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城主府的一處廂房內。一名十來歲模樣的小男孩披頭散發(fā)地在一層層被摞成迷宮的書墻中徘徊。他來到這個世界三個月了。三個月里,他詳讀了數百本書,通讀了數千本書,瀏覽了數萬本書,終于明白了這里不是地球。
在這里,夏、商、周可以共存,唐、宋可以毗鄰,東西漢和東西晉甚至可以通商。這里就像是某個荒唐而復雜的大亂斗游戲,將地球上數億年的文明一股腦聚到了一起。
沒錯,是地球的數億年文明,因為其中還涵蓋了史前華夏文明和上古蘇美爾文明,如果《海外志》記載的沒錯,亞特蘭蒂斯文明和姆大陸文明也曾在不久前出現過。
他竭盡全力地忘掉自己曾有的身份,小心翼翼地適應這里的一切,認認真真地扮演好名為“嚴蒙宇”的城主傻兒子,可他還是無法接受旁人異樣的眼光。
門外,當值的侍女們竊竊私語,內容全都與他有關。
“哎,你聽說了嗎?這幾天,城主正忙著修建行宮,據說要用來藏嬌婢呢。”
“亂講,那明明是給四公子建設的府邸。況且又不藏你,那么關心作甚?”
“你是新調來的,不懂。之前都是那個三夫人照顧四公子,我們清閑得很。如今城主要修行宮,三夫人急了,連孩子都不管了?!?p> “這也難怪,三夫人來歷不明,生個孩子還先天愚傻,城主要再娶一房也正常。可現如今,四公子突然開啟靈智,好像還聰慧異常,城主再生納妾之意,似乎不太妥當?!?p> “所以說你是新來的嘛。這四公子愚傻了十二年,為什么突然就啟智了?”
“難道,是因為那夜天降流光?”
“對嘛。天降流光,那是什么?南疆妖術啊!你是不知道,當晚那個左英華剛離開嚴蒙宇的臥房,天上就降了一道光。你說這孩子是城主的,還是哪個南疆妖人的?”
“噓,小點聲?!?p> “怕什么?那嚴蒙宇只會看書,又不吃人。”
房內的嚴蒙宇放下書,看著燭火跳躍,心情越發(fā)復雜。一二三四五,個十百千萬。積毀銷骨不需要多大的人口基數,只需要生存環(huán)境里存在超飽和的雜音就夠了。這里名為黃泉世界,不歡迎外來人;這城名叫天云,格外不歡迎南疆人。
半年后,四公子府內一處偏院。
烈日當空,似燥實靜,空曠的小院里只有嚴蒙宇一人。這小院的中心是一汪水潭,岸上有序栽著許多尚未繁茂的小樹。稚氣未脫的嚴蒙宇盤坐在岸邊,望著水里的游魚,感受著饑渴的蚊蟲饑不擇食卻又本能地避開自己,終于明白了自己還是與常人不同。
這種不同,不止是心理或生理上的,更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機理上的。據說,這叫做什么血脈,是上天的恩賜。可在他看來,這更像是一種詛咒,讓人欲血沸騰的詛咒,讓他生不如死的詛咒。不屈從于欲望,生理上會死;屈從于欲望,心理上會死: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他都不想死??伤麑嵲谶~不過“無愛之交”這道心理鴻溝。
他揮手捉住一只蚊子,試圖把它摁到自己胳膊上。神奇的是,蚊子寧可將自己的脖子扭斷,也不肯沾他一絲血??磥恚米右哺鼉A向于死個痛快。他長嘆一聲,將蚊子丟向身后,可下一秒,他就意識到身后正站著一個兩米多高的黝黑男人。
他驚恐地轉過身,然后看到了一個赤膊的南疆漢子。他身上的肌肉如山巒般起伏壯闊,他的眼神如上古兇獸般不怒自威,他只是靜靜地站著,嚴蒙宇就已經驚懼到質壁分離了。
嚴蒙宇第一次意識到,人驚恐到了極致,肌肉不會軟而是會硬,人不會抖而是會僵。但是體外肌肉僵硬的同時,體內肌肉會發(fā)軟,比如說失禁。他不想這樣的,但是當一個人的影子足以將他完整籠罩,這個人的目光足以將他完全吞噬時,一種來自未知的恐懼足以讓他喪失對身體的控制。
“小鬼,今年多大了。”那南疆人嘴唇微張,聲音好像是從肚子里發(fā)出的,無比低沉。
“十……十二。”
“我問你真正的年紀?!?p>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不錯,適應力很強。但是你沒必要如此抗拒。如果我想對你做什么,你沒有能力反抗。我來這里,是為了救你。但在那之前,你需要回答我?guī)讉€問題?!?p> “問完了,你會走嗎?”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我就會走?;蛘?,帶著你的腦袋一起走?!?p> “你,你問吧。”
“你覺得,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唯一嗎?”
“啊……我……能說真心話嗎?”
“我有很多問題,而你只有一次回答的權利。遵循自己的心,死也能死得安逸?!?p> “我的答案是,并非如此。當下最優(yōu)秀的,只能是當下最能適應環(huán)境的。人類還無法徹底擺脫環(huán)境的制約,那么環(huán)境就比人更加偉大。只要環(huán)境愿意,完全可以換一種新的‘唯一’?!?p> “如果你有能力指明人類的發(fā)展方向,但是所有人都不理解你,你還會繼續(xù)堅持嗎?”
“通往真理的路向來偏僻,而探索的人總是孤獨的。若非如此,也不會說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如果我有能力看到更好的未來,為什么不用自己的生命引領文明前進?答案毋庸置疑,若舍我一人,便能造福千千萬萬人,何樂而不為?”
“所以你認為人還是更重要一些?人的幸福就代表了文明前進?一切當以人為核心?”
“以人為本不好嗎?”
“我問你。若以人為本,當落后而弱小的非人種族出現時,鎮(zhèn)壓否;當先進而強大的非人種族出現時,交涉否;當落后而強大的非人種族出現時,反抗否;當先進而弱小的非人種族出現時,扶持否?”
“先進和弱小能并存嗎?”
“強大的知識和文化與弱小的武裝實力能共存嗎?”
“……”
“回答我的問題!”
“若以人為本,弱小而有用者盡奴之、弱小而無用者皆屠之、強大而無用者當遠之,強大而危險強者俱避之……”
“所以,你弱小,我強大。按照你的理論,我應該殺你?!?p> “可你在與我說話,那就說明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你是想告訴我,以人為本是落后的,以生命為本才是未來?”
“你的想法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世界應該是人類的,勞動和進步是永恒的。一切的問題,只有當真正出現時,才可以被研究和破解。無法植根經驗的創(chuàng)新都是空談,沒有明確目標的改革都是暴亂。進步的原動力是不平等,而矛盾是永恒的主題。你在制造矛盾,哪怕你的目的有多純善,你也必須被消滅。只要消滅了提問題的人,問題也會迎刃而解?!?p> “你其實明白的。人類不需要先知者,也不需要發(fā)現問題的個人。一旦某個人超越凡俗太多,那他必須消失,無關道理。除非他足夠強,就像我一樣。當發(fā)現問題的人足夠強大,就可以發(fā)聲,當提出問題的人無法被消滅,人類才會直面問題。這就是所謂的拳頭底下出真理,站著的人有權闡述真相。所以,我再問你,這樣的人類,是偉大的唯一嗎?”
“我沒法給你一個準確的答案,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人類從來都不是偉大的什么東西,我們只是跋涉在通向偉大的道路上的探索者。路上或許會有坎坷,過程或許很曲折,但未來一定會越來越好。哪怕沒有方向,哪怕沒有終點,我們始終不會被過去束縛,始終會活在今天,即便繁榮只是曇花一現?!?p> “可是環(huán)境不會給你太多時間了。通向生存的路需要一個領導者,你愿意當這個領導者嗎?”
“我能擁有這個機會嗎?”
“不會有人理解你,每一個人都將視你為異己。他們會罵你,會恨你。你甚至會變成人們口中的惡魔。你能接受嗎?”
“遠古曾有一個邪教,他們領導了一個極為和諧繁榮的文明。在他們的教義中,每隔二十年會培養(yǎng)一個罪大惡極的邪魔,而這個邪魔必須從心地最為純善的孩童中篩選。他們讓這個純善的孩童犯下世上所有的罪惡,并將一切的罪孽歸結到這個孩童身上。他們讓他成為罪惡本身,然后殺掉他,讓罪惡從世界上消失。最終,孩童將會成為教譜里代代傳頌的‘惡之英雄’。與惡之英雄想比,我的苦難或許不值一提。”
“故事永遠都是故事,前進之路上的孤獨和迷茫絕對超出了你的忍耐?!?p> “領導者一向如此,我又憑什么不去忍耐孤獨?但我不會迷茫,只要我有能力為一個人帶來幸福,那我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很好!”南疆勇士突然掏出了一株閃耀著粉紅華彩的大麗花,“好好照顧她,她會成為你的另一半,撫慰你的孤寂?!?p> 兩年后,嚴蒙天成為了四公子府唯一的???,雖然每次進出都要伴做馬夫,但這并沒有讓他感受到一絲屈辱。
“四弟,真的要這么做嗎?掃盡所有的天云管理者,只留下以我們四人為首的四股集權勢力?”
“大哥,你理解錯了,我要留下的不是四股集權勢力。當五大政策成為管理常態(tài),人民會成為自我管理的主體,他們會漸漸明白權利覺醒的重要性。我們曾是落后而弱小的螻蟻,但我有信心將天云變成先進而強大的城邦。在那之前,要讓人民的思想先進起來?!?p> “好,盡管放手去做。我會成為你最強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