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袒腹曬書釣明師
嘩——眾人再次嘩然，這次甚至比上次張慎罵他們是「衣冠禽獸」的反應(yīng)更加熱烈。
“真是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
“又是一名狂生，沒什么好看的，都散了吧，散了吧?！?p> 郡學儒生紛紛指摘，有些沖動的差點想把張慎抓起來吊樹上去打屁股。
高誘胡子微跳，似乎是在發(fā)作邊緣徘徊，斥道：“放著好好的圣賢書不讀，非要學那君山之流，凈做些嘩眾取寵的狷狂之事！”
高誘說的君山，就是桓潭，桓君山。
這位大佬的事跡張慎還是聽說過的，桓譚治儒家經(jīng)學，只求經(jīng)典的訓訪大義，不治流行的章句之學。
對當時的俗儒亦多有抨擊。他認為災(zāi)異是自然界常有的現(xiàn)象，與人事無關(guān)，而斷言精神不能離開人的形體而獨立存在，正如燭光之不能脫離燭體而存在一樣。
桓潭甚至還提出過「地球是圓的」這種超前理論，讓張慎曾一度懷疑他也是穿越大軍中的一員。
而且這位大佬同樣的不修邊幅，衣著隨意，讓人很容易就聯(lián)想到他。
張慎并不慌張，高誘的反應(yīng)在他的預料之中，看著高誘恭敬的說道：“先生非我，安知學生腹中無物？
非學生妄言，四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甚至野史雜書，學生均能倒背如流，先生若不信，可以考校一番?！?p> 蘇哲忍不住說道：“胡吹大氣，汝年紀輕輕，即便呱呱墜地便能讀書識字，又能有多少學識。
少年戒之在妄，若是仗著有幾分聰慧，便整日做這些嘩眾取寵之事，只會白白浪費光陰，老夫勸汝及時懸崖勒馬，回家安心誦讀經(jīng)典，方能為往圣繼絕學?！?p> 張慎直聽得頭昏腦漲，有些人就是這樣，一旦說不過，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講大道理。
還一副我這是為你好的樣子。
好在高誘并沒有開始說教，反而有些興趣的看著張慎，說道：“汝當真學富五車，滿腹經(jīng)綸？”
“句句實言！”張慎肯定的說道。
“善！老夫問汝「生之謂性」語出何處？”
“語出《孟子.告子章句》，原文：告子曰：生之謂性……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
這意思就是在說：白羽、白雪、白玉如果都是一樣的白，那是不是說人跟犬牛都是一樣的。
張慎咂摸一下嘴唇，這才反應(yīng)過來，高誘這是在回應(yīng)他剛才「白馬非馬」的詭辯呢。
于是說道：“多謝先生賜教?！?p> 蘇哲這時也反應(yīng)了過來，笑道：“適才老夫一時情急，竟忘了儒家經(jīng)典亦有此類。
孟夫子所言可比那些旁門末枝的精妙許多?！?p> 高誘對蘇哲的話不置可否，閉目思索著下一道題。
張慎心說，這種通過貶低對手來提高自己的行為真是令人不齒。
然而這不單單是蘇哲一個儒生的想法，而是“獨尊儒術(shù)”后導致的整體文化氛圍。
每個儒生都會認為儒家學說高人一等，別的都視為糟粕。
張慎很想與他論一論「知識不分貴賤」的觀點，但想到那不是自己的最終目的，想了一下，還是算了。
“老夫再問「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語出何處？”
呵呵，這老頭子壞得很，估計是見他確實有些真才實學，就開始耍心眼了。
其實這句話的原文并不是這樣斷句的，原文是：「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之常數(shù)也。
他直接從中間斷開，想要誤導張慎。
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是這句話是同時出現(xiàn)在《史記》和《戰(zhàn)國策》兩個地方。
估計張慎只要答漏一個，就會遭到他的無情嘲諷。
現(xiàn)在張慎已經(jīng)看穿了高誘所挖的坑，自然輕松的答對了。
此時城門口外，已經(jīng)安靜得變成了圖書館，一眾學子大氣都不敢出。
如果說第一道出自《孟子》的題，他們大部分人都能答得上來，而這第二道同時考較了《史記》和《戰(zhàn)國策》就簡直太超綱了。
最讓他們覺得驚訝的是，張慎這樣他們以前覺得是傻子的人，居然全部都答對了，這讓他們情何以堪。
難不成鬧了半天，小丑竟是我自己？
但驚訝的又何止那些郡學學生，高誘心中也同樣驚訝，心想：莫非他真的博覽群書，還都能倒背如流？
若是如此，還當真是個人才，高誘想到這，微微一笑地說道：“古人云，事不過三，老夫再出最后一題，孺子聽好了。
「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拐Z出何處？”
不是吧？
就這？
張慎仔細一聽，還以為又出了什么難題呢，這不就是《左氏春秋傳》的內(nèi)容嗎？
必修課??！
張慎心道不應(yīng)該啊，名滿冀州的名士，盧植門下的「門人冠首」就這水平？
《史記》、《戰(zhàn)國策》那些超綱題我都答得了，更別說這種必修課內(nèi)容了。
高誘不會這么傻吧？
“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張慎又喃喃自語的重復了一遍。
忽然眼前一亮，如果高誘真正要考的不是紙面意思，那就應(yīng)該是文字之下的內(nèi)容了。
張慎慢慢回憶著這篇《子產(chǎn)告范宣子輕幣》的故事。
整個故事并不復雜，大概就是：晉國范宣子執(zhí)政之后，收諸侯的納貢財禮很多，就有人勸說他：君子執(zhí)掌國家和家族政權(quán)的，不是擔心沒有財禮，而是害怕沒有好名聲。諸侯的財貨，都聚集在晉國，那么諸侯就會叛離。
然后就有了高誘問的這段話，大意就是：好名聲是裝載德行遠遠傳播的車子。德行，是國家和家族的基礎(chǔ)。有了基礎(chǔ)才不至于敗壞，不也應(yīng)該致力于這個嗎？有了德行就會與人同樂，與人同樂才能在位長久。
好吧，這老頭子果然壞滴很，這是拐彎抹角地在教育他：不要用這樣的方式來獲取名聲，那只會讓他眾叛親離，最后再告訴他要修德行。
有了德行大家才和他玩，不然就算你學識再豐富也沒用。
可高誘為什么要對他說這些？
張慎有些想不明白，從容的整理好了衣服，然后對高誘深深行了個弟子禮，說道：“學生愚鈍，不知此句何意，請先生明示?！?p> “此句語出《子產(chǎn)告范宣子輕幣》，孺子想起來否？”高誘神在在的撫須一笑道。
什么意思？
難不成……？
張慎再次回顧了整篇文章，主旨不就是范宣子向諸侯索要納禮的過程嗎？
這是不是可以類比成是：老師在向?qū)W生索要束脩？
想到這，張慎心里有些激動起來，不過高誘此時心里估計還沒下定主意，才在這跟他打啞謎，自己可要趁熱打鐵，好好把握住這個機會才行。
“先生恕罪，學生自幼喪母，家父又常年在外走商，苦于無人教導，舉止輕浮了些，請先生恕罪?！睆埳饔殖哒T行了個禮說道。
“孺子可教也，誰都曾年少輕狂，汝尚未行冠，舉止灑脫一些倒也無妨，但切記成年后千萬莫要再如此。”高誘看著張慎，滿意的頷首說道。
“多謝先生，啊不，多謝高師教導，弟子日后定會守禮奉制，不越雷池。”
“現(xiàn)在便自稱「弟子」還為時過早，今日吾與好友重聚，三日后，你再來中山書院找老夫吧?！?p> “學生明白！”張慎鄭重點了點頭，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然后有些調(diào)皮的對高誘說道：
“呵呵，高師，學生記得此篇最后一句乃是「宣子說，乃輕幣」，然否？”
“不然！”高誘堅決否定道。
然后在張慎耳邊輕聲補充道：“休想！”
一群人聽得云里霧里，都搞不明白他們這是在打什么啞謎。
但蘇哲作為中山書院的博士，雖然腦子轉(zhuǎn)得慢了些，但肚子里還是有真才實學的。
過一會兒反應(yīng)過來了，心想：「宣子說，乃輕幣」意思不就是范宣子聽了很高興，于是就減輕了諸侯進貢的財禮嗎。
這是張慎在問高誘能不能也給他減輕學費呢。
“能被良言兄破格收為弟子，已經(jīng)是汝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居然還想減輕束脩，你這孺子著實奸猾?！碧K哲嫌棄的說道。
張慎被當面揭穿，也不生氣，而是面不紅，心不跳的說道：“先生有所不知，世人皆稱學生為「敗家子」，學生這不是想懸崖勒馬，改過自新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