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幽執(zhí)劍而立,等了良久,都未聞得答復。
蕭錦瑄忽而牽起她的手。
因眼盲而始料未及,殺心一念而起,掌心卻觸及冰涼。
她曾被這樣的冰涼摩挲過無數(shù)次。
她曾被這樣的掌心牽引過無數(shù)次。
“你是……”北冥幽面向蕭錦瑄。
蕭錦瑄抬指點了點她的掌心,而后寫了個“言”字。
手還未放下,北冥幽掌心一顫,一觸即分的一剎那,驀地翻掌,將他的手抓住。
千言萬語,如鯁在喉。
分明知道無法得到回應,她還是不禁開口,問他:“你……是嗎?”
哽咽。
那一剎那,蕭錦瑄的無名指輕顫了一下。
他能說么?
他能肯定么?
你想要的是我嗎?
一陣熱潮猛然撲來,蕭錦瑄下意識地反抓住北冥幽的手,將她擋在身后。
他們周身生成了一個保護罩,熱潮如有實質(zhì)一般抵死沖撞著那保護罩。蕭錦瑄抿唇,周身內(nèi)力遽然狂飆,掀動墨發(fā)飄揚。
又是那種騰空的感覺……
天外是濃稠的暗夜,這里杳無人聲。
南宮瑾言低頭,只能看到自己在黑夜中堪堪看得見的手掌。
馬車行了一天一夜,他也有一天一夜沒有合眼。
三年,他看著一望無底的深夜,不畏懼它要將他吞噬。三年,他從那個位置上走下來,又走上去。人生有幾個三年?
他慢慢放下簾布,只剩馬車行駛在闃無人聲的黑夜里。
蕭錦瑄驀地捂住心口——他微微彎腰,瞳眸不住顫動。
他才算是幡然醒來……這已是回憶了。
是他為人時在凡間塵世的過往。
記憶的交疊,讓他在一剎那分不清年歲。
方才……他竟還以為自己仍舊是那個天啟國龍棲城南宮府的大公子。
可是……他不是嗎?
靈魂撕碎的巨痛將蕭錦瑄籠罩,心臟幾乎要被生生碾碎,他卻驟然想起在澤蘭樓的池水幻境里那些零碎的片段。
想起看著自己的身影逐漸走遠的那一剎的感想。
可是夜風拂面而過,即便是回憶,卻也真實得可怕。
他多想,留在這里,困在這里。
馬車駛回南宮府。
荷寰和連理還在院中侯著。
月光流瀉在蕭錦瑄那身白衣上,俊美華貴。
他的目光從荷寰和連理的臉上一掃而過,微頷首應聲便抬步朝著自己的臥房走去。
屋內(nèi)并非全然黑暗的,幽幽燭光曖昧溫和。蕭錦瑄還浸沒在這段洶涌而來的回憶中不能抽身,褪下外套后,習以為常地向著坐榻走去。
抬眸之時,才覺察到小幾對面坐了個女子。
溫雅清婉,眉眼柔和,此時正手執(zhí)書卷,微微俯身去看一杯茶水。
心陡然漏跳一拍。
此情此景,無人叨擾,多想就這樣下去。像極了避世免俗的……
眷侶。
可是南宮瑾言的心中、腦海里,分量最重的,卻是暗箭明槍的朝堂仕途與繁復難辨的天下大事。
兒女情長,倒顯得微乎其微了。
蕭錦瑄此時竟從未如此深刻地覺得愧疚。
他坐到榻上,目光從杯盞緩緩移至云服媚的臉上,細細地描摹著她的眉眼,末了,才緩緩開口,喚了聲:“服媚。”
云服媚將杯蓋扣上,端起茶盞,向著蕭錦瑄遞上。
蕭錦瑄接過,此時卻忽然覺得口渴,于是輕呷一口后才將它放回原處。
那一瞬里,他想了好多。
他能夠講話,是不是她也可以看得到了?
“公子?!?p> “你,可能看到我?”蕭錦瑄對上“云服媚”有些渙散的瞳眸,心中一沉。
“公子何故如此問?”
蕭錦瑄一頓。
“是你嗎?”“云服媚”話音一轉(zhuǎn),完全換了語調(diào)。
“是我。”
“冥界救我的人呢?”北冥幽艱澀地開口,“也是你么?”
“嗯?!?p> 很長一段時間,蕭錦瑄說不出話。他靜靜地看著眼前這樣熟悉的面容,說道:“這是往昔的回憶,卻又不盡相似,在我的記憶中,你不在的?!?p> 那晚寒衾孤枕,似夢似醒。
“因為這是幻境?!北壁び牡穆曇舨蛔杂X地放輕了,她道,“還記得入境之前你我第一次的遇見嗎?”
他見到了云服媚的幻象。
“嗯。”
“這是為你設的幻境,我殺了幻象,取而代之了?!北壁び牡?,“所以我看得到,只是有些恍惚罷了?!?p> 蕭錦瑄微挑眉,問道:“恍惚什么?”
“我腦海中翻旋著為人時我未曾經(jīng)歷的記憶。”
“許是幻象作祟。”蕭錦瑄道,“確實有這樣一種法術,借中術之人的記憶情景,卻全然改變了情境中的人與事的原本軌跡。”
北冥幽輕嘆了口氣,眸光移向窗外的月光,答非所問地說道:“今晚夜色不錯。”
蕭錦瑄轉(zhuǎn)眸也朝著窗外看去。
夜間的涼風習習吹來,似綢緞的輕撫。
這幻境,倒不怎么像是假的。
“你說,我們會死在這兒嗎?”北冥幽起身,茶水里倒映著云服媚的面容,她抬眸注視著心心念念的人,只恨一別難見。
蕭錦瑄道:“不會?!?p> “怎么那么篤定?”
“此般術法所生成的幻境,借由的是入境之人的記憶,單靠幻象,不能夠殺人?!笔掑\瑄繼續(xù)說道,“施術者就藏匿在這幻境之中,你我其實已經(jīng)見過他?!?p> 北冥幽眉頭微蹙,一些久遠的記憶在腦海中緩緩浮現(xiàn),幻象無法殺人,需要施術者親自動手,那么幻境的作用在于——
“是,‘云服媚’?!北壁び牡馈?p> 迷惑心神,趁其不備。
蕭錦瑄瞳眸中閃過幾分悵惘,他道:“這兒遇到的每個人,都有可能是假的,剎那間的分隔,都有被魘住心神的可能,你多加小心?!?p> 言外之意,即便是見了“我”,也不要下不去手。
就好像是曾經(jīng)分明刻意接近,卻還是有意暗示云服媚,“不要相信我”的蕭錦瑄。
“你覺得我認不出你?”北冥幽故意這樣問。
蕭錦瑄想起剛剛的“云服媚”,道:“他是幻境的主人,脫身之法難以勘破,障眼法,也奇詭莫測。”
北冥幽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蕭錦瑄,說道:“你,不像他?!?p> 蕭錦瑄瞳孔驟然收縮。
北冥幽從容不迫地牽起蕭錦瑄的手,白玉扳指透骨的寒涼。
“他,大抵會說,‘我只是不忍見你因我難過’。”
蕭錦瑄將她的手放至心口,目光灼灼:“那便跟著我吧,分不清的話,就一了百了,我了無掛礙、甘之如飴?!?p> 北冥幽驀地抽手,反手環(huán)住蕭錦瑄修長漂亮的脖頸,問道:“你舍我獨活么?嗯?了無掛礙……是你的話,幻象與真實,我都做不到一了百了,到時候也就只有被魘住的份兒了,你知道么?”
蕭錦瑄抬指,輕撫北冥幽的頰面,目光深深,靜美的瞳眸中漣漪層疊:“對不起?!?p> 心如刀絞——此時能夠聊以慰藉的,只是將她擁入懷中,借此來填補心中的缺憾。
對不起,可我仍舊舍不得你將我全數(shù)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