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瑾言注視著北冥幽,困意散得厲害。北冥幽長發(fā)高束,一身輕便的長袍,不知道這些天來在研究什么,一身利落都裝扮。北冥幽看了眼南宮瑾言,這些天來思來想去的問題的答案愈漸清晰起來。北冥幽伸手撩了下水波,感受到那人朝她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
云服媚不是北冥幽,而北冥幽卻是云服媚——北冥幽看著鮮嫩的花瓣,心中響起了這句話。而她此時(shí)的肉體凡胎,也俱是云服媚的,那些感覺,包括因情感而產(chǎn)生的種種反應(yīng),都讓恢復(fù)記憶的北冥幽覺得新奇,后來也覺得理所當(dāng)然,因?yàn)樵谒ど耢o思時(shí),在她闔上眸子不超過一刻時(shí),在上床準(zhǔn)備入睡時(shí),腦海中不時(shí)翻涌上來的那些回憶里,許多不堪,卻也總有那片如云一般的袍角,還有那俊美出塵的面容,出現(xiàn)后便將那些陰沉苦澀盡數(shù)拂掃,將她帶進(jìn)了一片新的境界里,由他所牽連出來的實(shí)實(shí)在在的感受,那種親近與依戀,使得北冥幽終于發(fā)現(xiàn)了身為云服媚時(shí)對這個(gè)人所懷有的特殊的情感。她知道,她毫不抵觸,因?yàn)榭傆幸环N呼之欲出的甜膩似要沖出心房,至少云服媚是留戀的。
不然,以她曾經(jīng)在神界的行事,縱然南宮瑾言有千般萬般的好,也斷然不會這樣與他相處,甚至幾次三番做些出格的事情卻并未覺得有何不當(dāng)。
怪不得不少神明仙人在下凡渡劫歷練時(shí)都自行斷了姻緣,鎖了凡心。倘若身為凡人,在不記得自己究竟是誰的情境下,將一人放在心上了,那便是真的留在心里了,即便恢復(fù)記憶后那點(diǎn)凡塵事顯得微小,被沖涮得再淺淡,甚至宛若滄海一粟,也還是烙在了心里。
這樣想,還真是可怕。
“公子。”北冥幽靠著浴桶站著,環(huán)胸望著南宮瑾言,當(dāng)與南宮瑾言的雙眸對上的那一刻,北冥幽的感覺便愈發(fā)強(qiáng)烈,她這樣喚他,可真是太像云服媚了,讓她覺得還是云服媚。
南宮瑾言卻沒再往前走。
“你,為何會在這兒。”南宮瑾言聲音輕緩。
北冥幽走近南宮瑾言,抬眸望著他驚為天人的面容,說道:“你允我與你形影不離,按常理,這該許的?!?p> 南宮瑾言微微低頭,深深注視著北冥幽的雙眸,道:“我只問你一句,一定要如實(shí)回答我?!?p> 北冥幽頷首。
“你,到底是不是服媚?”
南宮瑾言終究是問了出來。
“我是不是,你不清楚?”北冥幽后退一步,“為什么懷疑?因?yàn)槲业膽B(tài)度,我的身手,還是別的什么?不過不管你如何想,我便是那個(gè)人,就是你想的那個(gè)云服媚,該有的回憶,關(guān)乎你我的,我都記得?!?p> 云服媚不會這般逼問他,云服媚甚至除了“公子”二字,不肯稱呼別的什么,更不會直呼“你我”。至少在時(shí)隔多年他們二人重逢之后,一直都是這樣。
“那究竟是我不了解服媚,還是服媚因?yàn)槭裁词?,對我有了怨隙?”南宮瑾言向前一步,看著北冥幽,說道,“服媚真的變化好大?!?p> 還未待北冥幽說什么,腰肢卻被南宮瑾言輕輕一按,她環(huán)胸的手一散,二人的距離瞬間近得鼻息可聞。
北冥幽的反應(yīng)甚至稱得上氣定神閑,只要她想,掙開他不過輕而易舉。
南宮瑾言余下的那只手那只手緩緩握起北冥幽的手腕。
北冥幽心頭一顫,她手被南宮瑾言握著,動作不了,可他給她的感受,卻是十分輕柔,沒有半點(diǎn)拘著她的樣子。
北冥幽道:“我對你會有何怨隙?而今動蕩,多的是流離失所的百姓,我卻日日衣食無憂,可都要?dú)w功于公子肯捎帶著。”
北冥幽靠近南宮瑾言,道:“坦然說,我也好奇,你同云家水火不容,為何留我活著?”
“你何時(shí)開始這樣想的?”南宮瑾言俯下身子,說話時(shí)蘭息傾吐,鮮潤的薄唇已然蹭到了北冥幽的唇角。
北冥幽伸出另一只手,這樣一伸,可就真真像是依偎在南宮瑾言的懷中了,她捏住南宮瑾言潔凈的、輪廓美麗的下頷,輕輕掰正他微側(cè)的面龐,那個(gè)吻便平整地落了下來。如蜻蜓點(diǎn)水,緩緩分開。
北冥幽輕聲道:“公子家大業(yè)大,我并不相信我有何能耐能得公子青睞,像我這般同公子相處的,都是何種下場了?”
這無異于逼問他,留下她是否為了利用。
南宮瑾言眉頭微蹙,他若真要利用,便不會等到現(xiàn)在了。南宮瑾言溫柔地笑了笑,說道:“沒有別人?!?p> 北冥幽眸子一瞇。
“你當(dāng)南宮家是何處?”南宮瑾言松開北冥幽,說道,“你又將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
“為什么?”北冥幽問他。
南宮瑾言望著這雙熟悉的眉眼,等她開口說明白。
“還是說……”北冥幽聲音倏地變低,咬字重了幾分,“你騙我?”
南宮瑾言心猛然一顫,望著北冥幽的瞳孔驟然放大,可他表面依舊波瀾不驚。
北冥幽伸手推開他,自己站直身子,仿佛剛剛的溫存只是一場幻夢。
南宮瑾言的神情有幾分黯然,目光卻是緊緊追隨北冥幽的雙眸,竟在他身上看出幾分執(zhí)著與受傷。
“你覺得……”南宮瑾言輕聲問道,“我騙你什么?”
“南宮大公子這般利用女子習(xí)慣了,騙我我是唯一那個(gè)受此優(yōu)待的人?!北壁び恼f得云淡風(fēng)輕。
南宮瑾言像是忽然聽到什么笑話一般,笑出了聲,那本就俊美逼人的面龐如此一笑更是美得艷麗,他的神情讓這笑意中多了幾分妖冶與偏執(zhí)。
南宮瑾言也許是累了,氤氳水汽縈繞在周遭,花香彌漫,卻令他覺得愈發(fā)不清醒,甚至有幾分自暴自棄的墮落。
北冥幽望著那水汽中愈發(fā)朦朧的白衣,他的容顏在霧氣中亦真亦幻,似一場難以挽留的夢影。
南宮瑾言望著近在咫尺,卻又好似遙不可及的“云服媚”,看著他們因?yàn)榉纻涠a(chǎn)生的距離,愈發(fā)覺得可笑。
“曾經(jīng),我以為再見到你時(shí),會像見到素日里的千千萬萬個(gè)人一樣,毫無猶疑地?fù)Q上偽裝,支起屏障,不覺厭棄地順從計(jì)劃,完成這場有始有終的戲劇?!蹦蠈m瑾言注視著北冥幽,“可是你卻比我計(jì)劃里的,要更加投入?!?p> 南宮瑾言抬頭看了看朦朧的霧氣,忽而覺得這里有些暗,他說道:“服媚,你知道么?你叫我不敢去面對你。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毫無理由地相信我,你叫我自責(zé),甚至叫我覺得難堪。我以為是這樣的,可我卻逐漸發(fā)現(xiàn),你好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的?!?p> 北冥幽忽而想起皇宮里他臨走前的那一夜。
知道么。
“可你還是讓我不忍心了?!蹦蠈m瑾言道,“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真正入了戲的人,好像是我?!?p> 南宮瑾言緩緩低下頭,淡淡道,“我不想假作親昵,我不忍心去利用你,或者拋棄你,我無法忽視,我還是很在乎你,比計(jì)劃里想的要在乎得多?!?p> 北冥幽看著那白衣的人兒浸潤在一片茫茫水汽里,縹緲得好似一團(tuán)霧,他同她坦白講出了心中所想,這是北冥幽沒有想到的。
“瑾言?!北壁び淖呓?,也開了口,“你,累了么?”
南宮瑾言默了會兒,卻沒有回答她。北冥幽望著南宮瑾言,有那么一瞬間,她生出了種凄楚。南宮瑾言在她腦海中早就留下了一個(gè)模糊的影子,她甚至假想,如果在神界,如果在合歡殿內(nèi),她也能見到這個(gè)人,那會是什么情景?
而那,該有多好……
北冥幽道:“你如果感到疲憊,我出去等你,待你何時(shí)不覺得累了,我……”北冥幽忽然說不下去了,南宮瑾言看著北冥幽的眸光復(fù)雜,被南宮瑾言這樣注視著,北冥幽沒來由地心一惻。
北冥幽覺得這樣有點(diǎn)奇怪,她從未說出過這樣的話。良久,北冥幽輕嘆了口氣,“南宮瑾言,即便是累,你也要聽我說完?!?p> 這種口吻,真的是陌生啊。
南宮瑾言頷首。
北冥幽走近那個(gè)泡了花瓣的木桶,說道:“這花,是岳欣然給我的,也要我給你捎帶些,有著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作用,可泡水,熏香,沐浴療效最佳?!?p> 南宮瑾言頷首。
北冥幽看著他有些通透的面容,這一幅乖巧漂亮的樣子看著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北冥幽眸子頓了好久,繼而開口說道:“我來,其實(shí)是想看你泡?!?p> 北冥幽實(shí)話實(shí)話,她也很疑惑,南宮瑾言給她帶來的感覺都太陌生了,太讓她不熟悉了,所以她能理所當(dāng)然地借著疑惑的檔子騙過自己。
南宮瑾言輕輕地笑了笑,他忽而伸出手,揉了揉北冥幽的頭,動作輕柔至極,“原來是為了這個(gè)?!?p> 北冥幽一頓。她竟然毫無防備。這讓北冥幽心悸,她對他的信任,已經(jīng)到達(dá)這種程度了嗎。
北冥幽如夢初醒地伸手,可南宮瑾言已然走遠(yuǎn),他慢條斯理地解著輕薄的衣裳,那一襲白袍中是潔白的中衣,隨著他手指的挑動,緩緩露了出來。
北冥幽走至南宮瑾言身邊,一把拉住他的手,冷聲道:“南宮瑾言,你瘋了么?”
南宮瑾言望著北冥幽的眸子,北冥幽此時(shí)才發(fā)現(xiàn),他素來平靜無波的美麗瞳眸此時(shí)盛滿了情感,恍若絕世佳景映入鏡湖,有種攝人心魄的美麗,卻又因?yàn)檫^分美麗,而顯得悲傷又凄楚。
北冥幽心抽動了一下,望著南宮瑾言,說道:“你,怎么了?”
南宮瑾言一只手遮住了面龐,高挺精致的鼻尖與鮮潤柔軟的薄唇露了出來,下頜極其耐看,“請你不要仗著我喜歡你,就戲弄我,好不好?”
北冥幽看不到他的雙眸,親耳聽到這番話,她還是有些震驚。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講什么啊……
北冥幽輕輕挪開南宮瑾言的手,看著那雙動人的、明亮的眸,緩聲說道:“那水,是我按照岳欣然的方法調(diào)的,你試一試吧,我就坐在這里,背著你,跟你說話。”
南宮瑾言頷首,北冥幽果真就坐在了那里。南宮瑾言抬指,雪白衣衫脫落,露出精壯柔韌的身軀,步入浴中,水聲泠泠。
北冥幽倚坐在高大精致的浴桶旁,聽著輕緩的水聲響過,繼而愈發(fā)地輕緩……北冥幽淡淡抬頭,將頭與雙肩都依靠在那浴桶壁上。眼前是珠簾,是霧氣。北冥幽闔上了眼睛,花香也變得愈發(fā)清晰,身心不禁放松下來。
南宮瑾言身入水中困意便鋪天蓋地地翻涌上來,美麗的眼眸闔了闔,掙扎了小會兒,南宮瑾言輕聲呢喃了一聲:“服媚……”
北冥幽一只腿抻直,一只腿曲起,身上了一只胳膊悠閑地搭在曲起的腿上,她說道:“我的過往,已經(jīng)讓我不能再心胸坦蕩地欣賞一些東西了,即便那些東西再令人心馳神往,于我而言,也不過是瞬息的燦爛,融入我的回憶,宛若流沙入海,無聲無息?!?p> “云服媚,她是在乎你,喜歡你的。”北冥幽側(cè)了側(cè)臉,映入眼簾的,是南宮瑾言靜美優(yōu)雅的睡容,她笑了笑,喃喃低語,“云服媚的遺憾,已經(jīng)講出來了,從今往后,世間,就再也沒有云服媚了?!?p> 北冥幽望著南宮瑾言,一瞬間心痛不已,回過神來,眼眶已然盛滿淚水,她為他感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