝的青年。約莫三十個羯人騎馬追擊他,正是識得的人馬盜。
鐵匠即刻喊道:“老板娘,不對勁,人馬盜在追殺一個人,看穿著是玄策府斥候?!?p> 鐵匠忽又喊道:“那玄策府的騎士引著人馬盜要往東邊去了!”
阿絮神色不住變幻,片刻后罵道:“敢砸老娘的生意?哪怕是玄策府也不行!”說完便操起菜刀,徑自沖出小鎮(zhèn),身法之快,連屋頂上的林方都多看了幾眼。
“快快快,快跟上!別讓老板娘以身犯險!”眼見阿絮一陣煙塵向北去,徐掌柜情急之下高喊道,從鎮(zhèn)上的幾間破屋里跳出來幾十個漢子,紛紛跟著顫顫巍巍的徐掌柜一同跑去,只剩林方仍在屋頂上,抱壇喝酒。
那策馬奔騰者正是何歡,那日他以鋼絲奔馬之計,使人馬盜死傷三十余人。此后他未直接逃離,反而隨后幾日均在夜里不斷襲擾人馬盜,又使人馬盜死傷二十余人。酋帥赫畢羅對何歡恨極,終是在前日提前搜尋到他的行跡,以致今日奔逐追殺之局。
奔逃數(shù)日,何歡已是人乏馬困,遍體鱗傷,未想竟在荒漠中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小鎮(zhèn),于是大喜過望。忽然他意識到,若是帶著身后這群羯人惡匪闖進(jìn)鎮(zhèn)子,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于是他心意一決,猛抽一馬鞭,領(lǐng)著群匪正準(zhǔn)備繞開小鎮(zhèn),向東馳行。
突然,一人攔住前路,何歡尚未看清前方是何人,錯馬正要避過時,只覺腰腹忽被猛地一拽,身軀便騰空而起,剎那間便落在地上了。
何歡五臟六腑一陣翻涌,待回過神時,一條牛筋繩縛住了腰部,繩索的另一端正握在一名女子的手中。
“想活命就別說話別動?!卑⑿跽f道,忽猛地?fù)P繩甩起,何歡頓時身形一失,竟被甩到堪堪趕來的人群里。
鐵匠接住了何歡,徐掌柜偷偷地朝何歡伸出了大拇指。
鎮(zhèn)外煙塵陣陣,三十名羯人勒馬停下,為首的正是酋帥赫畢羅。這個身形魁梧的壯漢,此刻是殺氣騰騰,眼見阿絮攔住了自己,不禁怒道:“老板娘,此人殺我三十多個兄弟,你若護(hù)著他,我便連你一塊殺了。”
阿絮只是厲聲問道:“本月的虞奴為何沒送來?”
赫畢羅忽像是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大笑了起來,指著人群里的何歡說道:“托那個虞人的福,我把虞奴殺光啦!”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何歡更是難以置信。只聽赫畢羅惡狠狠道:“虞奴賤種,那人越是想救,我就越是殺。他殺我一個羯人,我就殺他十個虞奴。他殺了我三十個羯人,我把虞奴都?xì)⒘?,還食其肉寢其皮,哈哈哈哈哈哈,整整兩百個!”
何歡未料到奮力多日,竟是這個結(jié)局,一時憤恨,竟吐血倒下。
阿絮眼神厲然,拔出腰間那把略帶銹斑的菜刀,一步一步走向赫畢羅。
赫畢羅亦感受到眼前女子的殺氣,笑容逐漸消失,三十名羯人分列八方,將阿絮圍住。
赫畢羅沉聲道:“老板娘,我知道你是羅剎相菩薩心,以前買的虞奴你都放走了。今次只要你交出那個人,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生意我們還可以照樣做下去。”
阿絮面如寒霜,手持鈍刀,說道:“你認(rèn)為,我們還有做生意的必要嗎?”
赫畢羅突然大吼一聲,眾羯人便應(yīng)聲而動,如惡狼撲食般襲來。這人馬盜練的是一套傳自長生天教派的天狼血爪功,更有一套合擊之法使其威力倍增。此刻赫畢羅兇相畢現(xiàn),三十羯人氣機(jī)相連,赫畢羅正如狼心承載其內(nèi)力,這鋪天蓋地的爪影,洶涌澎湃攻來。
阿絮只是凝神靜氣,一刀橫斬。
刀是一把鈍刀,前日切肉還卷了刃。
阿絮為刀俎,羯人為魚肉。
那一刀的風(fēng)情。
屋頂上抱壇酣睡的林方突然驚醒,識出了這天下無雙的一刀:
神刀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