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全都翻車了
常山郡真定縣。
西市最繁華的商業(yè)街,一面飄揚的「酒」字旗幟下。
一個身著短衫,頭戴虎頭帽,手執(zhí)白紙扇的中年人,站在高臺之上,清了清嗓子,高聲說道: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春秋戰(zhàn)國英雄,青史幾行名姓。
諸位老少爺們,小娘大娘們,莫嫌我拙口笨腮、胡蒙熏耳。且穩(wěn)坐排行,聽在下說書人胡昂,給大家說上一段,以消愁解悶一回?!?p> 這說書人一開嗓子,便得到了大家的回應(yīng)。
漢家酒肆向來聚集著最愛熱鬧的一群人。
因為漢高祖劉邦登基之前就是一個酒徒,整日與一幫朋友混跡酒肆,到了治理天下時自然不會與「酒」為難。
“胡昂老倌,你莫要再講那「孟姜女哭長城」凄凄慘慘的老掉牙了,平白污了老娘眼睛!”
隔壁鋪子賣豆腐的胖西施大娘惡狠狠的說道。
漢家女子多強悍,看歷史上漢朝公主的作風就可見一二。
“就是就是,也莫要再講「軒轅戰(zhàn)蚩尤」了,耳朵都聽起繭了。”一個剛卸下貨物,正準備坐下的走貨郎補充說道。
說書人胡昂笑了笑,并不在意。
這樣的對白,每次開場前都要重復(fù)好幾回。
只見他早有應(yīng)對的說道:
“老漢愛聽姜太公,少郎愛聽戰(zhàn)蚩尤,小娘愛聽孟姜女……正所謂一人難稱百人意,老庖丁也難調(diào)眾口,胡昂我今日不講舊古,且聽我說上一回新本,名曰——「張三郎袒腹曬書,賀七夕七步成詩」?!?p> “彩!這個好像真沒聽過!”
“善!胡昂老倌你快些講來。”
今天有新話本可以聽,眾人紛紛喝彩,一時間興趣盎然,期待值拉滿。
說書人胡昂白紙扇一打,眾人紛紛安靜下來。
胡昂用中氣十足且口齒清晰,不疾不徐中又帶著幾分抑揚頓挫的語氣:
“話說中山郡張家累世商賈,卻生了一子,名曰張慎。
此子乃文曲星下凡,三歲能文,七歲能賦,十五歲便已是學(xué)富五車,滿腹經(jīng)綸,于幾日前七夕當日……”
聽到此處,酒肆某處。
蘇雙驚訝著張大了嘴巴,像是能塞下一個雞蛋。
然后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對旁邊的張士平說道:
“世平兄,這說書人口中的張三郎,不會就是阿茍吧?”
張士平也有些納悶,說道:“時間,地點,姓名都對得上。
可就是這事情怎么越聽越覺得邪乎,阿茍何時有這么了得,居然還學(xué)富五車,滿腹經(jīng)綸?”
“你這當?shù)亩疾恢?,我又哪里曉得?!碧K雙一副你問我,我問誰去的表情。
就在兩人邊討論,邊認真繼續(xù)聽書的時候,隔著他們幾個座位的酒桌上。
兩個穿著游俠裝扮,看面相就讓人感覺匪氣十足的中年男子,正悄悄的低聲細語。
其中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問道:“你確定就是他們倆嗎?”
“沒錯的,三當家,馬眼子去踩過盤子了,這倆羊牯就是咱要找的中山富商張士平和蘇雙,可惜他們的紅貨沒了。”
“不妨事,與他們性命相比區(qū)區(qū)紅貨有算得了什么,只要點子綁到手,就不怕沒人來贖?!?p> “三當家說的是,據(jù)說這張士平的兒子還是個敗家子。與其讓他把家里的錢都糟踐完,還不如拿來給咱們花差花差?!?p> 這時,又有另一個小弟在三當家耳邊悄悄說道:“稟告三當家,根據(jù)盤道的并肩子回來說,這倆羊牯失了紅貨后,便遣散了大部分隨從。”
三當家一聽,立即喜上眉梢,樂道:“此乃天助我也,進了咱的閻王道,管叫他來時有路,去時無門,哼哼!”
一旁的小弟問道:“此事要通知佛爺嗎?”
“不必,佛爺殺性太重,他來容易驚動官府,就這幾個人,今晚咱們就能把他們辦了?!?p> 三當家王當陰陰一笑,臉上的刀疤閃過一抹血紅,瞬間兇相畢露。
張士平、蘇雙二正聽書聽得入迷,絲毫沒察覺到危險將至。
這時,說書人胡昂終于把話本講完,開始念起了離場詩:
“有詩贊曰:天降文曲張三郎,三歲能文七歲賦,袒腹曬書遇名師,七步成詩聲名揚。”
胡昂的話音落罷,底下的人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報以熱烈的喝彩聲,反而開始議論紛紛。
胖西施大娘忍不住說道:“這張三郎怕不是書讀多了,人給讀傻了吧,要不怎么會把脫衣服曬太陽說成是曬書?”
走貨郎也附和道:“就是就是,這書在哪呢,老漢我怎地聽不明白?”
好事青皮們也紛紛叫嚷道:“講的什么破故事,一句都聽不懂,看乃公拆了你的臺,讓你爬著回去!”
說完,這幫青皮便開始搖晃說書人身下的高臺。
胡昂在半空中被晃顛得心驚肉跳,感覺就像是紙鳶被大風亂刮般飄來蕩去,差點就重心不穩(wěn)掉落下來。
只能苦苦哀求道:“后生們莫要再搖了,老漢我真的快要掉下去了……”
“就是要你滾下來,讓你不好好講故事,非要說那之乎者也的破玩意兒!”青皮們?nèi)允遣淮蛩惴胚^他。
胡昂此時汗流浹背,慌忙說道:“諸位息怒,息怒啊……若是不愛聽此段,老漢講別的就是了……”
他邊說著,邊在心中懊惱:悔不該收那造孽錢啊,老漢我就說了這話本不適合在市井中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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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此時中山郡,盧奴縣,西市商業(yè)街的某茶館內(nèi)。
這里也正發(fā)生著與常山郡酒肆類似的事情。
只不過這里的說書人比較機靈,眼見情況不對,還沒等群情激奮時,便畫風一轉(zhuǎn),使出了他的獨門絕技——表演滑稽劇。
只見這說書人大頭短身,頭上帶著一小方冠,肚皮松弛,上身赤膊,露出瘦弱如板的胸部,下身穿肥襠褲,腰帶束得很緊,肚皮被勒得鼓了出來。
他左臂抱一只扁鼓,右手握鼓槌,眉飛色舞,張口說唱,表情十分生動,瞇成一條縫的眼睛和額頭上連續(xù)不斷的皺紋,把他的神情點了出來。
而咧開的大嘴,似乎連說帶笑,樂不可支。滑稽有趣的狀貌,令觀者禁不住笑起來。
然而在一旁觀看的張慎,此時卻是笑不出來,而是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他身后的護衛(wèi),風虎、云龍兩兄弟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正想上去把那說書人揪下來,卻被張慎制止了。
“都是苦命人,別為難他了?!?p> 漢代民間從事說唱的,大多是喪失了勞動能力的侏儒或畸形人,演出的節(jié)目多是滑稽幽默劇。
這說書人就是此類,張慎要人家照著他話本說書,已是牽瘸驢上窟窿橋——硬是為難了。
張慎所寫的這個話本,估計除了文人學(xué)子外,沒幾個人會感興趣。
你跟平頭百姓說「袒腹曬書」,人家只會把你當個傻子,甚至還要多加一句:「一個行為不檢點的傻子」。
你說「七步成詩」,他們會唱上幾句「大風起兮云飛揚」,然后一口吐沫啐你臉上,駁斥道:看到?jīng)],這才叫詩!
而且你就算被罵了還無法反駁。
畢竟你再高能高得過漢高祖?
還有就是這個時代的詩歌,很多都來自民謠。
都是被人家傳唱了幾百年了,早都耳熟能詳了,所以能作詩在他們眼里根本就不稀奇。
所以此刻張慎終于知道,為什么「孔融讓梨」這么幼稚的故事也能火了。
原因就是,這個故事夠簡單,即使是「下里巴人」也聽得懂。
同時也更貼近生活,更能引起人們的共鳴。
你想啊,四歲的小娃娃能把最大梨讓給哥哥,這多乖啊,不像自家的娃,吃完了還眼巴巴的看著自家的碗。
唉,最近諸事不順,不禁讓張慎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急功近利,忘了欲速則不達的道理。
難怪高師批評他是:善鉆營,好投機,有術(shù)無道。
高誘能成為名士,自然也不是傻子。
或許一開始真的被蒙在鼓里,但幾天后已經(jīng)想通了張慎的套路。
不過他倒也沒有因此把張慎逐出師門,只是對他越發(fā)嚴厲,對行為舉止的要求也更加嚴格。
真應(yīng)了后世著名老戲骨湯師爺?shù)囊痪湓挘翰阶舆~得太大了,容易咔——,扯著蛋!
以后揚名這種事就順其自然好了。
還有以后請「托」這種還是不要再做了。
畢竟請托要花錢?。?p> 當張慎開始為請托這點小錢都開始計較的時候。
就知道張慎如今是如何的窘迫了。
揚名這種事,成了是錦上添花,敗了也無傷大雅。
而對他打擊最大的反而是「賺錢」這在他計劃中,被認為是最可靠,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現(xiàn)如今,居然也翻車了!
這又是張慎「想當然」的又一個惡果。
高門大戶對那些咸蛋、腌肉不感興趣,而小門小戶則是根本買不起。
還有那豆豉,做得黑乎乎的,不但賣相不好,還散發(fā)出一種「見仁見智」的味道。
基本上就是無人問津。
這是吃了「經(jīng)驗主義」的虧啊。
張慎以前一直有個誤區(qū),就是認為只有高大上的東西才是好的,覺得快餐就是垃圾。
殊不知快餐才一直是餐飲業(yè)的龍頭老大,那些精致的堂食只能瑟瑟發(fā)抖的在夾縫中生存。
張慎忽然想到了「劣幣驅(qū)逐良幣」的理論,不過用在這似乎不怎么合適。
因為他想明白了,這根本就沒有什么優(yōu)劣之分,只有適不適合罷了。
想到這張慎感覺念頭通達了。
對風虎、云龍說道:“走,咱們回去,開會!”
“開會?茍老大,這次又要討論什么?”
張慎看著兩人,目光堅定的回答道:“賣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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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俺姓黃,復(fù)姓胡昂,一個默默耕耘的說書人,各位看官都看到現(xiàn)在了,就點個收藏唄,謝謝大家。
胡昂不是王
PS:感覺山賊土匪不講黑話,味道就少了一半。我盡量用些常用的黑話吧。 ◎紅貨:指走鏢時押護的銀錢類貨物?!虿缺P子:指事先偵察要劫的對象?!蜓蜿簦簱尳俚膶ο蟆!蝰R眼子:專門四下探訪名馬的人。憑著一雙飽具經(jīng)驗的眼睛,再加上一張油滑善辯的嘴,無往而不利。◎盤道:套話。◎并肩子:朋友、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