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下了小雪,前日的大雪還沒完全化盡,地上盡是踩踏出的冰與雪的泥濘。
穆葉穿了雪地靴,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校車站走。還沒出小區(qū)大門,便見柏舟的車停在了她面前。
穆葉愣了愣,才繞到副駕上了車,“你怎么過來了?”聲音仍似裹了雪般的厚重。
“下雪了,路上不好走,你要是摔了怎么辦?”
穆葉心虛地低了頭,沒說話。
“測了嗎?”柏舟問。
穆葉盯著地墊上她剛剛帶進來的一片烏黑水漬發(fā)了一下呆,才回道:“忘了?!蹦芡弦惶毂闶且惶彀?。
“那明天早上記得?!卑刂鄣穆曇暨€是那么的暖。
“好的?!蹦氯~應付地答道。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我今天實驗要做到很晚,在實驗室吃?!?p> “好,完了給我電話,我來接你?!?p> “不用了,我坐校車就可以。”
柏舟只輕嘆一聲,“怎么還那么犟?”
穆葉聽出了這話里面的意思,雖然柏舟可能是不經意。
她不再說話,按開了廣播,沒想正在放野人花園的“truly, madly, deeply”。穆葉不自主地伸手想把廣播關掉,舉到一半,猝然停下,她意識到這個動作可能會傷害到柏舟。只是當歌詞一字一字地鉆進她耳朵里,她的心就跟著一點一點地往下沉,胃里又似多了一個攪拌機。
******
傍晚過后,柏舟給穆葉打了兩個電話,都說還在做實驗,索性便開了車等在那里,一邊在筆記本電腦上寫著論文。
夜?jié)u濃,才見穆葉從大門出來,柏舟忙迎了上去,“我就知道你?!?p> 穆葉只尷尬地笑笑。
把穆葉送到樓下,柏舟提醒,“明天早上記得測一測。還有,等著我過來,今天晚上氣溫零下,明天地上應該會結不少冰?!?p> 穆葉乖巧地點點頭。
可惜她在柏舟這里的信用并不太好,所以第二日,柏舟一早就過來了,直接上了樓。
穆葉正在喝著咖啡吃著牛角包。
柏舟微微皺了眉,“每天僅此一杯。”這是這兩日他在網上搜索出來的注意事項。
“為什么?”穆葉不解。
柏舟毫無辦法地呼了一口長氣,“早上測了嗎?”
穆葉點點頭。
“然后?”
“陰性?!?p> 柏舟顯然有點失望,“你這兩天覺得好點了嗎?”
“好多了?!蹦氯~確實好多了,想的多了就漸漸麻木了,生理的反應便少了。
“那過幾天再看看。”
******
這一周對穆葉而言度日如年,她努力的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說話行事前都要想想,她會跟潘岳的小舅舅這樣說話這樣行事嗎?漸漸地,似乎她也真能把柏舟當小舅舅了。只是偶爾還是會心痛,想到過去也會懊惱,會心亂如麻。
她知道柏舟也一定不好過。所以星期五柏舟說現在天黑太早,這周又下了兩場雪,提意星期六早上再回紐約的時候,穆葉立刻反對,“那我跟老板說一聲,我們早點走?!?p> 回到柏舟的家,夜幕剛剛降臨。家里已張燈結彩,車道兩旁的樹上掛滿了彩燈,房檐上鑲了一排雪花燈,墻上閃爍著投影出來的綠色光點。進到屋來,家廳里的落地窗邊放了一顆高十尺的圣誕樹,上面已經掛上各種飾物。
好不溫馨。而這種溫馨更襯托出了穆葉的無助。
柏舟仍舊把穆葉帶去了自己的房間。
“我今天睡客房?!蹦氯~說。
“你睡這里,我睡客房?!卑刂壅f得堅決,不容穆葉反對。
柏舟收拾了一些需要的東西準備出門,突然想到什么,“你的例假來了嗎?”
穆葉這幾天煩悶得已經忘記了例假這回事,才意識到,“還沒有?!?p> “那我明天再去買個驗孕棒,你再測測?!卑刂壅f著去了客房。
縱使穆葉清楚緊張的情緒會影響生理周期,這時也難免有點發(fā)慌。
******
晚飯吃得一如既往的安靜,倒沒人覺出異樣。
完了,穆葉并未像往常一樣幫著柏舟母親和鄭姨收拾,而是叫住了往書房去的柏舟父親,“伯父,可以打擾你一會兒嗎?”
柏舟父親和藹地笑笑,“當然?!比缓笈e起拐杖,指了指書房的方向,“去書房吧?!?p> 柏舟父親在穆葉身后關上書房門,“坐吧?!?p> 穆葉沒有去沙發(fā),而是轉頭看著面前的老人,“伯父,可以再看看你的老照片嗎?”連她自己也未意識到,她的表情有多凝重。
“當然。”老人的Ipad就放在沙發(fā)前的茶幾上,他走過去在一張單人沙發(fā)上坐下,緩緩地拿起,再小心翼翼地輸入密碼,點開了“照片”,找到了名為“潘岳”的相冊。
這個過程于今天的穆葉而言格外漫長。
穆葉也跟著過去坐在了老人旁邊的三人沙發(fā)上。只有她自己能感覺出此時的心跳有多虛浮與雜亂。
老人把Ipad遞給穆葉,“這里面都是在潘岳的舊照片?!?p> 穆葉緊緊地盯著老人遞過來的IPad,點開了第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全家福。
縱使穆葉已經做了一個星期的心理準備,此時也覺心臟被鋒利的刀刃劃過。手指翻過十來張照片,每張照片都能找到她熟悉的人的影子。到了末端,穆葉回到菜單,再次點開了第一張照片,沉沉地問出了一個再顯而易見不過的問題,“這些,都是伯父在潘岳的家人?”
老人含著黯然的笑點點頭。
穆葉緊張地調整了呼吸,指著照片上的人,一個一個地慢慢地念出名字,“艾迪,艾倫,艾文,”停了停,咽了一口從鼻腔溢下來的水,“麗莎,潘銀巧。”讀出最后三個字時,聲音已然沙啞。
屋里瞬間沉默,空氣凝固幾秒后,穆葉耳邊才響起幾個字,透著懷疑與激動,“你,怎么知道?”
她沒敢抬頭看老人的表情,但那急切而顫抖的聲音讓她能想像出老人此時心情有多興奮與復雜。
“潘銀巧是我外婆。黃麗莎是我媽媽?!蹦氯~這話倒是說得平靜,只是聲音與頭一樣的低。
她聽老人長嘆一聲,接下來是一聲自嘲的哧笑,“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蓖A送?,又是一聲嘆息,“你不是說你媽媽是196X年出生的嗎?”老人的聲音雖仍透著難以置信,卻已平靜了不少,透著一點輕喜。這不是他曾期盼過很多年的嗎?沒想有生之年還能成全。
“我外公,”穆葉警惕地抬頭看了一眼老人,他只是眼角含著深邃而滿足的笑,并未對穆葉的這個稱呼做出反應,似還未意識到自己的新角色,又或是不在意。
穆葉接著說:“給她改過戶口。”
“改戶口?”
“嗯,想避免下鄉(xiāng)做知青?!?p> “哦,”老人緩緩地點點頭,“他能替你媽媽著想,看來他對孩子們還不錯?!敝皇亲约旱呢熑螀s要別人來履行,難免心存遺憾與芥蒂。
“嗯?!毙杖~的外公確實對媽媽視如己出,對她這個外孫女也跟對小舅舅的女兒一視同仁。
“你外婆,”老人的眼睛暗了下去,抬手捏了捏高挺的鼻根,“是什么時候去世的?”
穆葉想了想,那是她剛上大學的時候,“七年前?!?p> “也活到八十了,算長壽了,只可惜……”老人皺了皺眉頭,滾動了兩下干涸皺褶的皮膚下突起的喉結。片刻后才接著問:“她是怎么去世的?”
“腦溢血?!?p> “哎!你外婆啊,文靜,不愛動。一讀書或者縫衣服繡花,就能坐上大半天。估計跟這個有些關系?!边@話說得似乎五十年的時光被吞噬了一般。
穆葉不確定是不是有關,因為記憶里外婆一直含辛茹苦,直到晚年,才變成了沙發(fā)土豆,每天從早到晚對著電視。
見穆葉沒吭聲,老人才覺察出她的臉色不太好,“穆葉啊,你身體還好吧?這次看你怎么瘦了不少?!?p> 不問且罷,這一問,倒讓穆葉的委屈涌了上來,紅著眼搖了搖頭,“還好。”話剛說完,眉頭就皺在了一起,撫著胸口,吞咽了一下,想把從胃里冒出來的酸擠下去,“對不起,伯……,我有點不舒服,想先去休息了?!?p> “去吧?!崩先它c了點頭。雖然此時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但既然相認了,便來日方長。
穆葉扶著沙發(fā)扶手,慢慢地起身。走到門口,卻被老人叫住,“穆葉,謝謝你?!甭曇綦y掩哽咽。
穆葉出了書房,卻覺不放心,畢竟老人年歲已高,面對這樣的事情,心里是否能如表現出的鎮(zhèn)定。
穆葉走去廚房,見只有鄭姨還在忙碌,問道:“鄭姨,你知道阿姨在哪里嗎?”
“應該在他們臥室吧。”
穆葉上樓走到最右邊末端的房間,敲了敲門。
柏舟母親開門見是穆葉,有些詫異,“穆葉,有什么事嗎?”
“阿姨,您現在能去陪陪……柏舟的爸爸嗎?”
柏舟母親面露疑惑,卻也沒問緣由,只說“好的”,便下了樓。
******
穆葉回到房間,立刻洗了澡,窩到了床上。窗戶透進來后院的節(jié)日彩燈,紛紛擾擾,擾得穆葉心情更是如墜幽藍海底。
她打開床頭的抽屜取窗簾的遙控器,見角落里躺著一個醒目耀眼的紅色珠寶盒。躊躇片刻,穆葉拿起了那個盒子,小心的打開,呼吸隨著盒子的開啟越發(fā)地急促,一枚璀璨的鉆戒映入穆葉的眼簾,簡潔卻又不失典雅的樣式。
穆葉如受驚般地立刻蓋上了盒子,放回了原處。委屈如潮水般襲來。是啊,委屈,為什么要讓她和柏舟為上上一輩人的恩怨情仇買單?
穆葉拿起遙控器,關了窗簾,把自己埋進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