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蕓淚眼婆娑地看著老夫人,“蕓兒不久前便染上了惡疾,臉上生起了膿瘡,一直不見好,實在是……”說著齊蕓似乎真的說不下去,只是緩緩揭開了自己的面紗,露出一張布滿膿瘡慘不忍睹的臉來。
旁邊的兄弟姊妹都小小地驚呼了一聲,被衛(wèi)氏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尚l(wèi)氏也沒想到,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救兵,居然面貌如此寒磣,那自己的計劃該怎么辦?
饒是老夫人也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的兒啊……你這是……”
齊蕓很快又將面紗戴了回去,滿眼痛苦,企求似的望向老夫人,似乎心中沉痛到難以言語。
老夫人也沒想到自己多年未見的孫女會變成這副模樣,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也只是眼中含淚地拍拍齊蕓的背,“丫頭,不要緊,奶奶就是把全天下了名醫(yī)了請來,也會把你的臉治好的?!?p> “謝謝奶奶?!?p> 見過了奶奶,齊蕓又走到衛(wèi)氏面前,莊重地行了禮,叫了母親。
衛(wèi)氏還沒有從剛剛的震驚中回過神,看著齊蕓那雙美麗的眼睛,還是不愿意相信她毀容的事實。
衛(wèi)氏愣愣地答應了兩聲,又將身邊的兄弟姐妹指與她相認。
長相端莊,此刻眼中滿含著對齊蕓憐惜的少女,是衛(wèi)氏的親生女兒,三小姐齊妍。
另一個相貌一般卻靈動活潑,對著齊蕓笑靨如花的,是妾室樓氏的女兒,四小姐齊巧。
還有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生得乖巧可愛,怯怯地望著齊蕓,想是被她剛剛展現的臉給嚇到了,依舊是樓氏的女兒,也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六小姐齊星兒。
那兩個男子長得分外相像,相貌平平卻一個顯出儒雅的氣質,另一個渾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子歪邪之氣。他們是一對雙胞胎,是已經故去的朱姨娘的兒子齊泰、齊康,在家中排行老二和老三。
齊蕓一一見過。眾姊妹縱然對于齊蕓毀容一事驚詫不已,卻到底是有些教養(yǎng)的貴公子小姐,又當著老夫人的面,都識趣地沒有給齊蕓難看。
齊妍更是上前握住齊蕓的手,一臉關切,“父親常常提起妹妹,如今妹妹終于回來了,我們都很高興。京城名醫(yī)眾多,妹妹的臉一定會好的?!?p> 齊蕓看見這位三姐眼中毫無一絲幸災樂禍,反是真心疼惜,有一點小小的詫異。
衛(wèi)氏見相認的差不多,又攬過齊蕓,笑道:“你的貼身丫頭還沒來,總要有人服侍才行,我身邊的丫頭彩環(huán)和李嬤嬤都還算細心能干,先讓她們照顧你可好?”
齊蕓心中冷笑,這一來便要在她身邊安插人了嗎?面上卻表現的受寵若驚,道:“多謝母親費心了,彩環(huán)和李嬤嬤將母親服侍得好,蕓兒不敢奪愛,今日車前那個鵝黃罩衫的小丫頭倒是合我眼緣,不知道母親可否將她安置在我房中?”
衛(wèi)氏轉了轉眼珠,卻沒想起是哪個小丫頭,于是吩咐身邊的彩環(huán)去尋,暖鶯很快便被帶了上來。
“你說的可是她?”
齊蕓見那小丫頭正是,于是點點頭。
“她本是一個粗使丫頭,只怕照顧你照顧得不周到……”
老夫人見齊蕓喜愛暖鶯,于是開口道:“這丫頭年紀小,好好調教也是使得的,蕓兒若是喜歡,帶著便是,若不稱心意了,只管再換。”
見老夫人開口了,衛(wèi)氏只得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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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蕓的住處被安排在子蘭軒,很是雅致幽靜的一處院子,很合齊蕓的心意。衛(wèi)氏殷勤地將一應起居用品和幾個粗使丫頭送到院子里,又細致地交待了家里少不得的一些規(guī)矩,才出去。
子蘭軒中有一處雕窗映竹的走廊,景致很好,齊蕓很喜歡,尚沒到臥房,便停在這處看起風景來。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奴婢叫暖鶯?!?p> “暖鶯?倒是個有朝氣的名字。以后跟著我,你可愿意?”齊蕓自然知道,如暖鶯一般簽了賣身契的女奴,早沒有選擇的權利。
可這個暖鶯又有些不同。
齊蕓剛一下車便注意到她,因為她那一身并不扎眼卻能讓人一眼看到的鵝黃罩衫,半新的料子,卻熨得很平整。陽光下,鵝黃色外衣的光暈是最柔和的。她伸出的手腕上系著一條細柳條編制的手環(huán),手腕上若隱若現著一些傷痕。
而這一切,都是這個看起來唯唯諾諾的小丫頭特意讓齊蕓看見的。讓齊蕓看她的一絲不茍,看她的處境艱難。她在賭,賭這個素未蒙面的小姐可以記住她。
暖鶯沒有說話,齊蕓看向她,發(fā)現她眼里竟噙著淚。
過了一會兒,她才顫抖著聲音道:“暖鶯愿意跟著小姐!我十歲被賣進齊府,現在已經四年了,一直被安排在廚房,受盡打罵,如今能跟隨小姐,已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暖鶯愿為小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齊蕓面色平靜,看了她一眼又轉過臉去看窗外的翠竹,聲音淡淡的,“這個機會是你自己爭取來的,我可以給你這機會,也隨時會收回。在我面前,收起你的算計。把心思用在該用的地方?!?p> 暖鶯怔了怔,眼中閃過慌亂,原來小姐早已看破了她的用心嗎?可是小姐還是留下了她,那意味著什么呢?
“暖鶯定將小姐恩德銘記于心,絕對忠于小姐!”
齊蕓笑了,起身往臥房走去,暖鶯跟在她后邊,齊蕓幽幽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恚叭诵哪獪y,你好自為之?!?p> 回到臥房,在妝奩前摘下面巾,銅鏡中展現了一張慘不忍睹的滿臉膿包。
“你將我衣箱中的那個小木盒拿過來?!饼R蕓吩咐暖鶯。
暖鶯照做,齊蕓將小木盒打開,里面整齊地擺放著十幾個小藥罐子。齊蕓拿出一個,用棉棒沾了里面的藥水,往膿包的地方抹。
“小姐,這是治臉的藥嗎?”
齊蕓沒有回答,只是將臉轉過來給暖鶯看,笑著問道:“暖鶯,你老實告訴我,我這張臉,可怕嗎?”
暖鶯低著頭,不敢作答。
齊蕓低聲笑道:“你都不敢看我,果真是難看的緊了。”
“小姐的臉……一定會好的。”
齊蕓又從木盒里拿出一個小藥瓶遞給暖鶯,“將這個要每日涂在傷口處,等傷結痂了,也不會留疤的?!?p> 暖鶯忙跪在地上,“暖鶯低賤,不配用小姐的藥。暖鶯愿意一輩子跟著小姐,身上留些疤痕也沒事。”
齊蕓看著面前快要將頭埋進地里的女孩兒,冷著聲兒道:“你若覺得沒用,便把這藥丟掉?!?p> “小姐……”
“我剛與你說過,在我面前,收起那些算計,包括那些違心的奉承和敷衍。你想要什么,我們主仆一場,自與我說,可以許你的,你值得的,我都會盡量滿足你。假意奉承心口不一在我這兒,沒用的很?!?p> 暖鶯聽見齊蕓如此說,實在未曾想到,自己放手一搏跟隨的主子,竟與她在齊府里見到的所有主子都不同。明明只和自己差不多大,她卻仿佛可以洞察一切,更重要的是,可以看穿自己!
“你現在告訴我,你到底需不需要這瓶藥?”
暖鶯抬頭看見齊蕓堅定深沉的眼眸,愣了一會兒,緩緩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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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彥和自己的長子齊先從皇宮早早趕了回來,因他心中惦念自己這個久未謀面的女兒。
齊蕓離家時只有三歲,他還記得那個小娃娃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他,嘴里含混地喊著“爹爹”的場景。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小丫頭該長成婷婷的少女了吧。
可是當他踏入家門的那一刻,敏銳的他感覺到了府里空氣的凝重,尤其見過母親之后,母親臉上沉重的神情讓他警惕起來。
“母親,蕓兒回來了?”
“回來了,只是我苦命的孫女兒……”
“蕓兒怎么了?”
衛(wèi)氏忙道:“是母親心疼孫女,蕓兒生了一場病,臉上長了些膿包,咱們京城什么樣的名醫(yī)沒有,再不濟還有太醫(yī)院,母親不要急壞了身子。”
齊彥皺了眉,竟有些希望落空的感覺,毀容了?
幾個人正說著,下人來報,五小姐已經在門外了。
齊彥往屋外看去,齊蕓蒙著面紗,唯留出一雙晶瑩透徹秋波款款的杏眼,那雙眼睛,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
齊彥有些失神,直到齊蕓走到他跟前,款款行了禮,叫了“父親”,他才回過神來。
他忙扶起女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卻沒忍心讓她摘下面紗,只是道:“你的情況你祖母已經告訴我了,你放心,父親明日就去請?zhí)t(yī),為你看診?!?p> “謝謝父親?!?p> “這些年……你在北澹還好嗎?”
“舅舅、舅母待我都很好,多謝父親關心?!饼R蕓表現出的疏離讓齊彥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他明白,這么多年在異鄉(xiāng),她心中是委屈的,是有氣的。
老夫人笑道:“他是你父親,你對他還這么客氣干甚?你想要什么,只管跟你父親說,我道你父親不會說半個不字?!?p> “現下一切都好,母親都安排得很周到?!?p> 晚飯時,齊蕓要求一個人回到子蘭軒里吃。見過她那張臉的人都曉得,她是怕自己這張臉影響到大家的食欲。
老夫人搶在齊彥前面答應了。在她心里,她并不是嫌棄這個孫女兒,只是心疼,更明白一個少女心思的敏感,以及對自己容顏的在乎。
老夫人早從齊蕓進家門的那一刻便注意到,齊蕓處處謹小慎微,小心翼翼,本就長久不在家中,一切都是陌生的,加上自己面容上的自卑,更讓她壓抑悲戚。
讓她頂著那張臉和并不熟悉的親人一起吃飯,無異于凌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