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夜色沉沉
暮色沉沉，炊煙四起，傍晚的天云城洋溢著濃濃的煙火氣。身居外城南部，深知這里不是繁華之地。所以忙碌了一天的人們，都養(yǎng)成早早收工的習慣，趁夜色降臨前趕回家中。云城酒家正門對著的大街上，行人漸漸稀疏，只剩街頭推著小車賣筍尖的笠帽老漢，還有街尾撐著稻草垛賣糖人兒的小販。
晚間酉時七刻（六點四十五），身著青袍的嚴千道邁進酒家大門，發(fā)現(xiàn)整個酒家透露著濃濃的陳舊氣息，空闊的大堂里，除了小二再無他人。
小二也看到了他，但并沒有太過熱情，隨意喊了句，“打尖兒還是住店”，便不再搭理，自顧自地擦著桌子。
對于飯店、飯館來說，名字里帶館、樓、閣等字樣的，都是不提供住宿服務的飯館；名字里帶店、家、棧等字樣的，都是提供住宿的旅店。而這云城酒家，就是臨近天云城南側高速驛道的一間旅店。這里主要為行商路過的旅客提供食宿，偶爾會接待臨時辦差無法返家的衙役，基本不會有其他本地人出現(xiàn)。就連小二也習慣了做一錘子買賣。
嚴千道掃了一眼二樓，能看到的就有六間客房，其中四間亮著燈光。他緊了緊胸口的劍袋扣子，趕上前問道，“小二，現(xiàn)在入住的，可有一波六人的商客。”
小二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入住的都是客商，不過本店不提供包打聽服務?！?p> 嚴千道被小二的態(tài)度搞得一愣，腹誹這服務態(tài)度比基礎設施還差，便抖出一兩銀子輕輕擺到小二所檫桌子的桌角，“現(xiàn)在想起來沒有？”
小二不露聲色地望了一眼后廚方向，便推動抹布把銀子一蓋，擦著手轉向嚴千道。不過態(tài)度并沒有大幅度好轉，“樓上住了六間房，明面上這四間一共住了六個人，還有兩間上房也住了人，不過要想知道的更多嘛?！毙《磩邮种?，示意嚴千道再表示表示。
嚴千道嫌棄地瞟了他一眼，心道他應該很擅長趁火打劫。便不再浪費時間，徑直走向樓梯。
那小二也干脆，拍著手就重新擦起了桌子。只不過嘴上沒閑著，沒好氣道，“小心別打壞了東西啊，賠錢的時候別怪我獅子大開口?！?p> 嚴千道上了二樓，挨個趟過客房門口。每過一間，便低嘆一句，“錢九天啊，錢九天。”如此四遍，還是無人搭理，他便走到拐角，奔小二所說的上房去了。
可讓他驚訝的是，里側的上房門窗皆開，并沒有住人的跡象。不過窗外灑進的暮色剛好映在窗欞上，而那暮色揮灑處，正有一張紙頁，隨風飄動。
他趕上前去一看，正是錢九天留下的字條——跳窗向西八十丈，最高的榕樹下見。
嚴千道心里咯噔一下，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玩反追蹤的角色。他先前與嚴蒙宇制定計劃時，便做好了依靠地理位置，包圍酒家的戰(zhàn)術計劃。可要是按照紙條的指示跳窗離開，那見面地點就會變成樹林里，他很可能再度陷入敵眾我寡的情況。
他托著腮猶豫著，忽然發(fā)現(xiàn)了房門邊的墻上也釘著一張字條。這張字條很大，似乎生怕別人看不見，但字條上的字很少，只有大大的“欲尋師，速決定”六個字。
不得不說，這六個字的分量太重了，嚴千道瞬間做好了決定。雙臂一展，就從酒家二樓躍下，化做一道青影，掠向遠處的樹林。
……
半條街口外，一處尋常小院里熏香裊裊，紫甲銀冠的妖冶美男子悠然地臥在躺椅上。這張?zhí)梢魏艽?，大到了足以再躺一個人。于是男子的懷里便抱著一個如貓般柔軟安靜的美人。二人不時對望，眼睛里滿滿都是柔情。
忽然，小園大門被粗魯?shù)刈查_，一個仆從打扮的人闖了進來，“四少爺，那個嚴千道突然跳窗跑了，我們的人沒敢追，特意來跟您請示一下，接下來該怎么辦！”
俯臥著的女子有些生氣，轉頭白了仆從一眼，可馬上就被男子按回懷里。
男子毫不在意的說道，“這很正常，要是不發(fā)生點狀況，那個錢九天也不值得我動手了?！彼а弁送慌缘南銧t，隨口說道，“還有一刻鐘，你們繼續(xù)候著就好?！?p> 原來這一男一女，就是隨嚴千道一起來的嚴蒙宇和麗姬。只不過他們并未直接出現(xiàn)，而是躲在后方，觀察調動。
仆從得了令，彎著腰退出小院，可眼睛卻在麗姬身上狠狠剜了兩下，似乎別有心思。
麗姬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卻是不生氣，轉頭對嚴蒙宇說道，“看來那個錢九天還是有些心計的?！?p> 嚴蒙宇將她摟緊一些，寵溺地笑道，“如果沒有心計的話，又怎么能攪動東西天云這灘渾水?！?p> “不過，你不覺得他出現(xiàn)的太巧了嗎？”
嚴蒙宇看著懷里的女人，笑容越發(fā)耀眼，“看來我們還是心有靈犀?！闭f話間，就低頭在女人額上深情一吻。
麗姬滿面嫣紅，越發(fā)動人了，“那只小白馬已經(jīng)被關了十三天了，飯也不吃，話也不說。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了，還是查不出她的身份。現(xiàn)在只查到，她隨一隊香料商人進城，與她同行的還有一名年輕男性。不過在抓捕的時候，被那男子逃脫了。如果聯(lián)系上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這個錢九天很可能是那天跑脫的男子?！?p> 嚴蒙宇淡淡一笑，眼神里揉不散的愛憐，“對，所以我決定請自會一會他。如果確認是他，那無論如何都要抓回來。”
麗姬側過臉，伏在嚴蒙宇的盔甲上，歡喜而落寞，“等了好久，終于等到今天?！?p> 嚴蒙宇不禁合道，“夢了好久，終于把夢實現(xiàn)！”
……
云城酒家西側樹林里，寅天乾不安地坐在大榕樹枝干上。一個多小時前，當他發(fā)現(xiàn)嚴千道短時間不會離開四公子府時，便意識到計劃出現(xiàn)了偏差——嚴千道和四公子合謀了。
這種情況真的很尷尬。本已捕獲到的最大籌碼——顏洪卿——莫名失蹤了。本該返回的挑戰(zhàn)八人組，也不見了。如今時間緊迫，來不及調動西天云暗藏的諜子。更可氣的是，本該中毒的嚴千道，還悍不畏死地與那淫邪無道的嚴蒙宇合謀了。
他眼見遠處的嚴千道疾掠而來，料到事情已經(jīng)失控。雖然他還有兩位無比強橫的陽明教長老，可手段盡失的感覺還是讓他非常不安。如果事情真的發(fā)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只有用那一招，拉著整個西天云陪葬了。
……
八十丈遠，不到三百米。即便嚴千道時刻控制速度，警戒周圍，也是幾個呼吸便已到達。
一入樹林，他便看到了所謂的“大”榕樹，更是一眼就看到了樹上坐著的“錢九天”。他不露聲色地觀察了一圈，發(fā)現(xiàn)此處竟只有錢九天一人。
嚴千道整理心情，控制表情，聲音中正道，“錢公子。你吩咐我的事，已經(jīng)完成了。你是不是也該告訴我，師父的下落了?！?p> 寅天乾拍拍屁股站起來，聲音有些無奈，“你第一句問的是師父去哪了，而不是解藥在哪里?？磥砟愦_實已經(jīng)解掉了身上的毒，而且還和那個淫賊聊了很多?！?p> 嚴千道心口一陣亂跳，緊張地想，怎們今天遇到的都是些變態(tài)，我隨便說句話，也會走路風聲的。便抖了抖眉毛，恢復了自己清爽的聲音，“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寅天乾掖緊袖子，聲音帶著蔑視，“這個時候裝無知會顯得很蠢?！?p> 嚴千道頗感無奈，可想到了師父，還是主動示弱道，“好吧。我不清楚你想要做什么，但是我覺得這里面一定有什么誤會?！?p> “誤會？你長了一個腦子一張嘴，卻只學會了跟誰都講誤會？”寅天乾突然對這個嚴千道很失望，一個被稱作未來掌門的人，居然會幼稚到這種地步。
“就因為我不知道，才說這里面有誤會啊，大家好好溝通一下，不就能解除誤會了嗎？”
“也對，”寅天乾咬牙切齒，看起來半張臉在笑，半張臉生硬地抽搐，“他們虐殺我女人時，我跑了，所以我的存在會讓人產(chǎn)生誤會。而解除了我，就不再有誤會?！?p> 嚴千道一聽，瞬間明白了這不是世仇，而是私怨。便趕忙說道，“你先冷靜一下，我雖然不清楚你遇到了什么，但是咱們坐下來聊一聊，問題肯定能解決的。”
“殘肢老貓，與虎謀肉？抱歉，我不是白癡，不喜歡被人按在砧板上敲打?！?p> “可你也不能殘害無辜??！”嚴千道驚呼，同時腦子飛快地想著如果他是鳴人，現(xiàn)在該怎么說。
“城南的木匠、瓦匠，都是本本分分的匠人。他們有什么錯，你為什么要殺他們全家？天云山從不理俗事。顏望心、顏遠志兩位太上長老德高望重，你又怎么下得去手？東西天云相安無事兩百年，多少平民百姓在這里安居樂業(yè)，你又憑什么破壞他們美好的生活？哪怕這里真的有黑暗，真的有不公，你也不能發(fā)動戰(zhàn)爭??？”
寅天乾越聽越興奮，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你真幸福，被長輩們保護的很好。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戰(zhàn)爭是一個人就能發(fā)動的嗎？還是說，你覺得你我二人有能力決定什么？”
嚴千道也激動起來，抬手拔出背上的寶劍，厲喝道，“你就是個瘋子！是個絕情絕性的人！你這種人，不該活在世上！”
……
遠處的一片灌木中，圓臉微胖的男子剛從松鼠變回人形?？此谋砬?，心情似乎很糟，“變了一天松鼠，連飯都沒吃上，我現(xiàn)在看見松塔都走不動路了。”
嚴道空拍拍他的肩膀，低聲安慰道，“再堅持一下，既然雙方遇上了，這場戲也該加速了。最多一個時辰，咱們就能坐在舒服的大椅子里，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了?！彼洲D向身后的兩人，表情堅定道，“但要是這場戲演砸了，咱么就只能繼續(xù)躲在草堆里吃烤不熟的野雞、毒蛇?！?p> 微胖男子短促地嘆了口氣，臉色依然焦慮，“說正事吧，影子在西北方向發(fā)現(xiàn)了宣武營的騎兵，他們攜帶銳器，直奔這里來了。”
嚴道空驚異地望向西北，雖然目力所及全是樹木，但還是發(fā)出了一聲嘆息，“看來軍師這次是踢到鐵板了?！?p> 一旁的白發(fā)長老便低聲建議道，“要不要趁早提醒一下，趁宣武營到來之前離開？”
嚴道空搖搖頭，露出一絲期待的怪笑，“既然準備跟他合作，那就看看他的決心和手段吧，我可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背叛帶來的絕境。若他的實力不過爾爾，死了便死了，若是還過得去，我們便出手相幫。”
微胖男子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個松塔，一邊擺弄一邊說道，“若是他自己把鐵板踢穿了呢？”
嚴道空的表情立刻陰沉下來，“那我們就要提防他了。”
……
晚風輕拂，雨燕低飛。云城酒家、酒家門外的市街、酒家西邊的樹林、樹林西北方向的高速驛道，都在漸起的夜色中黑暗下來。
今天的天有些陰，烏云很重，所以這一刻，夜色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