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之間,半旬即過。
涼風習習,晴空萬里,吹的法場旌旗獵獵作響。偶有一兩只烏鴉在褐土上閑庭信步,伏首琢泥,當下的皇城完全感受不到秋天的肅殺氣息。
時至巳時,各色官袍從武德門魚貫而出。一件碩大的紫袍一馬當先,頭戴紫金烏紗帽,腳踏覆云履,捏著一把尺長的玉笏,最顯眼的是腰間配著一把錯銀手刀。在他身后緩步跟著兩紫一青,同行走在武德門西首的玄武路。其他官員紛紛加快步伐不愿節(jié)外生枝。約莫走了半刻鐘,此時走在前列的大紫袍輕咳一聲,隨行的三人即刻駐足。
“果然不負朝廷栽培,百姓所托,是個愛民如子的清官。”大紫袍烏紗帽微仰,右手揉了揉肩膀脖子,輕飄飄的說給后面聽。最靠前的一個紫袍中年人眼角微瞇,不為所動。另一個紫袍老者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稍顯急促。
綠袍眼角垂淚,似乎頗受鼓舞,向前挪了一小步,拱手道:“卑職受命于朝廷,亦受百姓愛護和信任,此次進京告御狀實為無奈之舉。”
他拭去眼角淚花,說道:“恩師原在林帥麾下鞍前馬后,卑職受恩師所托,懇求林將軍為民做主,替恩公在朝堂之上呈遞檄文,未曾想出師未捷,在相府吃了閉門羹?!鳖D了頓,接著說:“三天前,卑職前去拜訪相府,門房讓我落墨簡述所去為何,看罷催我去求見金尚書?!?p> 紫袍老者打斷了綠袍官員的敘述,顫聲道:“相爺......”
大紫袍右手一揮,面有慍色。
綠袍官員的頭更低三寸,道:“金尚書與卑職約在前夜于內城停水閣同在下密談,掌柜的可以作證,金尚書屬意卑職這件事很是棘手,稱林相斷不會輕易插手,且讓卑職先備三千兩黃物以作孝敬,許諾盡力而為。卑職清貧為官三年,何處籌措哪怕一百兩黃物呢!官俸不過三百兩白銀啊。耗費良久,卑職找到在京經商的同年,臨時借了五百兩白銀呈遞給金尚書。誰料到金尚書取了錢兩,閉口不談面見林相的事宜,還派家丁綁我出城。卑職呼告無門,走投無路,一心求死,不曾想昨日投湖時,栗太尉正攜家眷出游,救下卑職?!闭f及此處,紫袍中年人咽了咽口水,仿佛在心里復述過一萬遍此話,倍感口干舌燥。紫袍老者面如死灰,眼皮子也不敢眨一下。“栗太尉聽及卑職所述案情,立馬著手安排卑職混入栗府隨從,在此等待您老退朝。卑職句句屬實,未敢欺瞞相爺?!?p> 言畢,綠袍長舒了一口氣,躬身側立。想到自己受恩師重托,策馬前來京城告御狀,恩師千叮嚀萬囑咐在京城只可與林帥門下有交涉,不曾想自己躊躇滿志而來,陡然被一個門房和一個官大四級壓死人的尚書拿捏生死。思慮過多之下,以為林相也染指其中,不免心生絕念。如今受栗太尉知遇,引薦給當今權傾朝野的樞密相林邕。十年寒窗苦換來三年清貧官,今時今日定要好好把握住此次難得的機會,一鳴驚人。
大紫袍頷首,轉過身來,凝視著戶部侍郎金尚書,語氣十分不解:“栗尚書早朝前已經把案情說與我聽了,此案干系重大。金泓,何故于此?!?p> 金紫袍頭也不敢抬,躬身答道:“卑職一時糊涂,卑職......望相爺恕罪!”紫袍老人猛的抬頭,涕泗橫流道:“卑職萬萬不敢欺瞞相爺,卑職插手此事皆因卑職的親侄兒彼時同在江南道,試想他一個區(qū)區(qū)七品芝麻官哪來那么大膽子胡作非為,定是受人利用誤入歧途,懇請林相給卑職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法外開恩饒過在下叔侄二人!”綠袍男子聽的眼皮子打顫,倒也沒在意話中“區(qū)區(qū)七品”,只是納罕這老尚書為何如此在意這個侄兒,補罵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林相將手中溫熱的玉笏擱放在紫袍老人的烏紗帽上,紫袍老人見狀低頭不敢晃動。林相松開手,長嘆道:“本官知你老來無子,你金家只有他一個獨苗。但你實不該用本官名義打秋風。林某人一向為官清廉,從軍二十載不曾拿百姓一針一線,為官二十載不曾貪墨分文,鞠躬盡瘁,為國為民。你今日能誣我斂銀,他日豈不是能告本相誤國?”雖然綠袍男子深知伴君如伴虎,尤其是在眼前這位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跟前不應顯露雜念,但他還是忍不住吐槽,你的名譽難道比太子的聲譽重要嗎。相伴林相多年的中年栗紫袍仿佛看穿了綠袍的心思,鼻孔冷哼了一聲沒有言語。
但是紫袍老人聞言大驚失色,頭一抬,玉笏眼見就要落地分尸,紫袍中年人眼疾手快,一個箭步,用本來想摸鼻孔的手握住了玉笏最上端,臉不紅心不跳雙手奉還給大紫袍。紫袍老人原本還想辯解些什么,但他此刻心有悸悸,眉頭緊鎖,唯唯諾諾的說道:“卑職知錯,還望林相責罰。”
林相搓了搓手,說道:“無礙,漕運之事說起來還得靠金尚書去辦,解朝廷燃眉之急。”紫袍老者挽起袖子擦了擦汗,低眉說道:“謹遵教誨”。綠袍男子內心感慨道,不愧是當朝權相,臨危不亂,胸懷大局,吾當見賢思齊焉,定取而代之矣。紫袍中年人斜瞥了綠袍一眼,又是一聲不起眼的冷哼。
遠處,本該清場的武德門此刻傳來馬匹的嘶鳴聲,要知道在靖朝,即便是上位武官的私家馬車,也要在更外層的武威門處才可???,宮城內院不允許任何官員的私人車乘進入?;蕦m建于雄山之巔,地處高地,而整個都城的內城和外城圍繞宮城向外均勻擴展,馬匹上下容易,但馬車從此門上下極容易傾翻,除非走的是最北側的承意門進宮,而承意門門僅僅允許皇室子弟以及內眷使用,去年老王爺?shù)昧睡偘d,也是四個家丁輪流從武德門抬到了宮內太醫(yī)處。
林相抬頭望向喧鬧的武德門門口,道:“走,過去看看。”
一行人來到本該散盡的武德門門口,見到一個靠在墻角的驛卒和比他疲憊十倍的黑色駿馬。林相訝異道:“軍馬?”驛卒閉著眼點點頭。林相繼續(xù)探尋道:“八百里加急?”驛卒聽出來是個綠營的官,強撐著站起來,答道:“回長官,是八百里加急?!绷窒鄡刃恼痼@不已,但他面色古井無波,問道:“何處傳發(fā)?”“江東道,張道司?!?p> 馮鈞元的人......林相眉頭緊皺。說起馮太師,可謂是當朝外姓臣子中的紫貴之人,不是什么皇室宗親,但風頭遠勝皇親國戚。其人學富五車,以足智多謀著稱,特被皇帝賜任太子太師,然則馮太師授業(yè)于諸位皇子皇女,蓋因當朝天子勤政二十年以來,未曾立過任何一位皇子為太子。
不待林相后續(xù)問詢,從宮內走出一位大太監(jiān),領著兩個力士,匆匆向林相行了個禮,架起驛卒就往宮里送。
“難道是江東道也遭重了?”中年紫袍人栗央難得開口說話,思忖道。
“不無可能。馮太師近年來為圣上奔走謀求長生之道,或許是別的要緊事也說不定?!绷窒鄾]有否定,也沒有肯定栗央的猜測。
“你遣人帶他回相府上安置下來,待些時日我在小朝會上向皇上稟報后再做定奪?!?p> “遵命”栗央躬身領命。
林相就這么拋下三個人自顧自走向東側宣武路。栗央后腳領著綠袍官員出了宮城,紫袍老人金愈愣神了許久,嘆了口氣,也出了宮城。
可謂是:
天子腳下無新事,官官相衛(wèi)稱心意。
民怨民憤何難治,民脂民膏何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