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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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迪坐在海島上石頭房子的外面。

　　他覺得自己和島上的任何一塊巖石都沒有區(qū)別，在這座小島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萬物都是大自然的孩子，頭頂上飛來飛去的海鳥，與他一樣在大自然的懷抱里自由生長。也許，這些海鳥才是這座小島的主人，它們世世代代已經(jīng)繁衍了很多年，安迪只是一個溫和的入侵者，沒有想到去傷害誰？他只是想吹吹海風(fēng)，曬曬太陽，遠離擁擠的人群，遠離社會的束縛，遠離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明，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放逐靈魂。他想脫去文明的外衣，放下物質(zhì)的枷鎖，回到過去，重新去做大自然的孩子。

　　安迪坐在那把已經(jīng)很舊的椅子里，午后的陽光照在身上溫暖而舒服，海鳥落在他的腳邊低頭尋找著食物。懶洋洋的海鳥晃動著笨重的身體，跳來跳去，有的海鳥吃飽以后梳理著自己的羽毛，有的海鳥又回到巖石邊追逐著浪花盡情嬉戲。春天又來到這座小島上，天地間又是萬物充滿生機，他在這座海島上已經(jīng)度過十二個春天，每年的春天都和他剛來的那一年春天一樣，他感覺不到這座小島這么多年過去有任何變化。海鳥還是那些海鳥，巖石還是一樣的巖石，也許，只有他變老了。

　　他正看著海浪發(fā)呆的時候，一只海龜慢慢爬上小島，浪花打在海龜身上，似乎要將海龜拽回海里，可是，那只海龜很執(zhí)著，用力向著小島爬。好幾次被浪花卷了回去，好幾次又爬上小島，最后，浪花的手終于夠不著這只海龜。安迪對這位陌生的客人充滿好奇，這座海島萬物都有居住的權(quán)利，還有多少拜訪者將會出現(xiàn)，他不知道，世界每天都是新奇而充滿神秘。海龜笨拙地爬上小島，那些海鳥紛紛躲開，海龜一直向前爬著，海鳥展翅飛起離開小島盤旋在天空，過了一會兒，又落在海龜?shù)呐赃?。幾只海鳥在海龜?shù)母浇ハ嘧分穑袝r候跟在海龜?shù)暮筮?，低下頭來好奇地看著海龜緩慢移動的身體。海鳥也許覺得這位陌生的闖入者，很奇怪，樣子長得很難看，膽子大的海鳥飛過來，輕輕啄著海龜背上的龜甲，海龜突然停在原地不動，海鳥慌張地振翅飛走。

　　這座小島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生命，分布在大大小小的角落，每個小動物都有在這里安家的權(quán)利，安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充滿神秘。也許，幾千年以前，這座小島還在海水的淹沒之中，自由地魚類在小島的附近游來游去，珊瑚礁藏在巖石的縫隙之中，這座小島還在海洋母親的懷抱中沉睡。是什么原因讓地殼發(fā)生變化，經(jīng)過一場海嘯以后，或者劇烈的地震，也許是大陸架結(jié)構(gòu)的改變，讓這座小島慢慢浮出海面。還是，幾千年的時光流過以后，海水不斷下沉，這座小島漸漸裸露出水面。大自然的千變?nèi)f化神奇而無法預(yù)知，幾千年以后，這座小島依然存在，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地球又會變成什么樣子，也許，小島又回到茫茫大海之中，依然沉睡在大自然母親的懷抱里。安迪覺得人類的存在是那么渺小，卻又不自知。

　　海龜繼續(xù)向前爬，海鳥已經(jīng)曬夠了太陽，紛紛離開小島在天空飛翔，有的飛向遠方，有的在安迪的頭頂盤旋。太陽開始向著西方傾斜，柔和的光線灑在海面上泛著亮光，海浪拍打巖石激起的浪花濺在小島上，讓一只在海邊巖石上的海鳥驚嚇的飛了起來，海面上傳來海鳥歡快的陣陣叫聲。安迪覺得每天的這個時候，大海都在演奏一曲氣勢磅礴的交響樂，那些飛翔的海鳥就是大自然里的音樂家，砸在巖石上的海浪就是天才的指揮家，他是唯一的觀眾，唯一能夠聽懂大海的旋律的靈魂。

　　海龜爬到安迪的面前，似乎感覺到巨大障礙物的出現(xiàn)，海龜在距離安迪的腳只有幾厘米的地方停下來。海龜抬起頭，看著安迪，仿佛要看清楚，究竟是什么樣的障礙物阻擋了自己，海龜一直看著安迪。安迪看著面前的海龜，一動不動，安迪搬開椅子換一個位置，就可以讓海龜通過，或者，用腳踢動海龜?shù)纳眢w換一個方向，海龜也可以繼續(xù)前行。但是，他沒有那樣做，他想考驗海龜?shù)闹腔?，他想知道海龜下一步會怎么辦？海龜很長時間凝視著安迪，安迪也在注視著這位陌生的客人，最后，終于失去對視的耐心，他將視線從海龜身上移開，看著遠方。

　　西邊的海平面已經(jīng)被落日染紅，金色的海面上泛出粼粼微光，晚霞映照得天邊一片火紅色，沒有一絲云，西方的天空就像燃燒著一團火。安迪每天都坐在小島上看落日，他發(fā)現(xiàn)，每天的夕陽都不一樣，夕陽也像一個人有著自己的生命，或者絢爛，或者安靜，或者奇特，或者普通，或者巨大，或者渺小。夕陽在天空中發(fā)出熾熱的光，然而已經(jīng)沒有溫度，夜晚的涼意開始從四面八方襲來，大自然的規(guī)律總是保持著節(jié)奏的平衡。

　　安迪回過頭來，再看那只海龜?shù)臅r候，海龜繞了一個圈，正在按照原路返回。安迪在想剛才那只海龜為什么要看著自己，也許，海龜是在反復(fù)衡量能否戰(zhàn)勝面前的敵人，也許，海龜是在和他說話，只是他不能理解。也許，這座小島是海龜?shù)募?，海龜只是離開了幾十年，就像一個游子去遠方漂泊，回來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竟然有了新的主人。安迪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建造的石頭房子，這是他的家，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一覺醒來，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不再屬于自己。他又將目光看向遠方。

　　西邊的落日正在漸漸沉入海水之中，半輪巨大的夕陽好像一個落水的人正在努力掙扎，可是海水正在漸漸淹沒頭頂。夕陽最后一抹紅暈消失在海面上，暮色漸漸籠罩。黑夜的腳步仿佛已經(jīng)在耳邊響起來，安迪非常熟悉，他知道每一個黑夜都會以不同的方式降臨。但是，在這座海島上，黑夜并不可怕，沒有人會來傷害他，小島在黑夜的懷抱里會和他一樣進入夢鄉(xiāng)。

　　安迪覺得并不孤獨，他的內(nèi)心有一個豐富的世界，他的世界與這座小島上的所有生命渾然一體，這座小島仿佛就是他的朋友，每時每刻都能夠理解安迪的天真。他在漸漸遺忘從前的生活，那些已經(jīng)消逝的歲月對每一個人而言只不過是一場虛無飄渺的夢，回憶只能讓自己被憂傷這張網(wǎng)緊緊裹住，漸漸掙扎不動，漸漸停止呼吸。他終于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時光才是唯一的時光，生命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如同沙漏分分秒秒都在流逝，直到最后再也沒有一粒沙子可以滑落，沙漏孤零零地懸掛在天空底下。

　　他在海島上平靜的歲月中，慢慢看到一個全新的自己，通體透明沒有塵埃落在上面，時光流逝而渾然不自知。生命似乎又回到嬰兒的狀態(tài)，甚至繼續(xù)沿著時間的隧道返回從前，回到出生以前的狀態(tài)，世界還是一片混沌，萬物如初。每個人回到自己心靈的世界，在意識的深海之中，一直下沉，一直向著海底墜落自己，會見到燦爛而不刺眼的光，在光的漩渦里會看到宇宙的秘密。每個人的身體都是這個神奇宇宙的縮影，打開自己的心，向著內(nèi)心的天空飛翔，只要一直揮動著翅膀，就能夠穿越浩瀚的時空，遇到世界開始的那一瞬間。

　　安迪偶然抬起頭，看見一輪滿月已經(jīng)升起，蔚藍的夜空如綢緞一樣迷人，他覺得大自然總是很公平，總是會有光照亮人間。安迪凝望著月亮出神，那是一個遙遠的星球，那是一個沒有被污染的星球，人類登上月球以后，開始幻想將來這里成為自己最后的家園。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人類登月計劃成功以后，科學(xué)與技術(shù)成為這個世界的主角，越來越多的新發(fā)明進入許多普通家庭生活的空間。一個物質(zhì)空前豐富的時代來到眼前，社會仿佛變成一臺只會工作沒有靈魂的機器，地球村的居民競相追逐迷失在金錢游戲里。可是，如果人類依然貪婪，依然瘋狂地追逐著自己永遠無法滿足的欲望，無論到哪里都不會有一個美好的家園。進入二十一世紀(jì)以后，這個世界的運轉(zhuǎn)速度更加飛快，人類在麻醉著自己的神經(jīng)，在集體狂歡的睡夢里，向著毀滅的深淵沖刺。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他想起這句古詩，時光穿越千年，這輪明月沒有絲毫改變，春秋戰(zhàn)國是這一輪明月，唐宋明清也是這一輪明月，照在茫茫大海上，也照在邈邈九州。同樣，是這一輪明月照在古羅馬的競技場上，也照在華爾街摩天大樓的樓頂，時間將會粉碎人類所有的夢，而這輪明月依舊將光灑向地球。安迪的石頭房子在月光之下如童話王國里的故事，他覺得自己生活在童話里，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飄渺虛幻。

　　海龜又爬到小島的巖石邊上，向前一躍，海龜沉入海水之中，沒有了蹤影。這座海島上依然傳來海浪拍打巖石的聲音。安迪從月光里回到自己的石頭房子中，房間里的窗戶透進明亮的月光，地面上，桌子上，床上，都被一層溫柔的光籠罩。安迪躺在床上，很快進入甜蜜的夢鄉(xiāng)。

　　小島上的石頭房子外面，只有那把空椅子。

　　很孤獨。

　　痖鏞 2012.4.9-4.29 初稿石門西郊

　　2012.5.3-5.31二稿石門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