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有終,一日有止。
時間譬如指隙清風(fēng),倏忽間,沁人心脾,拂去重重愁緒。
這萬事也好似亂麻,沒個頭兒,沒個尾兒。
夕陽西去,華燈初上。
微風(fēng)漸止,枝葉婆娑。
貨郎挑著擔(dān),走在回家的小道上,臉上爪印難消,衣服也好似狗啃的一般,不住地歪嘴,小畜生個不停,也就自己能聽見,轉(zhuǎn)念一想揣在懷里的大袋金沙,又喜笑顏開。
怎么能指望一條狗去給人好好的道歉呢,沒把你吃了就不錯了,從它嘴里掏出一袋金沙都算祖宗燒高香了。
狗七圍著圍裙,站在灶臺旁,拿著鐵勺,上下翻飛。
袁士搓著手,走到袁周門前,輕輕敲門。
“兒子,餓了沒,飯做好了……”袁士輕聲細(xì)語,“兒子……”
袁周挺胸抬頭站在墻邊,冒著鼻涕泡,鼾聲中陣陣,手里拿著皮影,有些站不穩(wěn),聽見敲門聲,猛地睜眼,靠在墻邊,皮影放在胸前緊緊握住。
袁周聽聲音是父親,稍稍放松。
袁周回應(yīng)道:“好,我這就去。”
袁士隔著門張張嘴,干干的回應(yīng)道:“好?!?p> 袁周端著海碗悶頭嗦面,頭也不抬。
袁周端著比他還大的海碗也是悶頭吃個不停,偶爾抬頭看看兒子欲言又止。
看的狗七直翻白眼,狗七給了袁士后腦勺一巴掌,袁士吃完最后一片菜葉子抬頭看向兒子。
狗七湊近袁周,笑道:“怎么樣,好吃吧,這是我新學(xué)的手藝,尤其是這辣子,嘹咋了,還有這面,美滴很,再來點兒?!?p> “好吃,七叔,再吃下去,晚上撐得睡不著了?!痹苄χ敛磷?。
狗七搖搖尾巴,說道:“就知道你小子識貨,行,好吃,明個兒再做?!?p> “好!”袁周笑著離座。
狗七拉住了他,“先別走,還有話沒說完呢?!?p> 袁周挺胸站直,“您說?!?p> “明個兒不是中秋節(jié)嘛,我在家做面,沒空和你去看花燈了,讓你爹陪你去……狗七笑呵呵。
袁周愣住,許久說道:“好……”然后離開。
袁士看著兒子的背影長長的嘆口氣。
狗七撇撇嘴,“別不知足了,早干嘛去了?!?p> 隨后搖身一變,成了狗中貴公子,背著手,搖著紙扇朝門外走去,“長夜漫漫,佳人有約……”
“別忘了刷碗?!迸R走前嗷了一嗓子。
兒子長這么大,袁士還是第一次和他出去游玩,所以天還沒亮便背著睡眼惺忪的袁周出了門。
晨光微熹,露水還沒消散,偶有雞鳴。
街上行人不多,木輪聲漸進(jìn)漸遠(yuǎn)。
袁士將背上昏昏欲睡的袁周放在矮凳上,靠著柳樹,隨后招呼了兩碗肉丸胡辣湯和兩個菜夾饃,然后美滋滋的看著一旁的兒子。
攤主嗓音響亮,袁周被驚醒,迷茫的環(huán)顧四周,看見袁士后猛地睜眼,遍身尋找皮影。
袁士講肉丸湯和菜饃推到袁士,笑呵呵說道:“來,兒子,剛醒,餓了吧,先吃飯,吃得飽飽的,然后咱帶你去玩好玩的?!?p> 袁周沒見過父親這個樣子,抿了抿嘴,想說什么,但還是低頭喝湯吃饃。
袁士見他這樣,悄悄地將皮影推到袁周面前,袁周大喜過望,愛不釋手。
袁士放下碗筷,說道:“要是喜歡就找我,或者老七拿錢買。說什么也不能偷拿人家的。”
袁周點點頭,小聲問道:“為什么要拿錢買???”
袁士說道:“這是人的規(guī)矩,誰都要遵守?!?p> “你們這么厲害也要遵守?”袁周不解道。
袁士不禁莞爾,“我們也是人?!?p> “可狗爺不是……”袁周說道。
“咱不清楚,要不你回去問它?”
“哦……”
“記住,人因為守規(guī)矩才是人?!痹空f完,“攤主,付賬?!?p> 袁周看著袁士討價還價的樣子,若有所思。
卯時三刻,父子倆緩緩出城,袁士背的大小包裹,袁周左手糖人,右手糖葫蘆,心滿意足。
出人城門的人卻比以往少了數(shù)倍,偶有一兩個,卻行色匆匆,面容凝重,守門的士兵也是嚴(yán)陣以待,就在父子倆走出城門后,快馬來報,城門緊閉,城墻上兵卒調(diào)動頻繁。
袁周回望,說道:“爹……爹,大門關(guān)了,怎么回去?!?p> 袁士摸摸兒子頭,笑道:“甭?lián)?,咱有法子,走?!?p> 言罷,一柄飛劍出現(xiàn)在他腳下,袁士扶住兒子,“走,去見你娘。”
飛劍刺破云層,袁周僵硬的站著,袁士握住他的手,“沒事,咱在你身后?!?p> 仙人逍遙,朝游北海暮蒼梧,日行千里不在話下。
不消半個時辰,袁士便帶著袁周落在大隋南境的蓮花岙。
蓮花岙中間是一座大湖,四周地勢,西高東低,群山環(huán)繞,狀似蓮花,故稱為蓮花坳,其實說是群山,不過是冒尖的山丘,在此定居的農(nóng)戶也是零星幾點。
說來奇怪,大湖附近水草豐茂,稍加耕作,便是數(shù)傾良田,但卻無人耕耘,只有岙子外圍可見幾畝薄田。
袁周落地大口呼吸,穩(wěn)穩(wěn)心神,抬頭看向四周頭暈?zāi)垦!?p> 袁士見狀神識掃蕩四周,尋找治療昏厥的草藥,卻發(fā)現(xiàn)了更有意思的地方,袁士抬手便是六丁六甲之術(shù),不消片刻便采來藿香、白芷、前胡、甘草、羌活、防風(fēng),再加上隨身的人參,碾碎混制成香。放在袁周鼻尖,袁周頓感腦清目明,昏厥之感頓時消去大半。
袁士見狀,“怪我,教導(dǎo)不周,如果早早教習(xí)強(qiáng)身納炁之術(shù),你身子也不會如此孱弱,今天回去后就教你,也讓你看看你爹,咱的手段?!?p> 袁周小聲說道:“我怕我學(xué)不會……”
“放心,咱吸取之前的教訓(xùn),是個人都可以學(xué),何況是我兒子,要不老七之前攔著,我早就教給天下人了,能延壽的法子,怎么就不能教了?”袁士叨叨個沒完。
嘴碎這事兒從誰那傳下來的,一目了然。
“行了,咱上山走走,給你娘上柱香?!痹坷鴥鹤拥氖帧?p> 同時神識傳音狗七。
“老七,孩兒她娘這兒咱幾年沒來了?”
狗七踢開狗腿,打著哈欠整理衣衫,“別咱咱的,我是到日子就去?!?p> “……,湖底之前有神道水宮?”
狗七漱漱嘴,拿著柳枝沾鹽,“沒有,哪地兒是死水,就兩條暗流,五仙里邊兒,吃香火的看不上,五蟲那邊兒,出身好的誰跑那去,出身差的,都機(jī)靈,那是塊兒死地,誰沒事拿自己的命找刺激?”
“置之死地而后生?!?p> 狗七咧嘴滋水,“那也是有前提的,有那資源,早堆成境界了?!?p> “殘破的神道水宮、五蟲鱗屬、蓮花岙地形……”
狗七愣住,“養(yǎng)龍局?”
“豢龍氏……董家還是劉家?”
“等會兒,我看看啊……有了,劉家和董家為了掙養(yǎng)龍的正統(tǒng)名頭,狗腦子……呸呸……人腦子都打出來,兩敗俱傷后,怕絕戶都躲起來了……”狗七瞇著眼手指在蚊蟲大小的字上讀。
“幾千年過去,傷養(yǎng)好了,又出來現(xiàn)眼了。”
“你這話說的,人家上次出現(xiàn)還是……”狗七翻個頁,“還是五百多年前。”
“管他多少年之前,咱媳婦都埋土里了,還不讓人安生!”
“往好了說,龍養(yǎng)成了,一飛沖天,這地界生靈俱滅,化成白地,沒有一絲靈氣,往壞了說……無論好壞,咱媳婦都落不了好!”袁士怒言道。
“自己看著辦,動靜小點兒,剛過兩天安靜日子,我可不想再東奔西跑了,想想你兒子,他也不想,嘿,這話說的……”
袁士看看兒子,只是施展六丁六甲之術(shù),監(jiān)視湖底,沒有著急動手。
袁士拉住袁周的手沿著林間小路緩緩前行。
山風(fēng)嘯耳,秋意涼涼,風(fēng)吹草伏。
袁周站在母親墓前,無語凝噎,淚水模糊視線,母親溫暖的笑容猶在眼前。
袁士怕拍兒子肩膀,朝他點點頭。
袁周跪在母親墓前,磕了三個頭,啜泣,“娘,我想你了……”
袁士取出瓜果點心,香燭黃紙,和兒子拔去雜草,添上幾抔土,坐在碑旁,怔怔出神。
時間不會撫平悲痛,只會麻木心神,欺騙傷心人。
袁周聲音喑啞,“我還能見到娘嗎?”
袁士探口氣,說道:“不能了,我也見不到了……”
袁周并不甘心,問道:“你這么大本事,也救不活娘嗎?”
袁士輕聲道:“當(dāng)時是可以……”
袁周攥緊拳頭,微微發(fā)顫,皮影竹枝被捏斷。
袁周滿臉戾氣,寒聲道:“也就是說你本可以,但你沒有,是不是!”
袁士頓了頓,沉默。
然后無奈苦笑,“行了,都過去了,餓了吧,走,咱帶你去吃點兒沒見過的?!?p> 說罷,要拉兒子的手。
袁周躲開,將皮影埋在母親墳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扭頭朝山下走去。
袁士無奈,只得跟上。
本想趁這個機(jī)會消解父子間的隔閡,沒想到更深了。
袁士不禁在想,自己是不是不適合做父親?
袁士快步跟上,小聲呼喊,“兒子,慢點兒,草多路滑?!?p>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腰,突然蓮花岙中心的大湖中心激起數(shù)道水柱,一時間地動山搖,狼奔豸突,袁士攝住兒子凌空望去。
大湖井噴不止。
袁士將兒子護(hù)在身后,御風(fēng)到大湖上方。
隨手施展六丁六甲,藏在大湖附近和湖底水宮的幾道氣息聚攏在袁士手掌。
一番探查,之前套在湖底水蛟的項圈突然破空而去,水蛟興風(fēng)作浪試探一番,見無人阻止,正要鉆入地下暗河逃之夭夭。
袁士不由笑起,翻手出現(xiàn)一只新舊編織的竹簍,丟在大湖中。
好似雨珠落水,龍入大海,混然天成。
竹簍觸水,化作一張大網(wǎng),網(wǎng)羅湖中水屬。
日照當(dāng)頭,波光粼粼。
竹簍破水而出,回到袁士手中。
竹簍中看起來多是一些小魚小蝦,個頭兒最大的倒是一只看起來好似鱔魚的黃蛟,匍匐在底部,像是死了一般。
袁士晃動竹簍,說道:“別裝死,又不是要殺你,就問個事兒。”
黃蛟晃動尾巴,甕聲道:“還請上仙明示?!?p> 袁士問道:“來這兒多久了?”
“回上仙話,小蟲被囚禁此地十二年有余?!秉S蛟畢恭畢敬。
“十二年……比我早到兩年,”袁士摩挲下巴,“認(rèn)不是認(rèn)識這個人?”袁士攪動湖水,一面水鏡上出現(xiàn)一個鬢角斑白的中年模樣。
“回上仙,不認(rèn)識?!秉S蛟斬釘截鐵。
“這個呢?”
水鏡上出現(xiàn)一個流里流氣的青年模樣。
“回……回上仙話,小蟲……小……小妖蟲認(rèn)識?!秉S蛟磕磕巴巴。
“我就說嘛,給了你多少?”袁士瞇縫眼睛,微微笑道。
黃蛟尾巴不由甩動,話都說不清,“小……小蟲……不知……上仙在說些什么。”
袁士掂起黃蛟尾巴,說道:“你擱這兒打啞謎呢,我當(dāng)時受傷沒留意四周,讓你混過去,多活了九年,現(xiàn)在給我裝瘋賣傻?”
黃蛟顫抖不止,依舊咬定不認(rèn)識對方。
袁士失去耐心,問道:“說,是不是你把消息傳給他的!”
黃蛟不住的饒命,不正面回答袁士問題。
袁士并攏劍指,青紅兩道斑紋出現(xiàn),好似活物一般游動,朝黃蛟劃去。
黃蛟大喊,“小蟲也是迫不得已……”
它不住的求饒,“上仙饒命,上仙饒命……他們尋到小蟲,性命要挾,小蟲不敢不說啊,上仙!”
袁士嗤笑,“豢龍氏養(yǎng)的潛龍,他們小門小派的敢要挾你?不過是見財起意,我當(dāng)時還納悶兒,周家寨怎么還有溺水死狀,現(xiàn)在想來,是你了……”
黃蛟好像想到什么,豎瞳收緊,暗暗咬牙。
“既然知道吾乃豢龍氏所屬,一介散修,還敢在這大放厥詞!”
黃蛟扭動身子,身形暴漲,遮天蔽日,袁士二人被籠罩在陰影中。
黃蛟張開血盆大口,嚇了袁周一大跳。
袁士護(hù)住兒子,晃動尾巴,黃蛟很快縮成鱔魚大小。
“生死攸關(guān),嚴(yán)肅點兒!嚇著我兒子了?!?p> 黃蛟被甩的七葷八素,口不擇言,“董父后裔是當(dāng)今隋帝的恩師,吾乃董師親自豢養(yǎng)于此地,你一介散修,小心引來董師怒火,一不小心身死道消,吾常懷善心,不追究無理,還不速速離開?!?p> 說完就像掙脫束縛忘大湖里扎猛子。
袁士手似鐵鉗,黃蛟難脫束縛,無力掙扎。
袁士問道:“說完了?”
黃蛟驚恐,嚎叫:“吾乃……”
然后垂落身子,好似泥鰍。
袁士將其放回竹簍,說道:“我是不是太好說話了?話恁多!”
兩人落地,袁士要生火煮魚湯,袁周不忍,說那一條魚就夠了,求袁士把其他的放了。
袁士笑道:“心善吶……”
袁士將竹簍交給袁周。
袁周傾倒竹簍時,袁士說道:“我宰了那條魚不僅是為小瑾報仇,也是因為那家伙從頭到尾都沒提一句周家寨的人,一百八十多口子,提都不提,沒把人當(dāng)人,該殺!”
竹簍的魚蝦胡蹦亂跳,可就是跳不出來。
“你手里的東西們也都靈智初啟,保不準(zhǔn)就是下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想好了,要不要放?”
袁周低頭看去,稍稍猶豫,還是傾倒出去。
湖面魚潮翻滾。
袁士笑道:“心善吶……”
袁周把竹簍遞過去。
袁士笑道:“送你了,別怨爹了,行不?”很是諂媚。
袁周垮著小臉點點頭。
袁士哈哈大笑,“魚湯等會兒就好,吃完飯咱回家看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