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諜山,青柳觀內,一人直腰跪地,地面留存些許血腳印。
“你欲肆意殺人,歐陽昃楓阻擋而身受災病?”
“是?!?p> “為何殺人?”
“弟子……”辛靈子抬手欲撫腳踝,卻被針芒刺穿指腹,鮮血流出。他未曾叫痛,垂臂任血滴滴落于地?!暗茏优c人發(fā)生口角。”
“因何事?”
“瑣事?!?p> “何等瑣事?”
見胥荊句句逼問,辛靈子又恐說出那些糞土之人口中辱沒之言污胥荊之耳,被人詬病惹胥荊心中難過。便扯謊而道:“那糞球不講理,撞人不肯道歉,我便欲殺之?!?p> 未曾想,這一句欲將胥荊氣絕,比他身受辱沒更為神傷。揮起拂塵將眼前跪地之人再次一擊,辛靈子后仰倒地,只覺胸口陣痛。
胥荊見狀伸臂,神情淡隱憐惜心疼。收回手甩袖負背,淡聲言道:“你之過責,是師尊教導之失?!?p> 辛靈子撫搓胸口,再次扶膝跪好。心道:“師尊,這又關你何事。好似雞蛋燙了我舌頭,你便要去打罵母雞一般?!彼麘浖坝讜r之事,牙牙學語之時,被雞蛋燙哭,胥荊便抱著他去訓叨母雞。長大之后明知那只是胥荊哄孩子的法子,想起來卻依然讓辛靈子忍俊不禁。
見辛靈子忍笑,胥荊氣不打一處來。怒言質問:“作甚發(fā)笑。”
辛靈子低眉回應:“弟子只知師尊對母雞不講道理,未曾想對自己亦不講道理。弟子之失,又關師尊何事?!?p> “你何時才肯改了這頑劣……”胥荊皺眉,眼神之處皆是傷痛。
“弟子知錯?!?p> “為師非是要你知,為師要你改過?!瘪闱G聲線略顫,轉過身抬頭望著觀內房頂一處漏空。
“弟子……弟子改過?!?p> “禁閉自省直到復春之時。草芽生長,你再出來?!?p> “是?!毙领`子抬眼:“這針芒師尊可否除去。”
“三日后?!瘪闱G長嘆一聲,微合雙眼?!霸诖斯蛞粋€時辰,便回你房內罷。”
“是?!?p> 胥荊甩袖離去,空留辛靈子一人于觀內。
辛靈子將指上血口以術法痊愈,躺于地上翹起二郎腿,雙臂后疊撐著后腦勺??粗_踝處血流,伸手掐訣兒欲將咒枷解除。一束綠色靈光團于腳踝,未曾想那鋒芒紋絲不動。
“真狠。”收手平躺,辛靈子闔眸。轉輾反側難以入睡,若是平日被罰,他皆倒地便是一個美夢。而此時他心下有疑,添堵于心。
以胥荊修為道行,活死人肉白骨皆是不在話下。為何區(qū)區(qū)一眼盲之癥,竟讓胥荊無從下手。
辛靈子固然不會認為胥荊作謊而不肯去醫(yī)治。以胥荊的個性,如果有法可醫(yī),他必然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亦要救人。
究竟是何等原因讓胥荊束手無策,辛靈子百思不得其解。正當他深思之時,腳踝習慣性轉動。這一動,讓辛靈子心神一滯。
腳踝上落鎖咒枷,哪能活動如此自如?辛靈子睜眼睨向腳踝,那銀色鋒芒早已消失不見。
胥荊此人向來說一不二,他既然說罰三日那必然一口茶的時辰亦不可豁免。如今那咒枷卻不復存在,辛靈子猛然坐起朝門外看去,來不及多想起身便跑出門外尋人。
拐過小道看到那人正于銀杏樹下站著,手扶樹干臉色甚是痛苦模樣。左肩處暈染大片血色,左臂垂落,指尖淌血。
“師尊!師尊!”辛靈子撲上前去將人扶著,看眼前之人衰弱模樣心中震怒?!盀楹螘绱?!究竟怎么回事!師尊你靈力為何受損,師尊!”
辛靈子抬指正欲渡靈氣療傷,卻被那人打斷。
“為師沒事,扶我回去?!?p> “我渡靈氣你亦要管,師尊你未免管的太多……”辛靈子怒氣壓腹,迅速抬指。安命執(zhí)掌,提劍削破指腹。以血為媒,靈力加成,畫一符篆嵌入胥荊體內。
靈力消耗,辛靈子一時目眩,定神清醒許多將劍隱遁。看那人血被止住,傷口亦有愈合趨勢,放心許多。
“師尊,發(fā)生何事?”
“今日運轉靈力過度而已?!?p> “傷口怎么回事?”
“為天雷所襲?!?p> 聽此之言,辛靈子忙問,“你犯了何事?”
“為師私心,逆改天命,該受天罰?!?p> “天命?你?你逆改天命!”辛靈子咬牙切齒,揪著胥荊袖口衣衫怒目而視。“你教我勿要亂行!你居然去逆改天命!誰!你逆改了誰?因為何事你如此菲薄自命!”
胥荊抬眼與人對視,悲憫神色于那雙明眸中潛伏,辛靈子一瞬間心中作梗。
“我……師尊……我非是對你不尊……只是……你不疼么……”
“無礙?!瘪闱G見人周身戾氣漸消,搖頭輕聲。
“師尊,逆改誰之命?”
“孩子……為師力所能及之事,只求你安?!?p> 辛靈子嗓間麻木一般,竟一時有話難以言聲。
“畫凝言眉間墜是姑獲石。石若藏血,必會克你性命,這是你一生之劫。為師私心,運法將血取出。好在只是天雷襲穿我肩而已,亦未曾禍及其他。否則,為師當成千古罪人?!?p> “而已?你若因此喪命,就不怕我成千古罪人?”
“你不會?!?p> 辛靈子聞言顫聲而笑:“你救扶黎郅蒼生,若因我而死,那這蒼生誰來救。你亦知我頑劣至極,還不悉心教導,妄圖以死逃脫。我若成了那禍國殃民之惡,你難逃其咎。”
胥荊搖頭無奈,略顯病殃的臉色依然遮蓋不了那雙猶如皓月雙眼。
“我若當死,神亦難救。我若當活,鬼亦難傷?!毙领`子瞇眼,喉間壓抑非常。“胥荊,日后少做多管閑事之行?!彼谝淮闻倍傲怂?。
“你在教訓為師么?”
“不敢。師尊若真心疼我,就該少罰些抄書?!?p> “你若依舊性劣如此,下次跪于荊棘上抄。”
“不瞞師尊?!毙领`子松開那人袖衫,替人整理褶皺,扯唇一笑。“后山荊棘早已被我付之一炬,如今只?;覡a?!?p> “孽徒……”
“你若喜歡,再種些新的?!?p> 辛靈子從懷中取出一包種子,少年稚氣于面上徜徉,明朗眼眸看著那人。
胥荊取過打開那包種子,淡言其名:“荊芥穗?!?p> “師尊時常受傷,種些這東西對你好處頗多。你若喜歡植物,種些有用的。弄些荊棘作甚,不中看亦不中用。每天想著罰我作甚,亦不知您累否。”
胥荊將那包種子收起,看著辛靈子嘴里叼著一片銀杏葉離開。少年模樣,亦是意氣風發(fā)。
“許是為師太過嚴厲,反倒適得其反。”
……
……
明陽偷進小窗,偌大房間殘存藥味辛香。一男子靜躺于床榻上,眉間卻依舊緊鎖。畫凝言右手按于那人手腕,察其脈象漸漸平穩(wěn)緩和。
將近一個時辰,畫凝言一直這樣撫著他脈。脈象從淤澀漸漸恢復正常,手心于冰冷逐漸有了溫度。她似是與他共情,也隨著人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伸出左手指間點于那人眉心,輕撫眉心川壑。
“喜、怒、憂、思、悲、恐、驚。到底是為哪一情,讓你永遠如此愁殤,在昏迷中亦是這般?!碑嬆云鹕韺⒛ú纪端瑪Q干取出坐于歐陽昃楓身側,給他擦凈指上墨跡?!爱嬔阍?jīng)亦是這樣冰冷躺于我面前。我那時一直期盼有奇跡出現(xiàn),可直至入土她亦未曾醒來。”
將手中白布疊得整齊放于旁側,緩言吐字:“我看著很多人在我眼前流血、哀嚎、死亡。我亦親眼看著我爹慘死,我沒有膽量面對,被嚇暈過去。醒來后……他已變成一座墳墓?!?p> “雖然你我之間只是一紙婚約,三年后亦不知是何局面??晌也恢挥X把你當做了親近之人,會擔心你,怕你同他們一樣突然離去。”為他蓋好被衾,畫凝言對著毫無意識的人吐露心聲。
“我很懦弱,心負血海深仇卻不能提劍弒敵。無力抗衡,志不得成。夜不能寐,食之無味。只能一個人看著日升日落,對這世道漸漸麻痹。我曾試圖逃避,幻想有一天永遠看不到明日晨曦,亦同亡親一般久眠于陰冷棺內。”畫凝言長嘆一聲,眉眼中淺淺露出些許希望?!靶液糜辛水嬵?,之后又遇到你,遇到葉公子,現(xiàn)在虞城亦回到我身邊??粗丈章?,覺時日好似沒那么枯燥死寂了?!?p> 畫凝言眼神落于床上闔眸靜睡之人臉上。真切之意,溫聲而道:“你雖看似薄涼,卻有情義。這段時日,與你共事相處甚是舒服。也曾依賴于你,也曾真心實意愿與你相見相談。我不懂情為何物,不知這般情結是否是傾心于你。”
稍作停頓,畫凝言垂眸而語:
“我雖對你無有書中所寫那般,存‘死生契闊,與子同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之赤誠炙熱。但亦有思緒,望人間回眸之處,皆有你身影……”
床榻之人依舊闔眸,無所反應。畫凝言繼續(xù)言道:
“你若不嫌我,不惡我,同我相處亦覺舒適,對我所思所感如同我對你一般。那……三年后,奉帝之令,娶我為妻……”
垂睫之間,眼中閃過瀲滟眸光。希冀于心,啟唇而問:“可好……”
房中寂靜須臾,歐陽昃楓眼睫微動,聲輕卻氤氳厲責之意,冷言幾字:“滾出去。”
突聞其聲,畫凝言眼神停滯于自己腳尖。合眼之際羞澀之感襲于耳垂通紅,忙起身背對那人站立,雙手捻耳。怒氣襲于心口,心中暗自罵道:“你居然醒了。不同意就可,大可不必粗魯驅趕,我亦不是非你不嫁。初次與男子訴此等情真意切之言,卻被你避如蛇蝎,當做行云流水不值一提毫無價值可言?!?p> 不知委屈至極還是怒氣橫生,畫凝言眼角微紅,眸中不見方才瀲滟淚花。破口而出幾句:“你這頭重腳輕根底淺的墻上蘆葦!蠅蚋之徒毫無氣度!”
打開門便踏過門檻,利落甩袖執(zhí)劍出門。
葉崢游端著一碗蝦仁餛飩上樓,看著畫凝言毫不理會從自己身側走過。不知情理側身看著那人背影開口:“郡主?怎了?”
低頭看看餛飩,又走幾步拐了彎。見房門還開著,便不再理會畫凝言。徑直端著進去,將碗勺放置桌角。方關緊屋門,便聽床上人一句:“滾出去?!?p> 葉崢游彈彈袖口本不存在的灰塵,拗了拗脖頸,轉過身看著床榻上靜躺之人?!皢?,會說話了,看來好了許多。”
走近過去,執(zhí)起床榻上人手腕,觸得那人手心溫熱,脈搏亦在規(guī)律跳動,似是與常人一般無二。鼻間冷哼,唇上留了俊朗笑意,調笑而道:“歐陽昃楓,還不快快給我從床上滾起來?!?p> “滾出去?!?p> 葉崢游松了他手腕,抱臂看著?!按说葒艺Z,似是遇到大事。讓我猜猜,你夢到了何事。”
那人依舊未醒,見其額前密汗淡隱,臉色血氣損。葉崢游嚴肅神色,掀起衣擺坐于床榻邊。
“你歐陽昃楓一向傲氣凜然于一身,何時如此狼狽過,方入這世便險些喪命。如今受帝命位立莊主,掌管墨白山莊,前方不知豺狼當?shù)肋€是貴人指路。”葉崢游伸手拍腿,唉聲拉著長音:“不過,男兒志在四方,何懼血傷。再者,你命數(shù)該不是很差——十三年前發(fā)生那等事都能活著回來,這世上還能有何事再能壓制你命?!?p> 抬眼看著桌上混沌,白色熱氣早已不在碗內扶搖。“這郡主匆匆忙忙去哪了?”側眼瞥過床榻之人,再想方才畫凝言惱怒模樣。低頭指腹摸著下顎,心中有所想法。
沉思片刻再轉過頭,那歐陽昃楓冷著一張臉正看著葉崢游。葉崢游忙不迭起身倒退一步逃離床榻,上下打量眼前坐起之人。歐陽昃楓大病初愈,面色略微憔悴。
“臥|槽,你怎么像個鬼一樣!”
“我昏迷多久?!?p> “沒多久,一兩個時辰。”葉崢游走近前去,一拳按了歐陽昃楓肩膀處?!靶蚜艘膊淮騻€招呼,午飯差點給我嚇吐了。感覺怎么樣?”
“已無礙?!?p> “甚妙!”葉崢游朝著歐陽昃楓肩膀再欲一擊,卻被那人抬掌擋離。
“現(xiàn)在什么時辰?!睔W陽昃楓將身上被衾推開。
“未末?!?p> “收拾東西,日暮之時回山莊。”
“你不多修養(yǎng)幾天么?”
“不必。山莊諸多事須盡快處理,不可再拖延?!睔W陽昃楓穿鞋起身,除卻臉色不佳,身姿全然不似抱恙之感。
“歐陽公子……”
歐陽昃楓抬眼,冷肅神色一掃而過,不再理會眼前人陰陽怪氣,走至桌旁端過餛飩。
“你還不能進食,胥荊道長吩咐過。”葉崢游提起茶壺倒茶一杯,給那人推過去言道,“我覺得吧——你需要給郡主道個歉?!?p> “我非是故意隱瞞?!?p> “不不不,我非是說你昨夜隱瞞眼疾之事。而是——”
歐陽昃楓未曾回應,執(zhí)茶送于薄唇。葉崢游繼續(xù)補充:“你許是不知,你意識不清之時,郡主有意用什么渡血之法舍命救你?!?p> 歐陽昃楓神情稍滯,須臾后微點頭,將茶杯放置桌畔。
“而你剛剛似乎罵了她?!比~崢游一副看好戲神情,掀起衣擺坐下。
“胡言亂語?!?p> “不不不,先別急著否認。我若猜的沒錯,你用夢話罵了她,還把她罵跑了?!?p> “你到底想說何?”
“我進屋之后,你亦在夢中,口中言之‘滾出去’?!比~崢游提過茶壺,眉眼帶笑說道:“而我進屋之前,看見那郡主惱怒非常跑了出去,門都沒給你關?!?p> 歐陽昃楓抬眼掃過葉崢游,淡冷眼神落于那杯倒好的茶上。
“所以我猜測,你對她說了同樣的話。她誤以為是你讓她滾出去,便殺氣騰騰出去了?!?p> “殺氣騰騰?!?p> “沒錯。”
“你不去杜撰話本當真屈才。”
葉崢游嘖嘖兩聲,雙手按桌身體傾前而道:“雖有夸張,卻是事實為根?!?p> “不必在意,亦不必再提。”
“什么?”
“若我囈語亦當真而怒走,是為蠢。我無何歉意之處,我若致歉,是為與她同愚?!?p> “似乎,甚有道理?!比~崢游后靠木椅,斟酌那人字句。
“我昏迷之時,山莊可有書信至來?!?p> “有?!?p> “何事?!?p> “屈繆妤已從地牢放出?!比~崢游壓低聲線繼續(xù)言道:“韓逍客向帝請罰,愿再多留地牢十年,換屈繆妤自由。”
“只此一事么。”
“嗯。昃楓,你猜她會復仇么?”
“不僅會復仇,或許會按韓逍客指示行事。”
“你說的在理。韓逍客既然能從地牢之處向帝求恩,亦能找人將所思所想傳達出宮外?!比~崢游將后腦勺枕于椅背上,高束墨發(fā)垂落,緊盯天花板?!暗郾厝恢獣运乃?,為何還會放了屈繆妤。”
“你、我、畫凝言,三人孰為弱?!?p> “那必然是她和我,不過我身后是墨白山莊,而她身后有帝……”葉崢游豁然醒悟,直起身來看著歐陽昃楓,“你之意,帝有意借屈繆妤之手……”
“若你我所想為真。究其因果,只是因她身上還有一物,帝對她猶豫不決?!?p> “碎影琉璃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