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太太跟柳家老太太聊得十分熱絡,原來二人的娘家住一條街,有許多共同的熟人。老太太本是健談的人,霍太太雖住在鎮(zhèn)上消息略閉塞些,可醫(yī)館里三教九流的各種奇聞逸事極多,你來我往越說越有趣。柳太太腦仁兒都疼,還得強笑著相陪,一見流連回來忙抓了這根兒救命稻草,吩咐擺飯!
飯菜自然是極豐盛的,柳太太極顯擺地給流連夾菜,不厭其煩地介紹,可流連上一世是個優(yōu)秀的廚子,怎么可能把這些肘子醬肉海帶金針之類的東西放在眼里,只有一道酥鯽魚多吃了幾口,別的興趣不大?;籼娏~兒沒有跟沒吃過東西似的大吃大嚼,心中歡喜這個孩子作臉,不由地就喜笑顏開。柳家老太太早已老得成了精,怎么會看不出客人只是嘴里客氣其實不肯下箸,便陪了笑說:“想是天熱,吃不下這油膩的?要不再叫廚房做幾個清淡的菜?”
霍太太忙道:“老太太快別忙了,菜是極好的,只是這個孩子脾胃弱,平日便不許她多吃葷腥,每次吃幾片肉都是定了數(shù)的,怕積了食的!”
老太太便嘆息養(yǎng)孩子不易。
霍太太深以為然,柳太太便附和道:“大少奶奶平時左小心右小心的,還是沒保??!唉,平日太勞碌了!”
流連心里說您要臉嗎,一家子閑著讓一個孕婦操心,語氣便有點兒不善,“懷了寶寶心情勿必要平和,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讓孕婦勞碌呢?”柳太太便抓住了流連的手拍了拍道:“誰說不是呢,偏你大姐極要強,又不肯聽勸,家里家外操勞,……”老太太打斷了兒媳的話,“你去看看茶好了沒有,讓茶爐上給七小姐做一碗酸梅湯,多放些冰糖!”不知怎么的,流連覺得事兒似乎哪里有點兒不對,又見霍太太只低了頭喝茶,便決定閉嘴,細細回想了一下,讓孕婦多休息沒錯啊,流產(chǎn)后的人更應該多歇歇,倘若身體養(yǎng)不好弄出個習慣性流產(chǎn)或者不孕癥來,豈不是壞了大事!
流連正思忖著,進來一個丫鬟匆匆施了一禮,稟道:“少奶有件衣裳做得緊了些,想請七小姐去試試能不能穿,還望七小姐別嫌棄呢?!?p> 流連心中狐疑,跟隨那丫鬟去了。誰知一進門那位大姐便放聲大罵:“柳葉子,我哪里得罪過你,你這樣黑了心腸來坑我?……”話猶末完早已語帶哽咽。流連愕然,心想到底哪跟哪兒???大姐身旁的媽媽正色道:“七小姐,你還小,有些事兒你不懂。你大姐在柳家過得不易,再要放了這管家的權(quán)怕是要被人嚼嚼吃了。你只知小月后要休養(yǎng),可你大姐哪兒敢休養(yǎng)?你們是娘家人,可不敢應太太這樣的話?。 贝蠼惚徽f中痛處,竟悲從中來,伏在枕上肩胛劇烈地抽動著,卻連放聲大哭也不敢。流連不由心酸,便好心勸道:“大姐,身子要緊,先養(yǎng)好身子再生個孩子是正經(jīng)的,老沒有孩子怎么行?姐夫要是納了妾,你怎么辦?管家的事來日方長。”
媽媽道:“傻孩子,火燒眉毛且顧眼前。太太進門二十多年討不到管家權(quán),怎么肯放棄這機會?!?p> “媽媽,我知道了。大姐,我雖小也知道事關重大,萬不敢壞你的事,好在我是小孩子,說話不做數(shù)的。你好生調(diào)養(yǎng)著,干爹給你配的藥你務必要吃!”大姐平靜了一些,便坐直了身子,吸吸鼻子,吩咐道流連道:“七小姐,休養(yǎng)不休養(yǎng)的,你不要亂講。你跟馮媽媽去挑一匹可心的料子,就說那衣裳穿不上。”
流連沒想到一句閑話也能惹出是非來,恨不能找針線來縫了自己的嘴。出城時,見流連一直都怔怔的,霍太太略有歉意道:“這事怨我,來前忘了囑咐你,白讓你挨了大姐的罵。那個老虔婆,見縫就下蛆!”
流連不欲就此事多談,淡淡笑道:“沒想到,大姐的日子如此難過!難怪別的姐姐嫁得都是些普通的殷實人家。”
霍太太沒想到她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見識,便伸手摟了柳葉兒的肩膀,流連將頭靠在霍太太肩頭,幽幽道:“干娘,你為什么對我這樣好?”
“柳葉兒,我一輩子沒個兒,雖然你干爹沒說過什么,可我聽了多少閑言碎語??!過得比我差得,嫉妒我,拿生兒子說嘴,過得比我好的,嫉妒我夫妻和美,口口聲聲為我好,勸我給你干爹納個妾,好生個兒子。從沒人認為我生了五個女兒也是一點功勞。只有你爹,說欽佩我把女兒養(yǎng)得好,求我替他養(yǎng)你,你爹對我,是知遇之恩。你爹臨死前,把你托付給我,我答應他把你像親生的女兒一樣養(yǎng)的?!?p> 霍太太的眼里閃著淚光,她一輩子沒受過丈夫的氣,只是外面的閑言碎語也夠她受的了!
“我生下你四姐,見又是女兒,幾乎要氣死,就尋死覓活地鬧騰,你干爹就哄我,變著法兒逗我開心,我心里沒好氣,拿你姐姐們出氣,你干爹就罵我,你干爹一輩子就沖我發(fā)過這一回脾氣,他說,女兒做了什么孽,你倒要為了外人來難為她們,別人不過是氣不憤你日子過得順給你添堵罷了,你可倒好,趕緊讓外人樂呵樂呵!后來我也想開了,用心把你姐姐們教養(yǎng)好。這人就那樣,什么事你要不在乎了,別的人也就不過來自討沒趣了。你看現(xiàn)在,你姐姐們都嫁了,我多清靜的。不像那幾個要跟兒媳婦們斗法,又沒有什么家財能分給兒子!”
“有時候想想你大姐真可憐,三十了,連一個孩子也沒能保住,還好你大姐夫跟她一條心,你大姐罵你你別往心里去,她太苦了,她舅舅那個黑了心的,不知道收了她婆婆什么好處,竟去勸你大姐給你姐夫納個妾,你姐姐尋死覓活地才把這事壓下去!柳家老太太讓我去勸勸她呢,畢竟咱們才是她的正經(jīng)娘家,我就說吃著齋呢,不能進月房,等她出了月再說!拖一日是一日吧!”
流連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原來那女子的命運竟如此悲慘,難怪會在自己面前失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