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人生就像一條沒有方向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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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像一條沒有方向的小船,在大海上茫然飄蕩,理想就是忽明忽暗的燈塔,總是很遙遠。
酒吧終于安靜下來,在很多人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這個昏暗的空間依然醒著。在吧臺附近的一張桌子旁邊,坐著一個人,此刻,與幾個小時以前舞臺上那個激情四射的歌手判若兩人。他的周圍是一片黑暗,仿佛酒吧也已經(jīng)疲倦正在昏沉睡去,只有他的面前有亮光,像是一盞燈照亮他的生活,這間酒吧又如同一個溫馨的夢境。
酒吧已經(jīng)打烊,程真坐在電腦面前整理著自己的文件夾,明天要離開這座城市。無論走到哪里,都像一陣風吹過以后,不留任何蹤影,只有那把吉他一路陪伴,他很喜歡酒吧歌手這種漂泊不定的生活。無論走到哪里,他都離不開互聯(lián)網(wǎng)這個老朋友,他喜歡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曲上傳到網(wǎng)絡日志上,與網(wǎng)友分享,看著網(wǎng)友的留言,就如同遠方朋友的問候。他的網(wǎng)絡空間就是精神的家園,無論靈魂這個浪子走得多遠,走得多辛苦,厭倦了外面的世界總還是有一條歸路?;氐竭@個家里,就可以抵擋人世間的風雨,就可以逃避現(xiàn)實中的傷害,他將自己那顆脆弱的心放在這里。他聽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曲,在不同的時間,在不同的地方,偶爾陷入回憶,偶爾有一些感傷,仿佛看著時光在身上倒流。
程真從十年前辭職以后,一直沒有正式的工作,當然也沒有唱片公司找他簽約,他只能屬于那種地下音樂人。最初幾年,過著北漂的生活,總是看不到出人頭地的希望,于是,他放棄繼續(xù)堅持頑強到底的野心,開始四海為家,從北到南,一座又一座城市的漂流歲月,他稱之為夢想音樂之旅。以前,還想有錢以后錄制一張專輯,自從開始上網(wǎng)以后,他覺得已經(jīng)沒有必要,只要一個網(wǎng)頁就足夠了,把自己的音樂作品傳到網(wǎng)上,好的作品自然會有人喜歡。上了兩個小時的網(wǎng),整理完網(wǎng)絡空間,已經(jīng)是凌晨。程真感覺困意來臨,他的生物鐘提醒到了休息時間。
酒吧開門的聲音,吵醒睡夢中的程真,時間已經(jīng)是中午。他每天都是這個時候開始新的一天,早晨在他的記憶中已經(jīng)很久不存在,白天總是很漫長,被一種淡淡的孤獨包圍著,太陽不屬于他,只有黑夜才屬于他。
酒吧老板打了聲招呼,將盒飯放在吧臺上,還有一張火車票。老板收拾著酒吧里凌亂的桌椅,程真去洗手間洗完臉,回來以后一邊吃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與老板聊天。
“什么時候混不下去了,還來我這兒?!崩习逭f。
“謝了。”
“我年輕的時候,也想過你這種日子,現(xiàn)在不行了,有家有業(yè),給拴住了。”
程真笑笑,低頭吃飯。
“你在這里駐唱有多長時間?記著沒有?”老板問。
“過年以后就來了,大概兩個月吧?!彼卮?。
“我看你歲數(shù)也不小了,怎么沒有想過成個家,把自己安頓下來。你們這些歌手漂來漂去,是為啥???”老板問。
“也許,是為了理想?!痹捯怀隹冢X得有些臉紅。
“要說你們也很不容易,整天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沒有家,也沒有人照顧,什么都要靠自己。不過,我很佩服你們這種執(zhí)著堅持的人,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里還談什么理想啊。只要有份工作,只要能掙到錢就滿足了?!崩习逭f著內(nèi)心的感慨。
程真吃完飯,老板結(jié)了這兩個月的薪酬,他去吧臺后面收拾自己的行李。除了兩件替換的衣服與一臺筆記本電腦,還有那把吉他,程真再也沒有別的家產(chǎn)。也許,流浪的人都是一樣,生活是那么簡單,從來不去奢求什么,心靈是那么自由,從來不被現(xiàn)實捆綁。他總是走在去遠方的路上。兩個小時后,程真拉著旅行箱離開酒吧。
他要去一千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去見一個陌生人,雖然在網(wǎng)絡上已經(jīng)很熟識,現(xiàn)實之中卻很遙遠。那是一個藝術(shù)家,要做一個行為藝術(shù),邀請他一起完成。朋友都說他很天真,他有時候也覺得是這樣,可是天真有什么不好?想想自己不加思索,就出發(fā)上路,也確實很冒險,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人人都稱自己為藝術(shù)家的時代。他總是很容易的就去相信一個人,他是一個簡單的人,在他的眼里世界同他一樣簡單。
重回北方。他竟然有一些淡淡的惆悵,仿佛是回到自己的過去,可是,過去已經(jīng)不存在,他從來都不留戀那些逝去的往事。他覺得生命是一卷不能倒放的錄音帶,只能勻速轉(zhuǎn)動著走向結(jié)束,也不可能快進,因為未來是一片空白,除了磁帶沙沙走動的聲音,什么也聽不到。那些逝去的歲月只能留在記憶深處,變成一首又一首動聽的歌,或者憂傷,或者歡喜,如同天邊的云朵越飄越遠。這些年,走過太多的人世滄桑,見過無數(shù)的卑鄙丑行,社會就像一張粗燥的沙紙,早已將他那顆心磨去了棱角,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蒲公英,在哪里都可以落地生根。
他在酒吧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
兩個月以前在這里下車,仿佛就是昨天,他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還計劃在這間酒吧工作到秋天。沒有想到這么快就會離開,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這座城市,還沒有仔細思考明天的方向,就匆匆上路。也許是年齡大了,他不愿意頻繁地走動,也許是中年將至,他有時候也會懷念舊時光。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這間熟悉的酒吧,仿佛是在看昨天的生活,正在無聲無息地死亡。去向何方,未來會在哪里,他有些迷茫。人,真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命運就會改變。
坐在出租車里,窗外的行人,商場,公交車,向后倒退著,程真感覺城市與城市之間沒有多少區(qū)別,除了擁擠還是擁擠,除了高樓還是高樓,只有方言才是一座城市的標志。司機師傅一邊打電話,一邊開車,頭幾句還是普通話,一會兒就成了本地話,他聽過很多種方言,既沒有聽懂也沒有學會,他覺得只有家鄉(xiāng)話才是一個人生命的根。一個行走在旅途上的人,周圍每一張陌生的臉都是熟悉的風景,只有腳下的路最親切,總是在夢里擁抱著遠方,可是醒來以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在晃動的車廂里。沒有人能夠理解游子那顆苦澀的心,他也想回到故鄉(xiāng)的懷抱不再流浪,卻找不到回到從前的路。沒有人能夠理解漂泊者的痛楚,他不想放棄夢想在現(xiàn)實面前低頭,就只能行走在人生的曠野。程真回想起來,已經(jīng)離家很多年,他失去了鄉(xiāng)音,也失去了根,如同天空的一朵浮云,被風一吹就會散開,而天空依然湛藍。程真覺得無論走到哪里,自己都是一個過客,這么多年過去以后,他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在很多城市留下生活的足跡,卻回想不起有什么讓他難忘的記憶。
程真來到火車站,已經(jīng)開始檢票進站。
火車站是程真最熟悉的地方,就好像水手的碼頭,離去歸來總要經(jīng)過的地方。沒有坐過飛機,也沒有做過輪船,他覺得只有火車是最經(jīng)濟最安全的出行方式,當然如果經(jīng)濟條件許可,他也想坐飛機看看窗外的藍天白云從身邊飄過。一座又一座城市沒有終點的漂泊,他已經(jīng)習慣,沒有離愁,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很多年,已經(jīng)記不起有多少年沒有回去過,也談不上鄉(xiāng)愁,只是為了生存在打拼。每一座火車站似乎就是人間的縮影,南來北往富貴貧窮,學生,民工,商人,無業(yè)者,失業(yè)者,老人,小孩,正常人,殘疾人,各種各樣的人都能見到,程真每次經(jīng)過都在想這些與自己擦肩而過的陌生面孔,他們有著怎樣的人生。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有多少人生幸福,又有多少生活艱難,仿佛每個人都是不由自主地漂泊,沒有人知道何時能夠停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或者精彩,或者平淡,每個人都要接受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
火車汽笛長鳴緩緩進站,人群迅速向站臺靠攏,焦急等待車門的打開。每個人都是急不可耐,好像有重要的事情急著去做,好像時間總是不夠用,好像很多事情排著隊等在那里。列車停穩(wěn)以后,車廂門打開檢票上車,很多乘客擠在門口不愿意排隊,都想自己先上車,有兩個鄉(xiāng)村來的孩子很興奮,匆匆檢票,手拉著手擠上車廂,后面的旅客大聲抱怨著。這兩個孩子大概是以前沒有出過遠門,從車窗探出頭來,用好奇的目光看著火車。程真站在最后拉著旅行箱背著吉他,一看就像是一個流浪歌手。他在站臺上望著列車長長的車廂,回想自己第一次坐火車,還是一個外出上學的少年,和他們一樣的年少無知,等他們到了自己這個年齡會變成什么樣子。
站臺是人間的一道風景,無數(shù)的人生從這里改變,無數(shù)的游子從這里啟程,無數(shù)的浪子厭倦了世間的繁華在這里踏上歸途,也有無數(shù)的悲歡離合在這里上演,人間這出戲劇,每個人都是導演,每個人都是演員??墒牵松鷱膩矶疾荒軌虿逝?,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來到舞臺上,雖然沒有臺詞,卻有動作,卻有表情傳遞著喜怒哀樂。長大以后,命運設(shè)計出無數(shù)曲折離奇的劇情,每個人不知不覺就進入社會設(shè)計好的角色,演繹著人生這出戲??墒牵瑒”驹谡l手里?卻沒有人知道,甚至沒有人去問。站臺許多年以后,有時候會成為一個人刻骨銘心的記憶,有時候會成為一盞燈點亮一個人黯淡的青春,有時候會成為一個人童年的金色陽光,也有時候是一個人歸不去剪不斷家不在的鄉(xiāng)愁。有誰會忘記生命里經(jīng)過的那些站臺。
又是一聲汽笛長鳴,車廂開始移動,窗外站臺上送行的人緩緩向后退去。再見,這座生活了兩個月的南國小城,他竟然有一些淡淡的依戀,還能回來嗎?程真問自己,也許是永別。每次離開一座城市,程真都要在心里默念,也許是感情上還有幾分眷戀。依靠著車窗,望著窗外移動的風景,他忽然想起侯孝賢的電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火車畫面,火車穿過長長的隧道行駛在青山峻嶺之間,很浪漫很詩意,生活真的如此嗎?
他并沒有因為年齡的增長而變得日益現(xiàn)實,世俗化的生活總是離他很遙遠,他在心底拒絕去過一種平庸的日子。這么多年的孤獨,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他不想被家庭的圍墻擋住自己飛翔的翅膀,他不想在一個用婚姻鑲成的透明華麗玻璃盒子里去過一種瑣碎的人生。他相信愛情,但是不喜歡婚姻,他熱愛自由,但是不喜歡放蕩。他不愿意身處人群之中淹沒了自己,他要過一種和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的人生,他要去過一種自己喜歡的生活,他要走一條別人沒有走過的路,讓人群只能遠遠看見他的背影。小時候,在父親面前,他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喜歡與眾不同。長大以后,他少年時代的天真話語變成了人生的現(xiàn)實,成為了周圍人眼中的另類,父母不理解他的生活方式,朋友不理解他的天真幼稚,他忽然成為這個世界里孤獨地少數(shù)人。其實,程真一直生活在自己編織的夢境里,不愿意走出來,不愿意面對生存的殘酷,不愿意向著現(xiàn)實中的叢林法則低頭。
程真給遠方的朋友打了一個電話,告訴自己的行程,幫自己留意合適的酒吧,他要尋找下一座棲息的城市,并不是每一座城市都可以收留他這個音樂浪子?;疖囆旭傇谀戏降木G色之中,程真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這樣的照片已經(jīng)很多張,每一張都是瞬間的定格,都是他已經(jīng)淡忘的記憶。
生命就如同這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