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宛葭,是龍七這輩子唯一一個求而不得的女人。
龍七跟連宛葭出自同一村子,村子貧窮,村里人俱皆五大三粗的莽夫粗婦一個,唯獨連宛葭生得漂亮,屬村里一枝花。
年少慕艾,情竇初開的龍七少年時便喜歡上了她。
龍七在村里身材最矮,皮膚粗黑,長相也似鐘馗夜叉,故此常常被人恥笑。
然而龍七面對突如其來的愛情卻不愿就此錯過,他私心里也希望自己能得到別人的呵護和愛戀。
某日黃昏,龍七鼓足了豁出一切的勇氣攔住了放學歸家的連宛葭,大著膽子結結巴巴的向連宛葭表達愛意。
殘陽如血,那一幕就是這般在龍七心里嚯拉一道血淋淋痛楚巨大的口子。
這件事卻不知被誰無聲無息的傳了出去,于是很長一段時間,龍七都處在被大人看笑話、同齡男生嗤諷、女生憤恨敵意的眼神中。
巧合的,龍七本名又姓武,家中最大,于是就有人拿“五尺身材武大郎”來比喻笑話龍七。
龍七自小敏感自卑,心理痛恨,但卻沒話可說。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得不到那像公主一樣的女孩的青睞,發(fā)誓有朝一日必定出人頭地,好叫連宛葭由心入眼對她改觀。
于是,得到連宛葭便成了龍七心底的一個執(zhí)念。
中考,龍七跟連宛葭狀況一個地一個天。
連宛葭憑優(yōu)異成績和舞蹈功底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龍七沒考上高中,早早結束學業(yè),兩人徹底天涯遠隔。
不甘不平的龍七懷一腔熱血離家闖蕩,他奢望著自己能闖出一片名堂來,然后回家再跟連宛葭示愛。
自尊心敏感又強大的龍七自信想,這樣連宛葭再沒法拒絕自己,如此也圓了自己年少時的愛戀夢想。
外面日子不好混,三五年不回鄉(xiāng),七八年不著信的事兒常有。
等到龍七跟人混黑,成功進入黑龍?zhí)贸蔀槠湎卤姸喑蓡T中海茫茫一名,他已經(jīng)過了好些年刀口舔血的生活。
六年多前時來運轉,龍七一躍成為黑龍?zhí)玫谄叻痔锰弥?,他才大肆暗中著意培育自己勢力,并打聽多年來魂牽夢縈于他夢中的那張臉,日夜反復燒灼他心口的少時情人連宛葭的下落。
這一打聽,龍七方得知連宛葭已婚,嫁了個四眼睛的教授。
縱使早有猜想,龍七仍然一腔怒火中燒,心頭那口氣愈發(fā)不平了。
為防走漏消息,掩人耳目,他暗地里派了非幫中人,當時是渡口游商的劉軼滔去游說,希望連宛葭能棄了秋鶴鳴跟他。
龍七自認一番愛意被連宛葭痛斥踐踏,仿佛多年來,連同少時敏感驕傲的自尊都被人碾翻在地了,一時羞忿惱怒,一時怨恨不甘。
于是他找上了謝顏,那個據(jù)說是秋鶴鳴學生,痛恨自己出身低賤又滿心往上爬的女人。
龍七便給了謝顏“改命”的機會。
從櫻林進入那扇門后,又是一個新的天地。
這是一面鏡墻,黑漆漆的,偶有幾點稀疏的光亮方能瞧見墻面一抹人影,鏡里人身材約只160cm,扁闊的四方臉,幽綠的燈光使得本該黢黑的膚色泛上幾道綠芒,照得眼角那道蟲似的丑疤都森森透出幾點綠意。
這是他自己,猙獰,貌丑。
龍七最恨別人拿他身材形貌說話,尤其是對上連宛葭的事,他不愿想,卻由不得他想,貌美如仙的連宛葭瞧不上他,無非是因他身材短陋,模樣粗丑。
這是龍七最不能承認,不能想,不能碰,最不能為人道的內(nèi)心隱痛。
然而偏偏,他耳里還一遍一遍回蕩著秋郁寧狀若惡魔般無情嘲笑他的話語。
“你授意謝顏爬自己恩師的床,妄圖以此拆散他們,可惜,沒能如你愿……咳咳咳……小人,陰險,你還不如一只躲在角落卑瑣張望的可憐蟲……”
四周鏡面的墻,到處是秋郁寧幽冷逼人的譏諷聲。
地上有一根長節(jié)鐵棍,龍七抄起鐵棍狠力扔到前面墻上,那映著他影子的可憐的鏡子倏的“嘩嘩嘩”被摔得四分五裂。
連同秋郁寧的回音,似也被裂成了碎片,一起一伏,時斷時續(xù)。
遠遠的一堵青磚鑲飾的黑面長墻,秋郁寧和陸如枚二人背靠墻站,龍七鐵棍般粗沉的聲音傳來,銳利難聽:“……我不配連宛葭?姓秋的那男人更軟弱不堪,你瞧我不過略動動手指,他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帶你們逃,逃到哪里,還不是懦夫……這樣的男人才是侮辱她……”
“咳咳咳……”秋郁寧氣極:“閉嘴……”
“哈哈哈,”龍七似是心情極好,愈發(fā)放聲大笑:“被我說中了。你是怎么逃出來的,我記得還有個小姑娘,不會說話,但樣子真水靈……你們叫她什么?”龍七明知故問:“一一是吧,我最愛女人的小女兒,長得可真像她啊……”
龍七說話尾音故意延長,仿似陷入某種回憶:“這性子也倔……她在我身下模樣比你媽媽還嬌羞,人也乖順,不鬧不叫的。唉……怎學了你們媽媽也跳河了呢,我們怎么找也找不到……”
不鬧不叫,那是因為她是個啞巴!就算鬧了叫了也說不出話。
當年秋一才十三歲,本是要同她一道被賣的,但連宛葭失神失心,絕望之下哭噎著跳水死了,龍七一怒之下便拿樣貌像極了連宛葭的秋一泄憤。
秋郁寧恨得咬牙切齒,她緊咬唇瓣,努力抑制淚水不讓它流下模糊視線。
還得等!秋郁寧默念。
龍七一壁放肆狂笑,一壁自說自語呼喊秋郁寧,一手持槍,一手持棍狠敲猛打。
長而窄的巷道漆黑幽暗,光芒稀疏,龍七被秋郁寧捉迷藏似的東躲XZ,半點落不著好,反而像個耗子似的被人玩耍,再好再強的耐性也要告罄。
龍七突地發(fā)狠吼叫:“這一切要怪就怪連宛葭!她若早跟了我就沒有這些事……怪姓秋的那個沒用的野男人,怪你們……沒你們她必早從了我……”
龍七高傲強大的自尊心不會承認是他人身魅力不如秋鶴鳴的,所以他要瘋狂貶損這些人,仿若這般便能彌補或糾正那失卻的年少愛戀,由它而激起的潮濕霉爛如泥低微的可憐自卑。
龍七早就變瘋狂病態(tài)了。
在連宛葭死后,他變態(tài)的將謝顏當做宣泄的伐口,試圖通過“秋鶴鳴學生”這一層身份來獲得顯見式快感,仿佛如此便比秋鶴鳴居高一等,羞辱他,好隱秘釋放自己被奪走少時愛人的憤恨不甘,以及撫平那自以為遭到屈辱的可笑自尊。
龍七不知,他狀若癲狂的模樣悉數(shù)落到秋郁寧眼里。
秋郁寧躲藏岔道的斜側面,有一面菱形鏡子,鏡子剛好照到龍七陰沉的臉。
龍七正朝她們這處走來。
陸如枚雙唇顫抖,勉力控制自己理智。她是沉淫商場多年,但今天這一遭也是頭一次,陸如枚一如常人膽顫害怕。
每隨龍七走一步,陸如枚就覺周遭空氣又逼仄了一分。
陸如枚偷偷抽眼去瞧秋郁寧,秋郁寧一身白色大襖染了污漬,耳尖滴落的血漬沾到她頭發(fā)上,黏糊臟亂,比她狼狽。
陸如枚沒有任何優(yōu)越勝人的驕傲心里,她甚至對秋郁寧此遭神情有些微驚恐。
秋郁寧全身緊繃著,又顫抖著,這種顫抖不同于她自己的恐懼,而是含了些期待的顫抖,每在龍七朝前跨出一步后,身體便抽動著,似激動,似憤怒,又似恨。
那張素來慘白兮兮的臉此刻也異常的又紅又白,嘴角詭異的譏屑輕笑,眼神絕望且冰冷,那種決絕仿似豁出一切也要讓對方不得好死、同歸于盡的念頭令陸如枚天靈蓋一陣激冷。
陸如枚驚得吃愣,緘默許久,張口難言。
她突然間對不久前大放厥詞的自己感到形穢慚愧。
時間一點一滴逝去,龍七越走越近。秋郁寧干白的嘴唇被她咬得滲出一縷鮮紅的血絲。
“一步,二步……”那塊菱面鏡子恰好能照到龍七的腳。
“五步,六步……七——”七的時候,幾乎是同時,秋郁寧和龍七俱皆轉身,二人正面相對,僅隔十步之遙。
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聲槍響。
開槍的人龍七跟秋郁寧各自對著對方。
槍聲震耳欲聾,秋郁寧舉著槍,久久未能放下。但見龍七胸口衣服正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濕透大片,浸濕,毛衣的黑色變得更深。
即使秋郁寧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是血。
龍七兩眼凸棱圓睜,亦是不可置信。他“哇”的吐出一口鮮血,緩緩扭頭看向身后。
身后長廊盡頭有一抹頎長身影,黑漆的視線看不見他臉,可多年死亡線走過的龍七能清晰感受到,來人很危險,再耽誤下去……
龍七最后腦中浮起這個念頭:他會死。
艱難的抬起腳,龍七才一動,背后的槍發(fā)出“砰砰”兩聲,龍七身子一陣劇烈抽搐,手里的槍再執(zhí)不住,“哐當”掉地上。
龍七身體突然向前猛撲,竟是“乓”一聲對著秋郁寧雙膝跪地,歪頭倒下。
這一幕猝不及防,秋郁寧整個人都僵住無法動彈。
長廊上的腳步聲仍在響起,“噠”“噠”“噠”,富有節(jié)奏的聲音仿似能走入秋郁寧心里。
秋郁寧循聲望去,緩緩的一個身影映入眼簾,身子挺拔,眉眼俊逸,周身寒氣宛若萬年冰潭幽深煞冷,瞧著令人膽寒,唯見著秋郁寧時,一身冷氣才倏的卸卻,繃緊的嘴角稍稍松抿,峻冷星眸溢出一縷溫潤的柔情。
然而下一秒待看清秋郁寧發(fā)絲凌亂無比,臉脖、衣服上血跡點點,段聲心臟一縮,嘴唇不自制的顫抖。
顧不上秋郁寧僵愣住還直指他的黑洞洞的槍口,段聲三步作兩步,大步上前檢查秋郁寧身上傷口。
確認秋郁寧除了耳上擦傷,身上并無其他傷口,段聲一顆緊擰的心方得到片刻呼吸。
把秋郁寧擁入懷,槍支仍抵在他胸口,段聲毫不在意。
衣服攜帶的外界寒氣夾著淡冽雪松香的體溫包裹住她,秋郁寧僵硬的四肢逐漸松軟。
槍支掉到地上,肺部翻滾的氣息忽的直涌,使得秋郁寧開始劇烈的咳嗽,咳得彎腰直不起身,淚水糊濕了整張臉。
段聲心疼的替秋郁寧拍背順氣,眼里滿是自責:“……是我的錯。”
若非他沒護住她,怎會讓她遭今日的罪?他要是再晚一步,后果……段聲后怕的擁緊秋郁寧,不敢再往下想。
秋郁寧搖頭,怎會是他的錯?
龍七毫無預兆出現(xiàn),南城又是黑龍?zhí)酶偛浚M會是好打發(fā)的。
況且她身邊幾人,龍七卻帶了幾十人沖她而來,任憑阿成槍法再好,身手再利索,段聲再有天大本事,也不能事事預料準確,一下?lián)踝∷麄儭?p> 此外,她精心計算過的這個位置,哪怕段聲不來,她也能開槍打中龍七。
能親手殺掉龍七,亦是她的一個愿望。
秋郁寧想開口安慰段聲,奈何卻說不出一句話。
有紛雜錯亂的腳步聲跑來,余海帶了人過來。
段聲冷冷的斜睨一眼跪地倒下的龍七,眼內(nèi)閃過一抹狠厲:他自是不會這么容易讓龍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