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是絮絡在一處的棉絨非白,是失掉了所有顏色的純凈。礦泉水瓶色藍的稀薄,清透中無盡著深邃的安寧。
它便在那兒,舒展在漫著光亮的水中若絲絲絡纖著的果核兒。
絨絨在微毫拂柔著,像呼吸。
我將瓶子放回原處,在腰間與小腹處更換了新的暖貼。
我下床推開窗子。
已是初春時節(jié)了。
診室里的窗戶朗闊,陽光照在養(yǎng)在窗臺上的吊蘭的葉子上,曲曉握著我的手走進去的時候,醫(yī)生正在往那幾盆植物上撣水,她挑著眼皮于眼鏡上看了看來人便坐回診桌后。
我放松下來。
我坐與她答說著時間與意愿。她問我選擇什么樣的方式罷便在診單上寫上幾個字。她的眼睛里并沒有司空見慣式的冷漠。
那兒似乎有無盡的慈悲的。
我按時服了藥等待著那陣疼痛。
天氣很好,她們應該結伴去步行街了。我拿過那只灰藍色沙皮狗墊于肘下,我突然想念竹珂琦。那是種近乎血緣紐系出的脈脈的親近感。
我很想念那些屋子。
“疼不疼?”
手機聲聲震響。
曲曉關切不止。
從那兒回來以后,他便一直沉浸在近乎夸張的愧疚中,我想起走廊中那股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兒。
我有些困惑。
這是一件多么不必要的事情。
除了對未經(jīng)歷過的事情生理性的擔憂與恐懼,我從不覺得那是什么天大的錯誤。
我沒再聽信那些充斥于耳的滑稽的指引,我似乎要走出那個詭異的圈套了。我想起自己全然被某種邪惡的力量牽索的樣子,像一場被過分挑剔的導演要求演出過分純粹而真摯的劇目。
我想起那些時常被拘禁起來的可憐的人們。
有點愚蠢啊。
我稍稍探出上身往窗外,暖融融的空氣中有山茶花的香味兒。
校工在樓前空著的土地上忙著,他們將那些半埋在土里的塑料包裝袋拉拽出來堆在一處,連并那些堆積了幾個秋天的凌亂的枯枝一并扔到了垃圾車里。
他們終于將叢叢簇簇的荒草拔掉了。
我從前總覺得那里藏著毒蛇類的爬行動物,會驟然咬在我的腳踝上,每次走到那些拐角處便感到足以窒息的驚恐。
有人拿來很多鋤頭,這似乎是長大以后我第一次見到這些簡單有用的農(nóng)具。
被收拾干凈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排排規(guī)整的攏。
那些的線條平行著隨地勢蜿蜒到墻緣割出的痕后面,像一沖素色的虹。
他們往那邊去了。
往壓疊著的薄塊與兩扇展示櫥窗后檐圍簇的地方。
那些薄塊是各種組織辦完活動后遺棄在那兒的宣傳板,有的還能看到贅掛在框緣的殘片上的三兩字跡,譬如盛大開幕,繽紛多彩這類詞語的任兩個字,只能依靠對此類事情慣有模式的認知來補全它們。而那種只剩下劣質木條所拼湊的扭了形的幾何框架的,就再不被知道曾為哪年的活動效力過了。
余下的字被擠壓在大小不一的木框下,與腐化了的PE碎片融成某種膠質,它們將所有的東西黏連住了。那種模糊混亂的艷色讓人想起漂在污水上的臟兮兮的油花兒。
我總喜歡躲進這個棚狀的小區(qū)域里,在天突然下起雨的時候。它漸漸形成出現(xiàn)在那兒,就像是水與風在石崖蝕出的巨大的凹槽。
我似乎有著尋找到這些三方被包圍的地方的本能。就像動物為筑巢選址一樣精準迅速。
他們抽出最底層的木架。
它們漸漸松落,各自去了。
那是種干燥疏朗如朽枝投落在枯葉中的聲音,噼,啪。
那斷處會生出嫩嫩的芽,我閉眼數(shù)著噼,啪,噼,啪。
無窮盡的殘片脫卸下來,那個龐然大物的形狀在迅速改變著,像是被兜禁在皮袋中掙扎著的獵物的角撐出的凸起,它們一刻不停的來回逃竄著。
那兒只剩兩根勉強搭在邊緣上的桿架,像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勉強支起的胳膊。那些碎末落到土中,騰起一障矮矮的塵霧,像是那個小世界的戰(zhàn)爭中燃盡的狼煙。
它消失了。
櫥窗后檐的白鐵皮上多了兩道未落灰塵的淺痕。
一陣劇痛。
我抓起桌上的透明容器。
那是種淤堵在河道中的半濕的沙坨緩緩疏崩離析去的摩挲聲。
我徒手于那盒惡臭的排泄物中將掛滲著血絲的絨核兒打撈上來。
它滑入純純凈凈的水體中,在透明的隔絕了空氣的瓶子里。
水房的窗戶開著,衣架上掛著許許多多糖果色的運動棉襪。洗衣機發(fā)出的憨憨笨笨的轟聲,和著樓下被熏風的柔化過的三五閑談嬉鬧。
那些蟄伏在語聲留白中的無盡鮮活被誰驚醒了,它們高低不一,遠遠近近著,像是有成千上萬個顆粒在輕悅地震顫。
我聽不到那樣的次聲波。
水珠間歇地彈碰在池沿的白瓷磚上,有東西雀躍進方寸寧和。
它們離開了,回來了。
“那個餐盒呢?”楊薏楠驚呼。
“一個餐盒而已啊?!敝耒骁鶓袘械拇盍艘痪?。
楊薏楠說這是那個賊帶給她的陰郁的恐慌。
楊薏楠與隨問及的赫平嬌賴,她說那是赫平于她病中帶飯空下的透明盒子所以格外珍惜。
她仿自己近來??吹臋烟倚⊥枳拥目跉?。
她解讀那個小女孩是多么善良多么惹人喜愛的時候,總是一副得意的神態(tài),就好像她是她最愛的孩子,或者干脆就是她自己。
那個餐盒。
我恍覺小腹痙攣式的余痛。
我換了個姿勢躺著。
銀杏葉上的細紋弧度讓人想起兒童樂園中的滑梯。
像在誦經(jīng)的喇嘛微微顫動的佛帽。
我蹲在環(huán)于樹周的土埂上,看著它們。
“記得是從右邊數(shù)的第三棵樹啊?!?p> 我隨手撿起一塊勉強見方的小石笑與他說。
站在我身后的曲曉的影子被清晨的陽光拉的長長的,直拖到甬道那邊的草地上。
他的臉上一片陰郁,我只當那是逆著光的緣故。
我撥了撥樹圍中的草沫,在靠樹根的位置上砸挖出一個小坑來,就像是一只田鼠正在挖盜越冬所需花生般。
他一定覺得很困惑。
陰郁的表情理應是做這件事所需的最基本的東西啊。那于他倒像是某種需要遵守的禮儀。
他一定常常感到困惑,與我感到失望的次數(shù)一樣多。
“你來吧。”
我將沾了濕土的石頭遞給他,像是遞一把塑料鏟給新來沙坑玩兒的小朋友。
那孩子相當靦腆。
我挪了挪身體將好的位置讓給他,這是孩子們示意友好的方式。
他接過去蹲在我身邊,專注的將濕土夾帶的石子剔到外邊去。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灌木叢后似乎有一只低頭尋找重樓的鹿。
“還疼不疼了?”他將臉頰貼在我的額頭上問著。
“不疼了。”我沉浸疲憊中。
他微微皺起眉頭,顯得局促不安。那是想刻意出某種愧疚與心疼卻又無所適從的吃力感。他還被圈禁在那套可怖的邏輯中。
他總是這樣。
我總是這樣。
“這兒挺好的?!蔽铱粗°y杏樹在陽光下的清疏葉蔭說。
我察覺他總與那瓶子保持著很微妙的距離,即便是他正將它穩(wěn)妥的拿在手里的時候。
他很害怕它。
“沒關系”我接過瓶子環(huán)抱住他。
“是我的錯?!彼粗业难劬?,教學樓中傳來一陣回旋到很遠處的樂聲,那是早課的提示音。
“不是你的錯”
柵欄外的公路上有許多車,它們的速度很快,不同的漆色模糊了界限,晃成長長短短的光列。
我打開瓶蓋。
它隨著水柱出了瓶口,落墜在那坑中一塊深棗紅色的馬腦石上。柔軟的身體依擁著那礦物,就像恬憩在珊瑚礁中的深海生命。
失殼的貝類受著雹子樣的沙礫的澆擊,土粒一顆顆的黏贅在那寸柔軟的身體上。貪婪的褐色像是變質的東西上的曲霉菌落漸生漸多。
我姑且攤開手掌,任憑因攥成半濕而結坯的土將其埋蓋住。
我站起身。
我從未如此安心過。
教學樓淺褐色的墻磚很舊了,就像是捱過了半個中世紀的教堂。
“我記不太清了。”女孩挽靠在男孩的肩膀上閑話。
她米黃色的襯衫干干凈凈的。
“沒什么要緊的。下課吃好吃去?”
“門口那家今天有折扣呢”
“南瓜搭蝦米,冬瓜和魚丸才好。”
他們走過去,隨意地向這邊看了眼,彼此就像生活在草原上的偶然在一條溪邊喝水的小鹿。
“社團讓出急救知識大賽文案了”
“不好說”
“他其實還不錯?!?p> “影響很大吧”
“怪可怕的”
“幸好?!?p> 他們轉到從樓側斜銜來的小徑上,消失在拐角處。我站在樹下,聽他們丟在身后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語句,那些詞匯像是被拿出泡沫箱的奶磚,漸漸化在一處了。
我喜歡上去有米色外墻的那段海岸線散步。
它們蜿蜒而去,像一根拂在白沙淺水下才抽捋出泛著柔澤的綢緞繡線。
我在這留白處等待過誰。
我坐在海邊的巖石上,幾聲海鷗的鳴唳和在寒風里,院落外墻上頹著一網(wǎng)似萎了的藤,我走過去搖了搖它僵附盤結著的脈絡,幾瞥枯硬的沫子迷了眼睛,那些是殘的不成樣的葉子。
眼角被磨得生疼,我忙往墻邊倚去低頭揉蕩。
微信震了一下。
那是種極其微妙的感知。
我急迫起來,隨著游絲樣不甚明了的東西。
“唔,你最近在讀那本書?!?p> 是他。
“快看完了。你在看?”我說。
“唔,上學期?!?p> “喜歡那類型的文字?”我說。
一個初中生將自行車的鈴鐺撥弄出清脆的聲音的時候,我走離那叢藤很遠了。
“嗯,喜歡”他說。
那學生將車停在木棧上,提著校服寬松的褲腿小心翼翼的往海邊走去。
“我在海邊。”
“漲潮了。”
海水在白沙上拂、滯出一條條平行而明晰的痕,便如若被放在滑膜紙頁為留存光澤連指尖也不得妄自碰觸的銀澤繡縷。
“我要先回家去了?!蔽因_他說。
我得趕緊離開這兒。
我驚覺自己對一切糟糕東西的抵觸已然遠不及對美的懼怕。
它們總是在你一不留神的時候消散在那團云縈霧繞里的啊。在一些事情發(fā)生前離開,是我認定的留住它們的最好的方式。
只是那像輕笛喚醒它們的聲音。
我忙著赴悄然而至的精靈們的邀約,它們喃喃輕語著沖我眨著眼睛。
我站在那兒,看女孩捧著貝殼走在被微微潤濕的海岸線上。
在一整天的時間里哪怕是夕光將海水映成金色的傍晚,我總能在這兒聞到清晨陽光薄薄篩在嫩葉上的氣息。
寒假接近尾聲的時候,墻藤泛涌起深深的紅褐色,彎轉處充盈出些許鮮活的姿態(tài)來,我仰頭于下張望著,似乎能聞出薔薇綻在淡陽下的香。
空氣回暖,來這兒散步的人們多了起來。
脫掉大衣我徑直走到過來,懸在文竹細莖上的優(yōu)盤紋路里積了灰塵。
寒假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它在書包最保險的地方拿出來掛在那兒,像是一位完成押運任務的新任鏢師。文竹莖確是有些單薄了,優(yōu)盤時時輕顫著。
像是要終止那小物什的蠢蠢欲動般。
我打開電腦。
萬物生息乘沐著一脈脈清涼的溪到指尖來,它們拂曳在那處的草葉上,側顏張望著前方的一汪柔光,我聽到疏離輕遠的叮咚聲。
我雙手抬起在那些字母鍵上,竟寫不出一字來。
如若清悅倏忽而至的顫顫滯于那光亮微孔之下的。
我知道精靈們還在,藏在露珠下雀躍著,像是群有意弄出聲響來引喜歡的伙伴一起玩鬧的靦腆的孩子。溫熱的紅豆?jié){上凝稠了厚厚的一層,細膩的豆沙那方軟糯中安謐著,讓人想起水晶球里飄落不下的雪。
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地方。
我常常走到那棵樹下去。
綠地中的小徑彼此交錯相通,我喜歡數(shù)每個結點發(fā)出的小徑的奇偶數(shù),就好像將它們區(qū)分開是某些時候最重要的工作。我會隨意杜撰一些規(guī)矩,只走有樹蔭遮擋的奇數(shù)的結,或者只能奇偶交替著將所有小徑走遍。
那兒有種極其美妙的自由,在自己的規(guī)矩中費力找尋下一個落腳點的時候。
那些陽光燦爛的上午,很多曲曉去兼職的傍晚和所有不回寢室的中午時分我總能兜轉回那兒。
“哎?你在這兒干嘛呢?”那聲音很清亮,讓人想起雨后半露在泥土中的一截新鮮蘆菔。
少華穿著的鐵銹色的格子襯衫被他肥碩的上身撐出無數(shù)條橫褶,那件衣服很瘦卻沒有給人絲毫另其不適的感覺。
它束縛不了他。
“我?溜達到這兒的?!?p> “是在等人呢。”
我很怕這類問題,即便提問者是少華這樣不會有莫名壓迫感的人。我應該明白這是禮節(jié)性的問候,不會有人去揣摩甚至怪罪自己的任何回答。我試圖以這樣的事實來蒙騙自己,卻仍做不到流暢地補全它們。
“其實只有我自己了?!?p> 最后我還是實話實說。
“你要去哪兒?”我驚慌著某種莫名的掩蓋。
“去彩印部看看做的活動宣傳成不成。”少華笑說,那種稍帶著案牘勞形的惆悵像是在欄縫中逃出的幼犬了。
他臉上有很多痤瘡,那些腫脹的小東西像是生在積掛霜雪的干枝上的一顆顆紅色忍冬果。他并未因為它們而放棄直視別人的眼睛,和很多重要的東西。
“就自己嗎?”
我很懊惱說出這樣的話,因忙于補全空缺而將別人拘禁起來是相當自私的行為吧。我感到腳踝微微扭了一下,險些再次栽到陌生的牢籠中去——獨來獨往是罪惡的事情嗎。
“咱們班那倆肉棗還在那兒磨蹭呢?!彼噶酥覆賵龅姆较颉?p> “咱們班?”我笑著喃喃道。
像是幼兒剛學到了自己喜歡的詞匯便不住地重復著,即便很多時候還不太很懂它們的意思。
有溫暖的風從樹梢掠過,它往這邊俯看了一眼。
“快點兒,肉棗兒們?!鄙偃A笑喚道。
我看過去,我認得那個不住流動變幻著的光亮的輪廓,那有些像顯微鏡下被銀色元素標記了質膜的白細胞在呼吸,追逐,在吞噬著什么。
我總能認出它們來,迎光逆光都沒有關系。
“嘿。”金承來嘟囔了句。
這個愈發(fā)白胖的男同學永遠處于半睡不醒的狀態(tài),那是種令人舒適的疲憊感。
他的自來卷兒在頭頂堆出一個很有趣的形狀,像一坨來自健康腸道的糞便。像是佛陀的肉髻。我將自己安置在承來的頭發(fā)上,卻未找到地方藏匿余下的歡喜——我其實始終感知到與之同來的那個人的。
我很想念的那個人。
我喪失了遣詞造句的能力。
“走了,趕不上公交了”少華懶懶的催促著。
那草垛倏的虛塌了一下,我斜了身抵住部分的失衡。
那是種輕淺的驚悅。
思遠投了煙蒂到垃圾桶里,我記起他是吸煙的。紙結構大賽才是不久前的事情。
他緩緩的走回來站在我身邊。
他抬頭看那棵銀杏。
“唔,這棵樹對你很特別?!?p> 他說。
“那山洞里的冰只有碗口大小。”
歸來的男人抹著額頭上的液體呲牙咧嘴著,他周身升騰著在沙場歸來的將軍的氣勢。
和屠夫樣的汗臭與血腥。
就像這酷暑的天。
山腳下的停車區(qū)飽和了,人們是搭載著那些金屬盒子顛簸著來到這兒的。
女孩完美的唇弧被拉抹出缺口,像是融了奶油的甜點邊緣,那樣的南瓜色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腮上,她扶著山石喘息。
“這景區(qū)真是的,石階到這兒就斷掉了?!鄙賸D貓腰撐著膝蓋,手按肋下怨著。她挑眼向上看,只露出一半黑眼珠的樣子有些兇惡,暑氣耗盡了她的體力和體面。
我在石階盡頭猶豫的時間里只見過一人從土路上走回來。
那兒擁攘著蘆花樣的羽穗,漸漸延伸成深處的濃蔭。錯位的色調逆溯出某種森森然,像一束飄游著古老靈祟的影。
那是安葬于此的許許多多的悲戚,它們?nèi)玷笠魸B在長長的寧謐中。
我打了個冷顫,那是種殘存于骨血中原始的悚懼感。
“呵,去,呵”
有老人在坡下的岔口處趕來兩只山羊,這里原來是附近的村民們用于放牧的小路。
“伯伯,還要走多久才能看到冰嘞”
“別是景區(qū)的噱頭,白白累的半死呦”
人們盡情地問了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崩先说穆曇衾锼坪醪淮嬖诎敕挚晒┯洃浀囊羯?。
他們沿著小路走了,黑漆漆的山羊糞便落在半腐的陳葉上,老人發(fā)舊的工裝服襟口處垂下半截棉麻繩是灰藍的。
“看到了?上去的人多不多?”我媽笑問,她的臉色沒那么蒼白了。
她知道我一直想去冰洞探險。
在走到這個觀景臺的時候,她撐扶著木欄順勢坐在了石階上。她的身體大不如前了,在切除了左側**后。
那是塊令人頭腦發(fā)熱的冰。
“嗯,那里真挺,不錯的。”我騙她說。我折回到她身邊,緊挨著她坐下。她將腿側的溫度遞給我。
我后悔把她丟棄在這兒。
“好點兒沒?”我問。
那真是個恬不知恥的無賴。瞧,他在用令人作嘔的關切贖買自己的不安。
“早就沒事兒了,看你那緊張樣兒?!彼龑ξ椅礆v過事兒的膽怯進行嘲笑。
她只是將我所惦念的東西裝回我的口袋里,就像往行李箱中裝洗好的保暖衣物那樣。
她忙用它們將那處透著風的空缺堵住,很多個冬天,她也是這樣用膠帶糊住了那些出租屋的窗戶縫隙。
那兒起了一陣窸窣,像是某種蠢蠢欲動的慌亂,某種引而不發(fā)的威脅。
幾塊蒼白的條石松散的立在遠處的霧氣里,成了光禿禿的山峰。那棵銀杏樹旁的小路上,再沒人經(jīng)過了啊。
我就那樣拋棄了它。
誰家的女人將利落的手法施用在那方寸的柔韌上了,似乎有饅頭劑子被剎那挫斷于面柱上的咯噔聲。
我感到一陣硬生生的絕望。
“上中學那陣兒,爬山就不行,有一回班里……”她在下山的路上解釋道,她似乎認定自己的體力向來不佳。
她不愿向那場殘酷的病痛妥協(xié)。
她不愿承認那樣的缺失。
她將它們遁飾起來,像是位伴著幼兒捉迷藏的祖母。
半扇蒲公英撲粘到前襟藍白條紋的間隙里,我低頭將它摘擇去的時候,聞到一陣兒受了潮的樟腦味。
近晌的公園里沒有孩子的吵鬧聲,草稞里蹲著兩位園工,他們在那片荒蕪里小幅地移動了幾下,那動作讓人覺得吃力而怪異,像是磨失了某處肢體的殘疾人,不知他們是在拔除過早抽萎的草,還是在補栽死去的花苗。
他們偶然拱起的干癟的腰股與纖枯的葉片摩挲出沙沙的聲音,緩頓地像是某種指令,鞭撻著夏季正午的燥熱的空寂。
我想起大人們在盛夏午睡時的鼾聲。
那時候我常常在奶奶家后門陰涼里的一塊石頭上呆坐著,聽整個村子里尚存的唯一的聲音,等待他們醒來。
在家的時日我喜歡找我爸的衣服來穿。
我懼怕包裹感,懼怕從四面八方逼仄過來的東西,它們就像是某種兇惡的遞質,讓人陷入近乎赤身裸體現(xiàn)于人前的恥辱中。
那些人捂著嘴笑,評點著臃脹的贅肉和丑陋的線條。
大號的衣物讓人心安,那些布料是友善甚至仗義的,像放學路上不時牽起我的手的幼年的玩伴。很多東西都沿著松垮的肩線滑到它們本該存在的地方去,像是疊了一層又一層的涸附在皮膚上的血痂自然脫落后的輕適。
這樣溫和的錯覺是某個族群難以啟齒的秘密。
班級群里有人在問一些瑣事。
緩坡上開滿了亮黃色的小葵花,錯落著細槐的起起伏伏的環(huán)山柏油路上有新鮮的單車轍印,我跑了起來。那是種清涼的愉悅,似漸漸生積,又倏然而起。
就像在被知了聲磨耗的愈發(fā)空寂的正午,里屋門上薏苡串成的簾子響了,有人捧了一汪井水來喝,我在那塊石上扭過頭去。
奔走在溪谷中的軍士是要去解救困在崖槽里的人。我看著那個頹喪在海邊的炮炮兵——突然出現(xiàn)在班級群里的頭像想。
我起了過敏反應,對香檸葵生出的黑天鵝絨樣的芯蕊。
我知道這些東西會把眼睛弄得通紅,刺激鼻粘膜迅速充水以至呼吸困難甚至窒息。可見到它們的時候,我就忘記了要避開。
我停在湖前寬闊的木臺上的休息,傍晚的公園廣場上有很多人在散步說笑,穿散在四處的小販的布攤上有很多光在閃。一群孩子坐在木廊里吃蛋卷冰淇淋。
“昨天為什么要穿笨笨的橘色充氣的衣服?!蹦泻⒌睦Щ竽搪暷虤獾?。
“那是救生衣?!贝笮┑哪泻⑸駳庵仆媾闩らW開。
“防止掉進水里被鯊魚吃掉的東西嗎?!毙∧泻哼谘罁涞礁绺绲募绨蛏先ァ?p> “是防止溺水的。”
“穿了也會被鯊魚吃了啊,況且我會咱們都會游泳啊?!彼种膏┼┎恍?。
“我知道了!穿了救生衣在被吃掉的時候也塞了那家伙的牙”
“到處參差不齊的牙,??!”小男孩嚇賴往哥哥頸窩。
“是,夠它費勁鼓搗好一會的?!彼母绺缋市?。
我繼續(xù)跑了起來。
修建在山谷中的棧道圍欄上攀著常春藤,延展去山那邊的棧道弧痕暗幽幽的,來此散步的阿姨們走遠了,只留下隱約的語聲和棉麻連衣裙襟上的楓葉色。
我繼續(xù)跑著,木頭“咚咚”地響聲像是久未相見的人敲出的鼓點,像是卵石落于湖水中的聲音。
那些液體并未散漫成潮氣黏贅在皮膚上,它們凝成珠粒從后頸淌到背上再到腰間去。
廣場上散著瑩柔的光。
我慢跑出回廊看到一盞盞被擦拭干凈了的新鮮的月亮。
正對著校門口的祥凜路上建成了幾座渠化島。它們便成了專業(yè)課老師眼中最好的交通調查的地點。
他也被分到東南出口的調查小組了。
學委將名單發(fā)到班級群中,那些名字被圈在一個很漂亮的對話框里。班里大大小小的活動不少,被分在同個組別,這還是第一次。
從軍訓的時候算起。
這樣篤定的記憶讓人覺得詭異,像是在不經(jīng)意間入侵后便一直寄生在那兒的魅惑的影。
行政樓前的錦帶枝丫上還有零星的綠色,他拐到園林甬道上去,小徑盡頭與先前走著的寬闊的路同樣通往南門,人們便也隨跟了過去。
我無所適從的跟在人群后面,我不記得上次獨自參加這樣的活動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借故或是干脆像曠課般擅自逃離。
我很想?yún)⒓舆@次實踐。
園子里有成片的鳶尾,葉子像是受了熱尚未融化掉的黃綠色的蠟,它們軟軟的塌在土地上,是種過分舒展的頹釋。
倒也像是青蘋果味的果凍啊,我專注的想著。
“這些東西很好看?!彼粗郎夏切┗⌒蔚氖线吘壵f,我并未抬頭只是看到他黑色工裝大衣上的幾個紐扣。
“比走那條路更有意思?!蔽胰悦嫦蚰切S尾說。
“唔,真是難得?!彼み^頭說,“你這回沒逃,實踐課?!?p> “嗯,真是難得?!蔽姨а劭聪蛩?p> “最近在看那本書。”他從容地將視線移回弧形的石料邊緣。
“我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曾失去。”我說,我對同名電影中的話記憶深刻
課鈴遠遠響來,涌出的人群的語聲窸窣中偶偶高出幾處嬉鬧和咒罵,我驚怵回望。柳樹光禿的枝條柔軟搖摻在泛著青白的陰郁蒼穹中。
“會覺得不安?”
他的側臉閃過光亮如若是晨曦掃在被風拂出微波的藜絨上。
“是那樣的聲音。”
往前走去實踐地的人們走在矮樹籬中或側頭調侃訕訕或追逐著靠前的人頑在他們的身后懸虛蹬踢比劃一二。
“害怕它們?”
他疏忽單腳出落細石甬徑在層層枯葉中。那些干酥的葉片干干凈凈的隨陷落往綿軟的土埂左右。片片完整片片碎下鋸齒樣的緣角。
“會有蛇嗎?”我說。
“這個季節(jié)不會的?!?p> 他姑且不挪腳回來全跳往到那落葉延出的寬厚之中閑走。
他抬眼與我。
“我嘗試過。很多次?!蔽艺f。
我仍站在獨獨在整片涸疊而去的狹窄砌石的小路上。那兒被漫漫凋零著的葉子寸寸遮覆著已是漸行漸纖已是淹沒了盡頭。
“再試一次。”他說。
思遠燃了只煙,隨火機電子的“噠”聲那細白卷柱端頭生橘色明耀如星。香煙縈縷在陽光下泛起幽幽湛藍便似深海映于船舷的疏月粼粼的弧錯。
那些萬千差錯著緣角的葉子松鋪相合著一如華麗的絨毯綿密出金黃異常朗闊,像絲綢循循飽澤織延而去的山川河流。
像從前那天傍晚九系熔融而無限燦燦的霞光。
它們歸盡至那湖中。
于邃邃凝寂深處奔涌出脈脈弱水無往。
它們暖溢悠長于疾跌而緩坡如若伏地歲歲生還的盈盈芽色。
“過來。”
“別害怕。”
他望與我安然等待著那些猶疑。
我踏邁走到他身邊去。
那聲音若燒祭的紙扎秸架半燃半燼鏤落而下。
像蛋殼孵絡露光的微疏。
枝條扶風,低丫上的薄雪落往我的后頸清清涼涼的。
“即便有蛇也沒有關系對吧。”我說。
“有就殺了它。”
我將手各自放進大衣口袋中笨笨扭扭地跟在他身后,那些遺忘而洗絡的紙巾沫中似有兩三包裹著的堅硬圓滾的顆粒。包裝紙脆生出羈掛在電線上的風箏緣紙于風中的潺潺輕音。
我于那兒撿撈起糖果分與他吃。
“七寸嗎?”
“找到就行?!?p> “這下面都是什么?!?p> 我探跳了跳在那松厚上喃喃隨話。
“會掉落到那口枯井之中嗎?渡邊君。”
“有可能的?!彼Α?p> “這兒的森林倒不算深密到了無人煙的啊。”
“井邊會有人對嗎”
“沒有人也會有繩索?!?p> “新新舊舊的許多條?!?p> “不同的繩索。”
“援拯而出那沿口重見到太陽,或者能用以勒頸了結安息了的也是好的喲。”我趣笑與他。
“唔,是提子味兒。”他看看將它放進大衣口袋中。
手指失意而煙頭火端倏忽擺晃斷落而下。
我惶惶以蕩手臂去截。
他回身抄拉我的袖口避離任那星亮丸燃直墜下去。
“這兒全是落葉啊?!?p> 我驚詫與他。
我眼見腳下葉片被熏綻出一環(huán)烏焦圈環(huán)來,它們像花苞層層綻卷而出孔豁露來安落于下的片片交錯的邊緣紋痕。
我低頭看那惶惶之處恰也是與掌心般便自滅了。
“那掉在手上會留疤痕?!?p> “這些東西總歸是死而脫落才那么輕易就燒著的。
“沒有記憶?!?p> “即便是燒光了也好?!?p> 他稍以鞋子踢撥去偶偶鼓礙出的厚落處。
“但是你有。”
“別忘了你自己?!?p> 他站定在那兒回身看與我說。
“即便是燒光了也好?!蔽抑貜吞ь^笑與他。
園中成片的鳶尾葉飽盈若翠蠟般,點點稀稀的白霜若初融于正午的雪水于夜間清冷中漸而封絡著的薄紗。
那兒竟是沒有一葉枯黃的。
“他們都去哪兒了?”
我張望往矮樹籬叢隨問。
“那里哪兒有什么人。”
我覺得自己許久沒矮木籬簇生的離開校園的這條瀝青路上走了,學校規(guī)建方給它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就寫在拐角處的新立起的街標上。
我被流放了很久,終于又回到這兒來。
那些事情從沒有發(fā)生過。
手機的充電插口松動了,因與線端接觸不良而反復響起短促的提示音。
我翻找出那個藍色的萬能充電夾。我仍記得每次將它插到鐵柜下的插銷上,它閃起多少有些艷俗的五顏六色的光亮時,楚凡臉上的嘲弄與不屑。
她那時剛買了新一代的小米手機。
“哎呦,你這可是老物件了?!蹦钦Z調轉的夸張,像吃驚又像是是嘲諷。
竹珂琦往我的床上張望著。
我將桌板上的雜物理了理,騰出更多的地方來。那些缺損了邊緣的白紙浸了一塊一塊兒的辣椒油污,我將它們攏了攏壓到床墊下。
我看著床上被撐得滿滿的掛物帶,一時不知該將手中的棉口罩塞進哪一格兒。我按著剛剛的分類邏輯搜尋著它的歸屬地。
而有些東西似乎是邏輯外的。
我愣在那兒。
有人的敏銳程度總是異于常人的。當她們洞察到那種畏縮,便開始肆無忌憚的捉弄,那不單是某類善良邏輯內(nèi)的交易失衡,而是嗅到軟弱便會覺得牙根癢癢誓要給與凌虐的兇狠啊。就像有時候見到蜷在墻角發(fā)抖的可憐的兔子,瞬間產(chǎn)生的掐死它的念頭。
那是動物的本能和欲望。
我察覺它們有時與被人們宣之于口的所謂邏輯無關。
我終于沒那么害怕了。
那感覺像是發(fā)現(xiàn)班里不可一世的尖子生也未學透第五章第三節(jié)令人擔憂的知識點。像是識破了一位玄乎其玄的大師的把戲。
原來那些被我弄得一團糟的事情本是齊整而錯亂的。
“好玩吧。”
我撩挑起簾子盯著著竹珂琦的眼睛笑道。
“嗨,帆?!?p> 自習室對面的洗手間里有個電源插口,那是整層樓唯一的電源插口。
我沒想過在這兒遇到楊薏楠。
她匆匆的往水池邊走,手指尖沾著些許的筆油,她向來愛好干凈。那墨藍色的污漬的形狀細長彎曲,它干涸在那兒像條可怖的裂縫。
“嗨。”
她笑著應了句卻未看向我。
那是種具有躲閃功能的匆忙。
我熟識那種躲閃,那是楚凡與我說話的時候,我慣持有的神態(tài)。只是那樣垂著目討好式的笑本該源于犯錯人的愧疚,卻是詭異的流轉在了受害者的眼中。
我坐到自習室自己的椅子上。
她們在寢室熱鬧的說笑著,那樣的氛圍并未因我回來變得冷清或熱鬧些,我慶幸自己得到了某種忽視,它所給予的安然舒適似乎不再亞于任何形式的接納。
我趴在床上專注往寫了一整天的故事脈絡中去。
我打算暑假后換一部手機,舊手機電池儲存能力越來越弱,三番五次的跑去洗手間充電這件事會打斷我的思路。對面那棟樓窗格里燈光透過夜色,在那里住著的女孩們也開始洗漱了。我恍然在這個暖意融融的春天,那故事成了我生活中最真切的感知所在。
“今天放洗漱臺上充電那個是你手機?”楊薏楠問道。上個話題的余笑還掛綴在她的語聲里成為某種輔勢。
“電池續(xù)不住電了?!蔽胰鐚嵳f出那機器的蠢笨。
“那你放在那兒不怕丟了啊?!彼y以置信的睜大眼睛。
“是啊,現(xiàn)在可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啊。”竹珂琦接道。
旁人不再搭言,各自做自己的事。
“我不害怕?!?p> “不會有人拿我的手機的。”我說。
那樣的坦然生來某種高貴足以抵抗一切的東西。
“那可不一定啊。”
楊薏楠以一聲哼笑輕嘲著。
激怒她的只是某種期望落空時候的懊惱罷了—她的回標并未擊中我,而非是什么正義凌然之類的東西。
我看見了它們。
我沒有回聲。
我不害怕卻是厭倦不堪了。
我將雙手疊墊在腦后為擺脫這樣的糾纏想法子。
我知道是自己親手將她折磨成一個瘋子的。
只是我再覺不出愧疚了。
我仍認同一些舊的規(guī)矩。所以每每當她如此,我便面向墻壁側臥,一聲不吭的皺眉如若等待面前的醫(yī)生將鼻中隔軟骨移位的手術結束掉。
寸寸骨裂,寸寸歸還,寸寸心安。
我看到半透明的絲繩垂搭在清晨的碼頭上,像是被無數(shù)條被松解下的錨繩。
月亮盈虧漸渡。
我睜開眼睛,聽到食堂油煙機發(fā)出的呼呼聲,我突然很想吃那些被炸的酥黃的油條。
我咽了咽口水,那溫潤清滑的液體淌過喉嚨去,那種久違的輕悅像是完成一場修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是傍晚。
這是清晨。
我將晨起散落的頭發(fā)全然攏到腦后去,站起身將所有的床簾掀開。
光亮撲過來簇擁在這塊長久封閉著空間中的每一個小物件上,我聞到一陣霉腐消散后的某種溫嘟嘟的氣味兒。像是漫長的冬季過后,在溫暖的院落中,母親在曬好的棉被中敲打出的陽光。
我倚靠在墻上,俯瞰著那些聲音波及過的每一寸空氣。
她下意識的看過來,難以置信的愣在那兒。
我捕捉到她眼中閃過的某種驚懼,在她還未來得及掩藏的瞬間。
我覺得自己像個獵人,往自己放槍方向走去的途中享受。
那樣的奔赴好像是我第一次成功的逃離。
我想念他。
晚飯后我吃青皮桔子。
在揭去紗網(wǎng)的黝黑窗口中看到久木祥一郎和松原凜子的失樂園。
窗臺上多出的鐵絲籠里,幼兔正在天藍色的柵格后啃食胡蘿卜。初生而稀薄的灰絨毛梢晶白,像半化在松針上的雪。
我爬上床早早躺下。
昨天是我與曲曉每月最期待的日子——躲進那間小小的屋子里吃買來的零食,將掛在抵住床尾那面墻上電視機調到喜歡的頻道。我好像不再看到賓館前臺眼中的戲謔了。
我察覺到自己從未熱衷過那件事本身。
我沒去問誰養(yǎng)了兔子。
屋子里的很多事情都與我毫無關系。我終于不用再強迫自己揉搓出用來折射陽光的泡沫似的熱情,從我第一次走進屋子,第一次走進人群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服刑般的感知。
我丟棄了它們。
我覺得自己未失去過與此相關的熱情,甚至從來沒有過它們。
她們也是——沒人提起那只活潑的兔子,更不用說去做喂食逗鬧這類最符合寢室慣常氛圍的事情了。那只可愛的無辜的生命似乎處在某種微妙的冷落中,它歡快且滿足的將胡蘿卜吃掉,正曬在陽光下因無人打擾樂得自在,當真是只簡單的低等動物了。
詣文走過去,將白菜葉撕成小片塞進籠縫里。
“你這別是在菜市場撿的白菜啦?!睄箥棺哌M屋將毛巾搭在床欄上絡繹起這樣那樣的侃笑,她本就稀疏的頭發(fā)濕漉漉的東倒西歪著,像禿了頂?shù)闹心昴腥恕?p> ???沒人再搭話。
那是種介于自然與刻意間的內(nèi)斂。
又是什么樣的偏差呢。
???當我念及于此身體便驟然緊繃起來。那是近乎本能了的自我歸罪。
???不會這樣的。
我?guī)缀跏窃谒查g否定了自己的直覺,帶著某種信仰式的正義感,維護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神圣,或者它們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淪落成了自欺欺人式的篤定。
都沒關系啊。
???“寒風中撿白菜葉的婷兒?!敝耒骁俅螝g笑無度。
她總是這樣——擁有追逐快樂的狂熱,常常將除此之外的條約規(guī)則棄如敝履。??
我從前冤枉了她。?
在它絨毛端處所起靜電般親近感的吸引下。
我很想去摸摸那只兔子。
晨霧尚籠著山坡,園里就有很多人來采茶了。
“朝陽坡上的茶樹,要掐朝陽面兒的新芽子?!崩先俗邅戆肷窖业谋澈t中看了看說道。
“你這孩子真是靈巧呢?!?p> “這些要趕在日頭沒出來采摘好才是干凈的。”老婆婆笑著捋了捋我留散在脖頸的碎發(fā),她的深藍色粗布半衫較老人的舊一些。
“那邊零散幾棵啊,要采葉色深的才能炒出好茶?!崩先酥噶酥笇γ嫔窖?。
我小憩在光腳著露珠在大石凹處匯成的淺潭,那聲音像是籠在一起的纖柔的手指輕拍在細嫩的皮膚上。
那本就是手指拍在臉頰與額頭上的聲音。
“這瓶爽膚水老他媽的貴了,死貴死貴啦?!敝耒骁纳ひ艉艽蟆?p> 我分辨不清她是否刻意。
我認定她不是刻意。
我按了按被驚醒而發(fā)脹的太陽穴,隨手套上昨天的襯衫。
“白茶味兒的?很好聞哎?!?p> 她們都起了床。
“算是吧,上面寫的是什么白茶精華,萃取工藝什么的。”竹珂琦拿過厚厚的瓶子,轉圈念數(shù)那上面的文字。
“現(xiàn)在動不動就萃取工藝。”
“哎,你們還記得咱們高中學過的萃取不?”
“沒有忘記。”
“上萬朵的玫瑰花和十幾簍的新鮮茶芯。”
“班里好像弄一堆果皮艾葉之類的,做萃取精油的試驗來著?!?p> “整間屋子都漫著清香?!?p> “那時候我還做了兩管草木香的送給我的老師了呢?!?p> 竹珂琦驕傲地說。
光柱穿玻璃而過那片柵格,于那幼兔的毛梢剔透盈盈出的團絨如若晨曦陽的蒲公英一般了,像失掉了顏色的絮絡。
像埃粒般的水母于深海洋流的溫暖里遷徙。
它們流淌過億年星球冰冷的尸體,由白晝往晚風中去。
我小跑出長廊往操場的環(huán)道上。
鼻息下白色如霧清澈往夜色疏離。
我想起躺在角落里的桀驁不馴的煙頭兒,它們是一眾高度仿真的道具。像銅質壺嘴里的開水蒸汽,是可以沖一碗加了芝麻碎的油茶面的溫度。
肺葉張合如若在非洲夜晚冷冽的空氣中沉睡的水牛在呼吸。
“是最后一圈了?!?p> 我向看臺大聲報喊著,這讓那些袋鼠樣的思緒緩了緩,就像是大點兒的孩童回顧摔在田埂上的弟妹。
他們回到家,將黑絲絨毯子蒙在他們?yōu)槊孛苌套h一些事情坐成的圓圈上,那上面有很多在田野里籠火嬉鬧時,火星濺出的小孔洞。
他們?nèi)计鹨恢幌灎T擺在圈中照亮。
早秋的星空明朗。
有社團將活動后的氣球簇丟在了綠茵場中,在瑩白的燈光映晃下,像是茫茫幽暗的宇宙中發(fā)著光亮的恒星。我繞在自己的軌道中遙望著那團引我回來的璀璨。
我看見彎道上牛皮紙裹住的大束黃色玫瑰。
我跑去低頭呆望著。
我環(huán)顧往操場層層連綴的光暈。
那兒一個人都沒有。
遠看去,駛來的公交車像一塊純奶抹茶慕斯。
空位子很多,那些于陽光下閃著光的姜黃色方塊很像從前小賣部里最受歡迎的盲盒。戳開粗厚的牛皮紙,有時候是卡通鑰匙扣,有時候是一顆糖果。
“去那兒?”曲曉抓住我的手往車尾走。
“就要那個盒子?!蔽倚?。
車子行駛起來,校園南側的景致如若卷軸般在窗玻璃邊緣緩緩而逝。
街邊的懸鈴木生的很好,陽光下的絨圓與掌葉輕搖出如若經(jīng)幡中的銅色鈴鐺。
那是這么長時間以來我與他第一次旅行。
火車到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了。
自來接站的酒店老板的車擋風玻璃看去,映在暖暈燈光下的車站建筑的白色墻體溫柔。
我還未以旅客的身份回來看望過自己的家鄉(xiāng)。
“槐樹叢后邊就是海岸線了?!?p> 老板將車停靠在一排小樓前,語聲中坦誠著自己與游客皆可以安然入睡的輕悅。
周邊大排檔門口擺著盛裝鮮活水產(chǎn)的玻璃長缸,有年輕人提著水管彼此嬉鬧著沖洗它們,斜街兩側的洋槐正盛。
他們收了工具,清疏著碎語往店里走去。
濕潤的風吹來,能聽到海的呼吸聲。
光帶是在紗簾縫隙中斜來的,易拉罐躺在那兒折出金燦燦的光。
“怎么喝了那么多紅牛。”我喃喃。
他尚未睜眼只半壓到我身體上。
我側起身往窗邊去。
我伸手以指尖捻摩那方似見過的紗白。
光沁過來,暈成薄霧朦朧繾在那兒。
它們輻在皮膚上,是溫的。
我猛然打了冷顫,一瞬凜冽至極。
“冷了?”他半靠在床頭正看過來。那距離很遙遠似的。
他見我回頭抬手拿起斜摻藤椅背上的白色浴巾起身走過來。
我垂眼看自己尚是一絲不掛的。
他早已看到了某種哀傷,眼睛里才閃過清冷的吧。
我意識到它們,卻未生起半絲情緒。
我光著身子安然于此。
他將浴巾披裹上來,于身后環(huán)住我。
“之前我見過這個?!?p> 我以手背觸那紗簾。那上面起了波,微弱飽滿一直漾到屋頂?shù)募毮緳M梁上。
“那時候還不認識你?!?p> 他像是在承接,也像終結。
他的身上溫熱將我的凜冽全然褪去了。
剛剛那女人真是奇怪,那些縹緲的記憶顯得可笑至極。
“哎呦,赤身裸體的像什么樣子呢。”
我看于旁側的橢圓梳妝長鏡中與他戲謔。
他只貼合與我輕晃了晃同是赤裸著的身體。
“你會害怕嗎?!?p> 我攥起簾角的流蘇。
“嘩”
木質掛環(huán)猛地堆簇到墻頂角,整面玻璃的光亮鍍下來。鏡子里的身體暈化作一縷暖燦燦的金色。那迅劃地聲音尚在羅馬桿上逃竄若焰火的熄萎。
他驚詫不已。
我笑,跳坐到窗臺上。
我站起回身去望,細沙白的耀眼,海水時時漫來薄薄的一灘。那方沙子便被撫地愈綿膩。
淺系色帶在遠處的痕上輕疊著,那兒安安靜靜的。
“一個人都沒有呢。”我呆愣喃喃。
我留意過這樣的距離,從那邊是看不來這邊的。只是我從沒想過,那兒一個人都沒有了。
“真是突然呢?!?p> 我失神望過去揚手推開窗子,風將空了的易拉罐于床腳推到遠處。
那些聲音過于輕繚了。
“快下來?!彼婀庥诿夹牡木执倩豢?。
“我不冷?!?p> “這也沒人?!?p> 我走近窗口去,怕聲音被沒在海風中而大聲喊叫與他。
即便有人也沒有多重要的,某些東西于那兒不斷的淡化直至消散了去。
“快下來!”他仰頭急迫不堪。
我困惑不已。
我笑,將手遞給他。
出了光亮我感到一陣眩暈。
我不在那條亮黃色的沙灘裙中穿內(nèi)衣褲。
“好看嗎?”
“好看?!?p> 他倦怠至極,眼神黯淡若是溺陷在于夢中望見死亡的驚恐中的孩子。
他說自己突然慌餓要去吃點東西。
小籠包的蒸汽后,系著靛藍底色碎花裙的中年女人忙碌著將一碗豆腐腦端送到那邊小桌的客人跟前去。曲曉手拿的菜單單薄,塑封上烏朦朦亦是能見到那些文字的。
我拿過用罷的菜單擺弄起塑封久久開裂的一處卷角,那些膠絡于一處留戀沾粘往另一處,像某些東西于一處流轉嫁禍往另一處。
魁梧的男人端送來吃食,豬油的香熟散誘往晨起交叉口半熙人語車鳴中。
濕地南山的涼亭中,枚紅唇色的少婦豐腴。她雙臂張開,白嫩的食指上纏著長絲巾的一角。那絲巾蠕在風中色彩柔和波動若極光般。
穿亭而過的風清爽,我脫去鞋子提著裙擺往淺灘去。
輕點沙渚的白鷗低低翔拂過水,棱起翅膀如若早春微綻的玉蘭靈動。
旋即那片片白色全然離去了。
巖壁下有人在作畫。
他調了各式各樣的白在界限模糊著的海岸于山巖之上,那顏亮切銳逼真而至虛幻了。
我驚怵不已。
我喚曲曉。
他跑過來,小腿盈著肌肉裹在褲筒里隨步子撐掙著。
那致命的情緒緩緩褪了。
“是油畫。”他看了眼笑道。
他誤以為我那般聲音是急迫與他分享這風雅景致的了。
那作畫的人并未被我與他擾亂,如若全然未聞見于此般。他仍將擠下丙烯顏料柱調抹勻稱在托于手掌的圓盤邊緣。
“瞧這多有意思。”
曲曉把自己拍下的畫中景與景中畫同在的照片攬肩與我同笑道,眼睛里的驚奇歡喜如若孩童一般了。
畫者的愈發(fā)專注顯得有些刻意,似乎掩蓋著自覺不凡的得意和甚于此自生來的戲弄。
我覺得掃興只沿上了旁側的木棧往遠處的淺灘去。
我脫光鞋子跳了下去。
濕地清淺的水揉揉只沒在腳踝。
沙灘綿軟,水漾著疏凈的聲音,它們于我的腳心、踝骨纏綿輕柔如若初吻觸及般。
沙灘上拱生的小丘氣泡后冒了只寄居蟹來。
那些孩子小跑撒歡而去,激起的水珠落化在被媽媽挽卷妥帖的褲腿上。
“這小東西生活在被它掠食者的鎧甲里,卻也因此必須背著沉重的鎧甲跑來跑去,甚至得讓自己的右螯腳大于左螯腳,或者左螯腳大于右螯腳?!?p> 有母親輕捏它于指尖,蹲身與孩子們講說那個驚縮往螺殼內(nèi)的可愛的生命。
“它會在沒人的時候跑出來曬太陽嗎?”
“會吧,不然會發(fā)霉的。我媽媽就總帶我曬太陽。”
“發(fā)霉?你也會生出壞掉的面包上那種綠色?”
“我想看看它身體到底是什么樣子的?!?p> “等一會它覺得咱們和它是朋友了可能就出來曬太陽了?!?p> “那要多久啊。不如直接把它拽出來。”
“或者把殼砸碎?!?p> 那些的孩子身上衣衫的糖果色于乍出薄云的太陽光下高度銳化,薄如某種濃彩鋪張扎裹于秸稈上的紙衣。
我兀自往水深處跑去。
“過來啊?!蔽一厣硇εc曲曉。
他因害怕水涼而只坐在棧道盡頭的臺階上。
他聞聲猶豫著脫掉鞋襪,遙遙望去如若龍鐘老人一般。
我感到厭棄。
“你為什么不把鞋子放在那兒?”我淡淡道。
他始終提著自己的鞋子。
“嗯,害怕丟了,拿著好一點。”
他知道我向來討厭某種拘謹而躲閃支吾。
“拿著它沒辦法放開游玩的。”
我提裙擺至大腿,低頭環(huán)環(huán)碎步踩水道。
“還是放回去的好?!?p> “沒人會拿走你的鞋子的?!?p> “即便丟掉了,光腳回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蔽亦?p> 我抬眼往片片白鷗低翔往遙遠彼岸。
我想念那個人。
玉蘭初綻飄游在那方純凈水灘若舟舟素蠟滴落的渡船。
他到底提著自己的鞋子。
他始終走在后邊而難以歡脫。
水深沒小腿之處,擱淺著一只船。
木質船身久久泛了白,墨綠的舊錨繩搭錯在舷上。正午水波參差出垂下的那節(jié)兒上下如若病入膏肓的殘喘。
交錯的痕壑若甲子而過的漁民眉心的深紋般。
“一起去航海吧!”
那男孩正踮起腳尖撐臂于舷木往船上攀爬,因著力而撅翹的腿股將橘紅沙灘褲掙盈緊繃,他循聲看了看正趕來囑托自己小心的母親罷愈疾了勁頭。
他爬上去趔趄失衡在因此大晃起的船身上。
那四五歲的男孩站定在船頭揚臂高呼。
“幫我解開那錨繩?!?p> 他大笑于趕來的母親說不如松了錨繩去往更深處無人的海域。
舷木側一指寬的裂痕上有海水被層層蒸曬了去的咸涸暖氣,水搖錨環(huán)半銹的金屬重吱呀撐蕩著錨繩會聚、拉離出一股韌勁來。
即便這只曾久久浮沉風浪中的船只錨固在這兒以充滄桑的景態(tài)供游客留連留念。
有東西似乎永遠不會頹疲。
不會死去。
“你們要坐船嗎?”
坐在陰涼石階上的老人吸著旱煙問道。
我坐在舷間臨搭的木板上看他躬身搖動柴油機之類的東西,深銅色的小臂處三五弧形的疤痕如鐮,那老人的肌肉檁縷稍稍盈癟在日曬肌膚的油澤中。
機器震出嗡響,船緩緩開動了。
“您不再等等搭載其他人了嗎?!蔽覇?。
這一帶船行皆是集齊滿座才罷休的。
老人搖頭笑未言語。
他抿住旱煙的嘴角深紋與彼岸石崖的輪廓疊連著。隔著午后漸起的水霧隱約延伸若貫于一脈了的。
沙灘上的觀景玻璃屋折來光亮漸漸遠去,幾聲鷗鳴罷只化成一排排閃閃的點。
如若層層碎鉆抖動在粉藍綢緞般。
多璀璨啊。
“這個叫砂糖相思。”
“那邊深紅的是車厘子?!?p> 果農(nóng)直在自家林梗外推車擺賣說給前去的人,他抓了小把遞與我嘗。
囫圇咀嚼的果漿酸甜擁向味蕾將它們歷過的整個季節(jié)的酸麗清朗一并饋贈了。
轉彎于漆成黑色的鐵藝欄格柵看往景區(qū),那兒的人于一處流往于一處便偶偶密集熙攘,偶偶清疏若失人語聲唯草木曳影了。
街邊的玉簪開的正好。
小販的藤筐里有新鮮的櫻桃。
我的拇指尖跳躍著傍晚。
我于近乎悲憫的避離與流放途中想念那個人。
“你喜歡?”
我背手退步子在他身前抬眼問與他。
街口渠化島心的薔薇盛放,花簇豐腴若牡丹一般了。
“這是真的啊?!?p> 不少游客停車猶疑那榮郁相契無缺的東西。
接站的胖老板坐在吧臺后看電影,他見我與曲曉于賓館門口商議困頓在如何去海邊的語聲中而起身說不如在他靠放在槐樹下的多半排雙人腳踏車選一輛。
“這會兒去海岸線騎車很逍遙呢?!?p> “玩去吧,不收錢的?!崩习搴├市Φ溃S在抽屜抓出大把鑰匙隨翻找著。
“這孩子?!?p> “總之它們閑在那兒沒人用的。”
正側腰擦拭著廳里珊瑚擺件的女人聞我與曲曉靦腆于他們夫婦的真切善意只勸笑道。
那是個嫻靜的初夏傍晚時光。
“真的很有意思?!?p> 曲曉新奇歡悅于首次嘗試雙人腳踏車的體驗中。初次兩人一并驅車前行的緣故,腳步節(jié)奏偏差使得車身搖搖晃晃著。
“這是真的?”
曲曉沿近那茂盛的花樹撐車探手輕捏住葉瓣于指尖罷微詫道。
“瞧這話問的,放絹花那成什么地方了?!蔽亦琳{道。
“是特殊培育了許多年的種苗。將每批哪怕有一點點的偏差瑕疵挑剔摧毀掉。”
“后來每個交叉口便都開了這樣的花朵”
我仰望著那些完美的妍麗解釋隨拈了一瓣夾在紙頁中。
我拍了照片。
“方向!車把!”曲曉惶惶催促。
車子扭轉頻晃震顫如若山巖塌潰的前夕而往路緣密密的槐樹叢方向去。
我回神驚詫不已。
“會直沖到海里去啊?!蔽野颜囎尤ば?。
“海在那邊也是相反的方向的。是險要到撞進槐樹叢中去?!?p> 曲曉嗔而喃喃隨環(huán)住我的腰。
“槐樹林那邊也是海岸?!蔽艺f。
“慢點兒,慢點,減速要轉彎?!?p> 棧道入海端并未合上木欄,若是霧中便若是無限延伸到深深仙境中的島嶼上了。
“就是沖落往海里去,也不要掉頭呢?!蔽覒蛑o歡喊著。
我于盡頭急轉,那方廣場的漢白玉屏闊上綠密絨草拼飾著一尾躍空的鯨。
夕陽溫柔的海灘路旁下的沙灘上,風吹漾著坐在巖石上寫生的姑娘的裙擺若流霞般。
海灣燈火稀疏,光色于海中顫轉微蕩往遠處若是初上亦若已闌珊。
“明天再去嘍?!?p> 我側頭侃笑與尚于秉息中的身后的男孩兒。
于那兒往回的倏而,天擦了黑。臨近夜市擺鬧了起來。
暫挑在每個攤位的長竹竿上的復古燈籠明碩若古時,他們正躬身忙、閑將精巧的小物什擺在夜色中愈鮮麗的方方塊塊拼接著的攤布上,一些賣家稍早已坐在自帶的馬達上招呼來游逛的人們。
珊瑚礁石硬質而婀娜地最是柔雅,懸在光下鐵絲上的串串珍珠遮若幔簾。它們于橘色燈暈中溫潤偶偶若紅宵帳暖層層紗影兒中的燭。
那兒擺放著許多美麗的棘皮動物的尸體——那些星星如若繪在深海白沙中拂蠕與靜水中的花的簡痕畫廓,如若某些生命的化石微沁而出的斷續(xù)淺跡。夜市的光帶延往半灣很遠的地方,像販賣星光夜色的天上街市凡映在這方秘謐的須臾而往。
三五而過于似是新新描就的交通標線上的車輪沾走白熒余料,悠悠只若踏著光亮往夜空中的麋鹿一般。
蹬駛穿過第二個街口,便是一條寬闊地馬路了。
旁斜逸出鐵藝矮籬的大朵月季是奶白亦若淡鵝黃色了,熏風穿過自行車輪條與之摩挲在柏油上的聲音窣窣溫明。
夜市的喧鬧漸散在很遠的地方已讓人恍惚。
周邊大排檔門口擺著盛裝鮮活水產(chǎn)的玻璃長缸,有年輕人提著水管彼此嬉鬧著沖洗它們,他們頑罵著當天那些挑撿海產(chǎn)半晌只買去六斤生蠔的吝嗇人們。
那聲音隨之扔在沖洗半凈的鋪前石磚未燼的香煙余升中清朗。
于夜晚一并歸家的路上。
“這里真好?!?p> 曲曉拎看著才為家人買的幾串手飾,隨即貼靠了下顎與我背上來回挪蹭搔癢。
我頑松了單把任車子在花籬人行道中微擺蛇形起來。
路盡賓館的門燈隱約著。
他喚我醒來。
大衣在我枕麻的肩膀連同手臂落到地板上,挖空半粒西瓜凹槽中有三五黑色圓圓似籽,又如于撬了整晚的窗縫中來的蚊蠅在吸食積余在勺過凹弧中的紅汁的甜。
最下襟的金屬紐扣松脫滾落往床腳去。
我確認好寫過的文字將電腦合頁。
“趁熱吃早餐啦,買了粥。”
“今天咱們是去海灘嗎?”
曲曉正涂了剃須泡沫往腮上,那些泡沫如若徹夜打發(fā)的淡奶油一般,像半熟米漿上疊疊咕嚕起的泛青的白。
“不如去一杯瀾。”
我拉開窗簾,藤幾上的兩份茶包紙絡稀薄硌透出沫沫粒粒的黛。
我隨起意將它們撕灑到碗里和粥咀嚼起來。
暖羹清甜微苦。
出門后,眼前的曦光卻是種不著邊際的潰散了,像場禍根深埋而始料不及的恐慌。
柏油路新新的黝黑高亮了近在咫尺的洋樓的尖頂,淋過晨間澆灌的灌木小葉片片是飽和至極而欲滴落的綠色。各自嬈嬈明媚,各自疏密凜冽。
那像是張苛刻銳化過的照片。
路上一輛車都沒有。
那聲音響起來,像惺忪間推蒙去浴巾了的床頭的石英鐘,柔和了急促卻是連綿不絕的。
我低頭望那頻頻閃爍的光屏,手指懸在接聽圖標晃散的綠暈上遲遲。那是種漫無目的如若某種車子旋叫的頂燈映在雨罷漉漉地面的流彩漸逝——它們揚長而去落我一人在醫(yī)院門口的絢爛沉寂中呆望無往般的猶疑。
我按下去。
赫平在群組視頻中問起誰能在中午前帶了餐食回屋子里去。
她們都未在校園里。
“這兒好像封路了啊?!鼻鷷缘馈?p> 樹上知了斷續(xù)了幾聲,朦白中滿是這季節(jié)濕悶悶的嗡鳴。
“他們又要來了?!蔽亦?。
“誰?”
每每臨近暑期,便會有許多過于重要的人們來次來此度假。接待者便會提前清空他們所經(jīng)街道上的車輛、商販和行人。那時警笛開路引著的車隊相當肅穆威嚴。
像去往最圣潔之處而不容染半絲分塵的樂音。
像出海尋找靈藥的孩子們。
像葬送。
“這回可不是他們嘍。”
背手散步在槐叢那側的老人閑說。他手上圈挽著的條紋細帶那端溜走著一只通身雪白的薩摩耶,老人偶爾彎腰停下來將那伙伴落在草叢中的排泄物以小鏟放到隨帶的黑色塑料袋中
“那是誰?”
這兒有一場馬拉松賽事。
“馬拉松?”
我轉身回望那通往不知何處的筆直的路中白線,兩側的淡藍的商旗若盞盞船帆一般。
“人在哪兒呢?”
我困惑不已。
那是種實在相熟的錯失,像沉沉午睡醒來的記不得的夢境。風淌過半落而飄來的楊樹的枯葉在偶有紋印地朗闊的玻璃上。
我鉚盡全身的力氣回身來,像拼贏了一場圣戰(zhàn)。
我聽到海浪于沙漠褪去的聲音。
我奔跑起來,穿過正午回環(huán)不盡的木棧道被踩踏出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和疊疊半過腰的茶攏的深處,處處沙丘的仙人掌長刺道道偏差錯若精密的刑具,將清朗朦白支離碎碎飄零難見,滿墻爬山虎的葉片皆隨風往一向去。
我一件一件地脫去衣服迎涌白嘩嘩的浪赴往那滔滔驚駭——汪汪沉寂之中。
那些布角漸漸消陷在風卷水蝕的砂礫下,鏤陋敗燼終究什么也沒余下了。
耳間轟隆如若倒灌進一整片的海。
鹽白漬涸我的鬢發(fā)枯凝在我的腮頰,抽拔痛癢如寒風暑熱于支離傷痂的撕灼般。
我于無盡的昏暗流漩中睜開眼睛。
食品空袋掉在搭斜著內(nèi)衣的藤椅腳旁,屋子里悶生生的。
我爬去床柜上夠剩在窗臺上的瓶子,旁邊巧克力派的邊角已是硬裂開了的。我抓塞它們咀嚼囫圇順就了那小半瓶清水去。
即便每頓都吃的拘謹,食物的支出也遠超了預計。
這樣下去便撐不到回程了。
我慶幸自己尋到了一個困境。
中轉了兩線公交后,我突然不再想去地圖上顯示的那條吃食聚集的長街了。
“隔壁中醫(yī)系自行出版了調養(yǎng)指南。”
“把文檔保存好。”
“確定下來了嗎?”
“那兒有很棒的溫泉呢。”
“好幾年了吧。”
“別再弄丟了?!?p> “周末再去一次茶屋?!?p> “最近校園后邊的高鐵站好像開始通車使用了?!?p> “銀杏樹結果了?!?p> 附著油垢的透明門簾屢屢被掀起砸落,偶爾輕磕桌角的餐盤的金屬顫音與那仲夏樹梢的蟬鳴交錯,窗戶外白的刺眼。
這是一所大學的食堂。
“還要再來點什么嗎?”曲曉在水吧前等待熱豆?jié){空臾回頭與我。
“不了?!?p> 我站在那扇門外與他回頭笑道。
大功率油煙機嗡嗡中似有似無著油嗆卷心菜的味道,我將背包的鏈索拉好,那聲音疾且流暢如若某場奏樂的尾音。
它們于漸合了簾隙中模糊如若穿望著的湖底光影一般了。
“那棵樹相當可怕?!?p> 我一直等待他看到那張照片。
我知道他一定會看。
那是種輕靈含糊卻存在著的脈脈。
在晨起白粥濃郁出的暖意沖融入血液將侵在身體中的號手們拘禁起來后,我是在搖晃著公交車座上睡著了的。食指指節(jié)的絨毛上掛著極晶瑩不知是汗沁還是凝結了的水霧的珠子,空氣的濕度很大。
“可怕?”
那些號手被釋放了,在如安睡了一夜后醒來的松泛中。
路側稍高的土坎上成片的樹林生長,那些碗口粗細的槐樹香椿中亦密密雜落著辨不得名字的稍細灌木,它們循著地勢的坡緩錯落散漫直往望不見的海岸去。
鳥兒啁的聲音渺遠。
我沒點開“與我相關”的新消息,只在那條說說下偷窺它們。就像不想拆開盼了許久的禮物盲盒又若是某種懼怕般。
我想在由它默來的悠緩中眷留一會。
“那山叫什么名字?”曲曉稍于座向后側身追看落棄于車行的遠山輪廓。
我合了屏幕將手機捧在心口。
“落芥”
我渾渾想著與曲曉說這帶景區(qū)中山、湖的名字的傳說很多,有的確有眉目久久相傳,一部分便是為了觀景情由而描摹措意的。
一隊要去看云杉的學生在植物園站下去去,門頁膠護開合扭閉的聲音里有草木清凜的味,像許多香薰乳金色帽管吸來一兩滴精華的轉瞬。
外面下了小雨。
我在口袋中拿出那孩子與我的季節(jié)涂點在額鬢上。
“色調嗎?”
“像黃色玫瑰。”他說。
車子轉彎,人們的身體衣飾悠然出一痕均勻的弧。
“沒有破綻。唔,看起來很。”
“像畫。”
“像死亡了的?!?p> “它們長在什么地方。照片里看起來像馬路邊。”
“是這里的一個交叉口?!?p> “繁盛在那兒相當危險。那棵樹?!彼f。
“是會擋住視線嗎。”我說
“是擋不住的灰塵。急切的鳴笛?!?p> “和一些別的聲音?!?p> “秋天就好了?!彼f。
“樹枝干干凈凈的透過光來。像紗窗嗎?”
“那些吵鬧也無從糾纏?!?p> “恰恰是黑色的小蟲也進不來的”
落葉堆下有金子。
車子駛過漫水涵,逆破而生的水簾若那珍珠串般于輪帶外滌出條條凜藍來,水瀑穿落于輪骨柵格歸隨那源源的清流再往峽石清谷中了。
“很快回來了?”
“下雪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