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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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時空如何交錯,無論身處何方,無論過去還是未來,世界總是一個永不落幕的大舞臺。
每個人的生活是背景,有的人站在舞臺中央呼風喚雨,有的人躲在舞臺角落黯然神傷,無論是誰都是舞臺上的過客都要匆匆離去,來于空歸于空。人生并不是一張設計好的圖紙,按照放大的比例就可以在現(xiàn)實中建筑理想的大廈,生命的過程就是一個從黑暗走向光明的山洞,有多少曲折在看不見的遠方,正在行走的人誰也不知道。未來總是千變萬化,贏或者輸,從來都不在自己的手中,就像輪盤賭中在盤面上飛速旋動的象牙球沒有人會知道在哪一刻停止,只能任憑運氣的左右。每個人出發(fā)的時候,都是滿懷信心,卻不知道方向不知不覺就已經在腳下改變。
程真隨著出站的人潮涌出火車站,背著吉他拉著旅行箱站在廣場上茫然四望,就像一個遠行的人,對于這座城市,他不是歸人只是過客。他像一只小小鳥總是在理想的天空飛翔,只是偶爾停留在現(xiàn)實這棵樹上,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社會舉起來的槍口擊中。他生活在音樂的夢里,沒有周圍世界的喧囂,也沒有人間事事艱難的陰影籠罩在頭頂。
這是一座北方內陸城市,一百年前還是京廣鐵路線旁邊的一個小村莊,隨著鐵路運輸業(yè)在上個世紀的蓬勃發(fā)展,漸漸這里變成鐵路干線的交通樞紐。后來,隨著鐵路規(guī)模的不斷擴大,小村莊變成了小城市,由于交通運輸的便利條件,這里很快成為北方紡織業(yè)的中心城市。從日本人占領時期,有著上千工人的紗廠就已經創(chuàng)造出巨額的經濟效益,解放以后很多年,紡織業(yè)都是這座城市的主要經濟支柱,隨后印染廠也被帶動起來,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以后,這種局面才被全民經商的浪潮改變。
在這座城市,他是陌生人,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沒有一個朋友或者同學居住在這座城市,他就像茫茫大海里的一葉孤舟。程真走出火車站廣場,手機鈴聲響起,他接了一個電話。通話結束以后,他將旅行箱放倒在人行道上自己坐在上面,忽然感覺有些疲倦。他覺得自己就像在一列高速行駛的車廂里,火車遇到故障緊急剎車,自己成為被拋出車廂的乘客。面對突然而來的變化,程真在想,下一步該怎么辦,往哪里去?
他決定先找一個地方安身,再考慮以后的事,既來之則安之。程真不想住在火車站附近,憑他的經驗這里是最不安全的地方,住旅館的費用還很貴。他起身站在路邊等出租車,他想找一個酒吧附近先住下來,然后再解決工作的問題。一輛藍色出租車在他身邊停下,將旅行箱放在后座上,程真上了車。
“去哪里?”出租車司機問他。
“師傅,這座城市酒吧都在哪一塊地方比較多?我想在酒吧附近找一個便宜的小旅館先住下。”程真說。
出租車緩緩開進汽車的河流,速度很慢,他已經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總感覺自己還在晃動的車廂里,神智有些模糊不清。程真望著車窗外擁擠的車輛,斑馬線上焦急等待的行人,瘋狂地汽車喇叭聲,人行道上匆匆的過客,這一切就像是沒有顏色的夢,這一切就像是一個病人的幻覺,這就是城市。
“你是歌手?這城市酒吧挺多的,找活容易。每年都有明星大腕來這座城市演出,過幾天汪峰還要來參加音樂節(jié),去年冬天崔健和羅大佑在體育館那場演唱會爆滿,我去看了?!背鲎廛囁緳C很愛說話,一邊開車一邊和程真聊天。
“這里的消費水平高不高?物價不是很貴吧?”程真隨便問了一句,他擔心未來會有一段日子沒工作,再住不起旅館,他也害怕找不到唱歌的酒吧,陷入失業(yè)。
“物價貴不貴,要看和哪里比較,比BJ廣州這些大城市肯定便宜,消費高不高也要看和誰比,比那些周邊的省會城市還是高很多。你在這里住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還有一大特色,就是澡堂子多,到處都是洗浴中心,BJ的天津的都開車過來。這里的洗浴中心蓋得是相當豪華,相當氣派,你到門口看看就發(fā)現(xiàn),哪里的車牌號都有,都是當官的和有錢的人?!背鲎廛囁緳C給程真介紹著車窗外正在經過的龍世界洗浴中心。
程真坐在旅行箱旁邊,抱著吉他,看著車窗外這座陌生而繁華的城市,他不知道自己會在這里生活多久。城市的燈紅酒綠與他沒有關系,他也不關心周圍的這個世界里到處彌漫的喧囂與浮躁,他只是生活在自己的音樂王國。程真在普通人的生活之外,過著邊緣人的日子,像很多流浪歌手一樣默默無聞,卻堅持著自己的夢。一家豪華酒店躍入視野。
“張學友辦巡回演唱會來的時候,就住這酒店的總統(tǒng)套房,這是最上檔次的五星級酒店,老板是香港人。”司機介紹著剛才經過的酒店。
“你怎么不去BJ發(fā)展,這兒離BJ上高速也就五個小時就到了,做幾年北漂雖然辛苦,可是有前途。在二三線城市熬不出頭,你再有本事,沒人搭理你。我把你放在滾石音樂會所門口怎么樣?對面就是旅館,也不是很貴,那里經常有一些出名的歌手來演出?!背鲎廛囁緳C問他。
“行,就按你說的辦?!背陶鏇]有告訴司機師傅自己以前就是北漂,他覺得那個文藝青年泛濫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沒有多少人還喜歡音樂,更沒有多少人還懂音樂。現(xiàn)在,他只是在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
出租車在酒吧門口停下,程真下了車。他拉著行李箱來到對面的旅館,先讓自己住下。這是一家國營單位的招待所,一層沿街鋪面是發(fā)廊和足浴中心,緊挨著招待所門口的是一家快餐店,很窄的樓道通向二層和三層,是旅館的住宿房間,服務員在一樓門口的服務臺無所事事玩著手機游戲??吹匠陶孢M來,抬了一下頭,沒有說話,繼續(xù)玩著游戲。
“這里的普通標間住一天,怎么收費?”程真站在服務臺前面問了一句。
“墻上有價格表,自己去看?!狈諉T說完,低頭繼續(xù)玩著手機游戲。
程真看了一眼已近中年的女服務員,標準的家庭婦女,這么多年過去以后顯然還沒有市場經濟的觀念,將上班當成了混日子。他對這樣的服務態(tài)度有些不滿,在心里還是讓自己盡量克制,忽然想起小市民這個詞。程真拿出身份證登記了一個標準間,中年女服務員拿了一串鑰匙領著他上樓,打開二樓東頭的一個房間。門開以后,留下一把鑰匙給程真,服務員轉身就走。進了房間,程真將吉他放在床上,旅行箱放在床頭,關上房門。
房間里一股刺鼻的發(fā)霉的味道,他打開窗戶,放外面的新鮮空氣進來。窗戶前面一張重新刷過油漆的舊桌子,是以前工廠里辦公室用的那種辦公桌,下面是兩個摞在一起的白色洗臉盆,旁邊是一個暖水瓶,已經沒有原來顏色的白色床單上一層灰塵,程真的感覺這里不像是旅館到很像是醫(yī)院的病房。服務員推門進來,將一暖瓶熱水放在桌子下面,給他換了床單和被罩,將原來的暖水瓶提走。程真跟在服務員身后關上房門。他感覺如同時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已經消失的計劃經濟年代,他上小學的時候,經常聽出差回來的父親說起自己住過的招待所如何簡陋,只是為了給廠里節(jié)省下一些差旅費。這樣的招待所在北方的很多城市依然存在,成了工廠停產以后,少數有門路的職工最后的鐵飯碗。
程真躺在床上,總感覺自己的生活恍如夢境,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從南方到北方就如同在夢游,他雖然已經習慣這樣的日子,但是每次來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他還是需要一個適應階段。他的家似乎就是城市里大大小小的酒吧,每一間經過的酒吧里都有他遺失的青春,這么多年走過來以后,他的回憶里總是飄浮著酒吧的夜色。這次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的人生方向偏離計劃的軌道,這種浮萍一樣的生活,早已經將程真的神經磨損的麻木而堅韌?,F(xiàn)實無論如何殘酷無情,程真總是要適應各種各樣的生存處境,總是要走出現(xiàn)實給自己出的難題,總是告訴自己,人活著,就是不斷面對新的困難向自己做出的挑戰(zhàn)。
天色已經接近黃昏,他走出旅館準備找一個吃晚飯的地方。站在門口,他正在猶豫去哪里吃晚飯。不如在附近散散步,看看有沒有喜歡的小飯館,也可以了解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他想。沿著臨街的櫥窗往前走,發(fā)廊里正在播放網絡上DJ洋洋的流行歌曲《擦皮鞋》,馬路上的大小車輛擠在一起,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堵車已經成為許多城市下班高峰的正常現(xiàn)象。匆匆而過的行人面無表情,也許在想著還沒有完成的工作,也許是在趕時間參加沒完沒了的商業(yè)應酬,每個人都是那么忙。每一座城市都如同上班族一樣緊張而有規(guī)律,時間似乎總是不夠用,總是在爭分奪秒要做更多的事,總是沒有時間讓自己喘口氣,讓奔跑的腳步停下來。一家豪華飯店出現(xiàn)在面前,門口的停車場幾乎成了名車展覽會,剛下車的人步履匆匆,到了飯店的門口,門童恭敬地迎接著每一位顧客。程真看著身邊匆匆而過穿西裝打領帶的那些白領,感覺他們很可憐,生命的自由似乎總是握在別人手中。這時候,對面走過來一個老人,膚色黝黑衣著很樸素。
“師傅,到博物館怎么走?還有多遠才能走到。”老人停下來問他。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彼卮鹄先?。
老人并沒有走開,看了他一會兒,眼神有些彷徨,猶豫片刻,終于繼續(xù)開口。
“師傅,我是從老家出來打工的,在火車上錢丟了,一天沒吃飯了,你能不能幫幫我,借給我?guī)讐K錢,讓我吃頓飯?!崩先藵M臉哀求可憐的表情。
“我也沒錢。”程真略微猶豫,本能的說了一句。他生活里的最大感受就是貧窮,在酒吧唱歌只能維持基本的生活費用,他的人生沒有任何積蓄。如果有一段時間,找不到可以演出的酒吧,他就會陷入生存的困境,同許多人一樣不能失業(yè),唱歌如同一份工作給他提供微薄的收入。
他說完以后,繼續(xù)往前面走。忽然,他覺得自己的心腸怎么會變得這樣堅硬,沒有一絲憐憫,也許,這位老人真的需要幫助。如果是在二十年以前,他上大學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將自己的生活費分給老人一半,或者給老人足夠回家的路費,至少會把老人帶到學校食堂吃上一頓飽飯。這些年雖然聽說過很多騙錢的方式,畢竟還是少數人,為什么不能相信一個人說的話,也許是因為家庭的生活所迫,這個老人才會在人生暮年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可是,他又無法斷定老人的話是真是假,只是看到太多以乞討的辦法來掙錢的新聞,甚至有的人將乞討當成自己的工作,是因為貧窮還是被迫,沒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人的冷漠并不是與生俱來,也許是這個社會里欺騙人的方式太多了,漸漸就將每個人的同情心騙的無影無蹤。
這些人從哪里來,以前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們?yōu)槭裁匆x開故鄉(xiāng),來到不屬于自己的城市。也許,他們就不應該來到外面的世界,這個世界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這個世界只遵從利益交換的原則,這個世界的本性就是冷漠殘酷。只有故鄉(xiāng)的那片土地不會拋棄他們,無論什么時候,在外面的世界走投無路,這里都是他們的歸宿,可是,他們當初為什么要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
程真曾經在無數的城市無數的繁華街頭,見到形形色色的乞討者,他的感受總是很復雜,是命運改變了這些人,還是社會拋棄了這些人,沒有一個人在出生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也許每一個人在童年都是快樂的天使。相對而言,他更同情那些在街頭賣藝的殘疾人,每次遇到都會或多或少往賣藝人前面的鐵盒子里扔上幾枚硬幣。他覺得這些人為了生存出賣自己的技藝,而不是伸出手來向著冷漠的路人乞討,值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尊敬,在西方社會,就有很多街頭藝人依靠這種方式讓自己過著自由的生活。即使功成名就的藝術家,在他們人生的學徒時期,也有過短暫的街頭賣藝生涯,譚盾在能夠進入卡耐基音樂廳演出之前,就有長達一年的光陰活躍在紐約街頭藝術家中間,這不僅是一種生活,更是一種人生砥礪。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和這些人沒有區(qū)別,只是一個是在酒吧,另一個是在街頭,都是為了生活。走出幾十米以后,他不由自主回過頭來,看見老人攔住另一個行人在說話。程真轉過身,進了旁邊的一家快餐店。
在快餐店里,他等著服務員上飯的時候,還在想剛才的事情。覺得自己也許應該幫助那個老人,哪怕是請老人吃一頓簡單的晚餐,這對自己不過是很簡單地一件事。可是,為什么他不愿意這么去做,難道僅僅是因為不愿意拿出口袋里的幾枚硬幣,僅僅因為自己也是窮人,窮人為什么對窮人都沒有同情心,他在問自己。程真想起一位信佛的朋友對他說過的話,施者比受者有福,對老人的施舍自己并不會減少什么,只不過是舉手之勞就能做到的事。他有些猶豫,覺得自己不應該這么冷漠。
突然,打了兩個噴嚏。誰???嚴重想我。他自言自語了一句。程真的生活單調而枯燥,這么多年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愛上他的女孩,他也沒有學會去關心別人。服務員將一份蛋炒飯端上來,他有些饑餓的感覺,早已經將那個乞討的老人忘記的無影無蹤。他的胃已經無所不容跟著他的身體走南闖北四處漂泊,無論是南方的米飯還是北方的面條,他都可以盡情享受。從離開父母到外地上大學開始,這么多年過去以后,程真很少體會到家庭的溫暖,沒有人照顧的日子,早已經讓他的生命像野草一樣頑強,可以在任何惡劣的環(huán)境里自由生長。無數個夜里,從夢中醒來,他竟然想不起來家的樣子。程真吃了晚飯,走出快餐店,回到招待所。然后,來到馬路對面,程真背著吉他站在酒吧門口,仰頭望著夜色里的七彩霓虹巨大的招牌在閃爍,就像是他年輕時的理想美麗而虛幻。
程真走進酒吧,又回到熟悉的黑夜的懷抱,音樂的浪潮由遠而近,仿佛是在歡迎回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