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動了下脖頸,算是回應(yīng)。
她兩手交握,往前小小地挪了一步,眼眸依舊低低的,說道:“此事,要從七年前說起。你們進(jìn)縣之后,應(yīng)該見過一位三十有余、見人就拉著喊打喊殺的那個人了吧?”
“哦——”寧從善接口道,“就是那個走街串巷地找仇人的那位吧?”
王氏眨了下眼,算是默認(rèn)。
她繼續(xù)說道:“他是我夫君王廣德的朋友,打小一起長大。有一次他爹娘因礦場分成之事得罪縣中惡霸,對方當(dāng)時喝醉,仗著人多勢眾,對他爹娘拳打腳踢致之慘死街頭。王廣德幫他朋友挖地開墳,就是在那時候,撿到了一個石頭做的羅盤。
一開始,我們倆有好幾次看見不真實(shí)的幻象,還以為是得到了星門的什么可以預(yù)言將來法器,后來才發(fā)現(xiàn),它制造的只是我們渴望而不可得的東西。
發(fā)現(xiàn)了那石頭羅盤的妙用后,王廣德看到他朋友報仇無門、整日買醉,就決定幫忙緩解他思念親人的痛苦。再后來,那惡霸受不了他朋友的尋仇之?dāng)_,帶了一大群人鬧到了那人家中,王廣德恰巧過去,看到后就用石頭羅盤讓惡霸陷入幻象。他們無法自拔,漸漸迷失。”
“這么說來,這位王氏的夫君也算得上是位重義之人?!彼抉R昕在旁評道。
縣民中傳來幾聲應(yīng)和。
“以前可不是么,誰能知道這人怎么會變成這樣?”
“廣德是我們打小看著長大的,本來又老實(shí)又能干。”
“要不是后來被人發(fā)現(xiàn)了,這孩子說不定也不會變得這么……唉?!崩先伺牧讼孪ドw,重重嘆道。
“是啊?!蓖跏贤蝗惶鹆四?,眼眶中已噙著光,“要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夫妻二人或許還能過上平淡點(diǎn)的日子。
一開始,他為民除害,甚是高興。但后來,縣里慢慢有人發(fā)覺異樣,有的覬覦他手里的寶物,有的聽到了外界的流言傳說,開始懷疑他暗修邪星術(shù)……越來越多的人逼迫著我們交出東西。
原本我們打算不做理會,也就罷了,可是……可是他那個在真真假假中切換的朋友,因?yàn)榉直娌磺瀣F(xiàn)實(shí)還是夢,徹底崩潰——瘋了,而王廣德的身上因此被降罪印上‘星垢’。
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憑空得一寶物,為此蒙上害人的垢印,找誰說理?那段日子他整日整夜地躲在家里避不見人,連我也能避則避。本來我以為他就這樣悶在房中,過些日子想出法子再說??蓻]想到,有一天,我聽說縣里出現(xiàn)了幾個一直睡覺叫不醒的人。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王廣德、我們一家,還有整個權(quán)絲縣,都開始變了。
因?yàn)楹ε隆枪浮话l(fā)現(xiàn)的人說出去,他讓縣里越來越多的人陷入幻境之中。漸漸地,整座縣城被暗中的他控制住,要么聽從于他,可以留得個清醒,要么一直睡到老、睡到死?!?p> 說到最后,王氏的眼角抽動,像是回憶起某些心寒的畫面,惹得肉跳。
堂內(nèi)緘默。
見縣民都垂喪著頭,而站在他們對面的那群人欲言又止,許瑤兒坐在旁邊的矮桌上,輕笑了聲。
“剛打聽清楚了,昨日山洞里睡熟的,全是發(fā)現(xiàn)秘密的人,除了這個還有其他兩個礦場,外地本地的人都有,來者不拒?!彼f道。
“竟有這么多人。他們睡了多久?”司馬昕問道。
“短則幾日,長則數(shù)年?!蓖魨勾鸬?。
又一陣夾雜著嘆息的沉默。
許瑤兒再次笑了起來,帶了幾分輕蔑之音,說道:“你們不用照顧這些人的心情——他們跟那姓王的沾親,幫著他蒙騙外來人才站在這里,呵,蛇鼠一窩罷了。”
她的這句嘲笑惹得幾人不滿。
“我們要是不服從,這權(quán)絲縣早就變成了全睡縣?!?p> “是啊,不是我們,這里的情況你們找誰問去?”
“……”
許瑤兒嗤鼻一笑,回道:“得虧我們從礦場回來,才有幸聽得各位在這里推心置腹的話呢?!?p> 說完,她跳下桌子,頭也不回地往祠堂外去了。
碎碎的話哽在他人喉中。
“王氏,你可想得到王廣德去了哪里?”赫連破問道。
王氏搖了搖耷拉著的腦袋,說道:“昨日你們找失蹤的人后,到了日落他讓我先回去自己守在鋪?zhàn)永铮蜎]再見著人影兒。我這一天把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這縣城也不大,根本沒尋得個蹤影。”
“是啊,俺們也沒看見?!?p> “沒有……”
祠堂里的人跟著附和。
付錚見赫連破低頭思索著走近,問道:“所以他是離開了縣城?”
“我們也都找過。”赫連破輕聲回道,“既然,縣城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那么可能是逃往山林,或者——”
話音未落,天空閃了點(diǎn)青光,向他飛來。
出手將青光接入掌內(nèi),赫連破的眼眸頓住一瞬后,逐漸透出驚愕之色。
周圍的幾人察覺到他的神情,都緊張起來。
“怎么說?”趙水問道。
“承恒剛剛傳話過來?!焙者B破展了展肩角,說道,“王廣德逃到山下的幻絲城,城里百姓出事了。”
具體發(fā)生了何事,蘇承恒沒有說下去。
天光愈漸橙紅。
趙水隨著一行人抵達(dá)幻絲城的時候,主街上和他們所想的差不多——
空無一人,徒留樓宇。
緩步往前,趙水打量著周遭,覺得有些奇怪。
沿街所見的門扇大多開著,幾只籮筐倒在地上,蘿卜白菜零零散散地滾了一地。還有一眼望過去不少翻倒的攤位,掉下的小籠包上印著黑色的鞋底印,還有只狗側(cè)臥在包子旁,正鼓著肚子憨憨大睡。
“小心些,情況有些不對。”趙水提醒道。
“這城里的人……”寧從善看著倒地的那條狗,吞了口唾沫問道,“都睡過去了?”
趙水剛欲答話,付錚的聲音從耳旁傳來,帶著幾絲溫?zé)岬臍?,讓他瞬間屏了息。
“可能不止?!彼f道,“若是和權(quán)絲縣一樣百姓都陷入沉睡,這街上不會滿地狼籍,像是有人在此打斗過。而且街門都外開,這些人不回自家屋中睡,會去哪里?”
所言正是趙水方才所思。
付靖澤向街道前后看看,說道:“許是承恒兄追那王廣德弄的?”
“那這破壞力也太大了些?!壁w水笑了下回道,又收斂神色,“而且王廣德不會武?!?p> “百姓逃命?”
付錚搖頭道:“這腳印交錯,不是逃往同一方向。每一行的腳印都勻稱,可見他們是有目的的行進(jìn),并非倉皇逃離?!?p> “所以才覺得奇怪,什么樣的事情能導(dǎo)致百姓不顧自家攤子,而——”趙水忽然停住腳,側(cè)耳道,“什么聲音?”
“哇——”
嬰孩的啼哭聲繞過凌亂的長街傳來。
赫連破環(huán)視一圈,對趙水說道:“你們先去看看吧,其他人附近分頭找找,有無遺漏躲藏的人?!?p> “是?!?p> “好?!?p> 循著聲音,趙水先一步進(jìn)了側(cè)巷,在一戶人家的樓上,找到了坐在床鋪上哇哇大哭的嬰孩,約莫才一歲左右。
那嬰孩看見有人上來,先是停住哭泣,瞪著一雙眼呆呆地看著趙水走近。
許是發(fā)現(xiàn)不是熟悉的人,她停頓一下后,又嚎啕起來,比之前更聲嘶力竭。
“你這么喊喉嚨不痛嗎?”趙水揉著耳朵走上前,彎腰將她抱起來,在懷中輕抖著。
付錚和許瑤兒也先后跟著上樓。
“你還會抱孩子?”付錚笑道。
“嗯,趙風(fēng)就是我看大的?!壁w水轉(zhuǎn)過身道,見付錚伸手要接,便將孩子遞了過去。
“咳。”許瑤兒清清嗓子。
她那略帶敵意的目光讓正交接孩子的二人對視一眼,頓住動作。
“我來吧?!痹S瑤兒癟癟嘴,將孩子接過。
懷中的重量沒了,趙水兩手空空,忽然覺得有些微妙的尷尬。
嬰孩的啼哭聲依舊響亮,蓋住了外頭漸近的動亂聲。
見他二人不說話,許瑤兒正經(jīng)臉色,解釋道:“外面還有重要的事需要你們?nèi)プ?,這孩子……交給我吧?!?p> 窗牖下,正好望見側(cè)巷里的凌亂一地,趙水沒再猶豫,向她點(diǎn)點(diǎn)頭。
“不過,你會看孩子嗎?”他有些擔(dān)心地問道。
“總比你個大男人強(qiáng)?!?p> “這還是得看經(jīng)驗(yàn)——”
趙水話音未落,窗外面?zhèn)鱽怼芭椤钡囊宦暋?p> 三人感到腳下發(fā)震,是樓下的木墻被猛地撞到。
付錚趕忙扶住窗欄向下看,驚訝道:“靖澤哥?”
趙水也湊近窗邊,看見付靖澤正一手捂著肚子,從地上爬起來,視線上移,一衫白衣出現(xiàn)在窗扇下,赫然是提劍的蘇承恒。
“老蘇?”趙水剛欲喊話,察覺到他眼中不比尋常的戾氣,剛涌上的悅?cè)槐粔毫讼氯ァ?p> 支起窗扇,趙水翻窗跳下,落在付靖澤身旁。
“你怎么樣?”
“還好?!备毒笣蛇\(yùn)氣壓下胸口的氣血,回道,“小心,他現(xiàn)在出手不留情。”
“其他人呢?”
付靖澤面露愁容,答道:“應(yīng)付別的人去了?!?p> 還有別的人?
沒給趙水繼續(xù)問下去的機(jī)會,蘇承恒已提劍沖來,青光出鞘,劍氣直逼面中。
趙付二人各往一邊翻身躲開。
趙水腳踩弧步,如踏平地一般沿山墻而上,繞過劍芒,從后拋出隕鏈,射向蘇承恒腰間。
手腕扭轉(zhuǎn),長劍如影隨形,在蘇承恒撤步的同時滑落劍尖,順腰而下。
兩器相擊,真氣沖突間蹦出火花,眼見就要燃上那纏腰的系帶,趙水立馬旋轉(zhuǎn)隕鏈,收臂一扯,撤回鏈節(jié)。
而“睡夢中”的蘇承恒絲毫沒有停頓,借力轉(zhuǎn)身,掌心在懸空的佩劍劍端一推,長劍便若離旋之箭般飛出,逼退了揮棍而上的付靖澤。
趙水落地后再次出手,卻被蘇承恒的翩然一躍躲了過去——
縱然他星階更高,但論拳腳功夫,總歸是敵不過師出名門、勤學(xué)多年的蘇承恒。可若拿靈力相抵,又會傷到對方……上次為毫發(fā)無傷地將他捆綁住,赫連世子都得找人幫忙才行。
趙水不禁苦悶地想,這王廣德還真會挑人——老蘇被他找上,也算是倒了霉了。
劍光回轉(zhuǎn),逼得他退開。
一個想法忽然跳到腦?!鏆鈱θ藭`傷,但真氣對器刃,它總不會喊疼吧?
如此轉(zhuǎn)過彎,趙水看著鋒利逼人的劍尖,露出一抹笑容。
蘇承恒攻擊的速度甚快,劍端將要抵到他的心胸上。他沉氣收腿,立即施展出最擅長的輕功,如隨風(fēng)翩飛的落葉般弓起背部,彎身向上翻轉(zhuǎn),與劍氣擦身而過。
內(nèi)力從他的掌中傳出,形成一道氣柱,壓在劍身上。
感受到重力,蘇承恒抽回劍身,亦添了層功力,躍身緊隨趙水而去。
“靖澤兄,幫我分散他的注意力。”趙水喊道。
“好!”
蘇承恒左右轉(zhuǎn)轉(zhuǎn)頭,仿佛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似的,讓趙水感到一陣心虛。
但見他雙目仍是無神的狠厲,循聲而動,兩人暗暗松了口氣。
“攻他下盤?!?p> “好。”
在付靖澤的“挑釁”下,蘇承恒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下盤的躲避。
趙水瞅準(zhǔn)空擋,上前夾擊,在他只能拔劍出手的瞬間,雙掌翻轉(zhuǎn),化為真氣漩渦吸住劍尖。
蘇承恒察覺不對,如風(fēng)輪般旋身橫躍,想要調(diào)轉(zhuǎn)長劍。
付靖澤見狀,不顧他踢來的一腳,揮動鐵棒,向他的手部敲擊。同時,隕鏈旋動而來,在蘇承恒預(yù)備避開鐵棒的時候纏上劍身,被趙水拉扯住。
長劍之上,趙蘇二人的內(nèi)力互相推擠,兩道青藍(lán)相間的閃電在劍身上閃動,如同兩條交纏撕咬的蛇。散出的余氣直穿側(cè)巷前后,吹得門扇開開合合,發(fā)出連續(xù)不斷的碰撞聲響。風(fēng)力漸漸旋繞,形成龍卷之風(fēng),在二人耳邊呼嘯。
趙水沒想到,有朝一日蘇承恒會這樣不遺余力地對付自己。
不過“睡夢中”的蘇承恒,反倒更好糊弄些。
趙水將劍身往回拉扯,他也往回拉,慢慢轉(zhuǎn)換真氣相抵,他竟也跟著調(diào)轉(zhuǎn)力道,把劍往前推。
于是一來一往,趙水倏地回力撤腳,躲到旁側(cè),氣沉丹田在失序的亂風(fēng)之中穩(wěn)住腳。
而蘇承恒的劍,在兩人的“同心協(xié)力”之下,沖向巷頭,“嘭”的一聲。沒入坍塌的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