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久遠的回憶。
久遠到詳細的情景已然模糊不清,唯有那位老人慈祥的話語,地面上刻著的祝文,桌臺上供奉的三香與青竹,仍舊歷歷在目。
“阿火啊,一定要記牢了,等爺爺干不動了,你就是下一代傳人了?!?p> 祖父溫柔地撫摸著他柔順的黑發(fā),而后轉(zhuǎn)過身去,神情肅穆,宣天告地,五體投地,奉饗神靈。
煞!
而后,無形氣息洶涌澎湃,席卷不大的小屋內(nèi)的其他雜物,唯獨儀式中的三香、青竹等,紋絲不動,安穩(wěn)如山。
他不懂為何要在最后的關頭道一聲“煞”字,祖父神神叨叨說什么紫微罡字,什么取炁入文,當年太小,也沒有弄懂。
不過,不明白也不打緊,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就像人,從不明白自己為何而活。
……
煞!
風鈞的護體青光散去,困陣束縛其身,禁術(shù)反噬,內(nèi)外交困,再起不能。阿火艱難伸手拍地,意識在祝文起效的瞬間連通了這方洛陽城中某個龐然尊貴的存在,感受到其無邊神力,汪洋意念。
祂將目光投向此地。
而后,青澀言聲傳下。
“我又不是邪神,不收人牲!”
洛陽拒絕了這場祭靈儀式。
身為主持之人的阿火首當其沖,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癱倒在地,命懸一線。
那書生反而得到了喘息機會,熄滅了火焰,快步上前,眼露兇芒,笑容猙獰,配合他臉上灼燒的傷痕更顯恐怖。
“小子,挺會玩??!”
他一腳踹出,狠狠地踢在少年破敗的身軀上,卻未動用氣血,控制著力道踐踏泄憤,畢竟他要這小子活著,只有活著才能品嘗到恐懼和痛苦!
千刀萬剮尚不能解心頭之恨!
可還沒踢上幾腳,卻被刀癡攔下,書生臉上受傷,正在氣頭上,斜眼看來,暴虐的殺意完全不加掩飾,圖刃難沒跟他計較,只是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刻,已然是既定之局,死亡與絕望的氣息是如此濃厚,再無破局可能。
那就……這樣吧。
對于自身死亡的來臨,不知為何,阿火并沒有多少恐懼與遺憾,不甘之情更是不覺。
他并沒有拿命道如此來麻痹自己。
也沒有用至少努力過來安慰自己。
他就是這樣,淡然平靜地面對死亡到來,眼前逐漸漆黑。
仿佛本該如此。
生亦何歡,死亦何哀?
……
……
……
“不要?!?p> 似乎,有人,在說些什么?
“不要?!?p> 好像是從心底傳出。
“不要。”
那是一個少年的聲音。
誰?
崩裂天穹下,星河燦爛依舊。
黑袍少年立于荒蕪枯石之上,神色少有的認真,紅瞳熾盛,虎牙尖銳,聲音不大,卻傳遍了整個心地,傳到了阿火耳中。
“死亡這種事,我才不要!”
好像命令,亦類哀求。
那言語中,似有魔力。
讓人無法拒絕的神秘。
妖言幽幽,迷惑眾生。
于是,阿火再次睜開了眼睛。
……
然而,即便從死亡的境地拉回,事情還是沒有多少變化。
阿火并沒有像是評話里的絕世天才那樣臨陣突破,亦或是領悟什么破局奇招,他還是老樣子,爛大街的人境一境,稀疏平常的符箓素養(yǎng)。
總結(jié),還是死局。
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少年翻了翻白眼,他現(xiàn)在也就這個動作不怎么會牽扯傷勢。
“也不算完全無望,靠你胸口的東西,或許能最后一搏。”
好在,只存在于他眼中的虛像阿妖適時出現(xiàn),雖然因為本體狀態(tài)奇差,身影沒有往常那般真實,卻也帶來了寶貴的希望。
可這所謂的希望,其實說白了,只是那封紀詩寫給他的信罷了。
那上頭確有一絲人氣,若是平常,再加上靠近掃路人周邊,拋出書信,興許還能吸引一點注意??裳巯履耸巧硖幚ш嚠斨?!從進入到暴起反擊再到現(xiàn)在的原地等死已經(jīng)過了好半晌,掃路人監(jiān)察人氣郁結(jié)的本事要是沒被阻攔怎么可能不注意到這里的問題,還能讓這三個他國高手肆意妄為?
……等會兒。
少年瞇了瞇眼睛,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想錯了什么。
以他十年來就任掃路人的經(jīng)驗,人氣郁結(jié)乃是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之技。雖然他覺著麟煙城的大家都很好說話,真有屢教不改的也會在第二天自裁謝罪,可這不代表他不知道這背后的原理。
憑借對人氣掌控,提前發(fā)覺對城鎮(zhèn)本身以及城中百姓的不妥之處。
那么,問題就在此處。
他和風鈞兄妹,算是洛陽百姓么?
正經(jīng)居住時間還未及十天半月,只是初來乍到的修學學子而已。
也就是,外鄉(xiāng)旅人。
你媽的,不是吧……
阿火嘴角一抽,身體沉重的傷勢物理止住了他罵人……啊不,罵靈的沖動。
啊,原來我們這些人都還是不受官家條狼氏保護的隱戶嗎,那他一直安安穩(wěn)穩(wěn)直到現(xiàn)在才出了事可真是謝天謝地,還得感慨一句運氣頗佳?
那當初突然找上來的那位洛陽掃路人又是個什么情況,防賊勤快待客憊懶是吧?
屬實心累。
不過這倒也反向證明了這困陣對于人氣可能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有效,以紀詩那時對掃路人職位一無所知的情況來看,除去唐國的諸國對于人氣以及掃路人尚在摸索階段,怎么可能搞出完全隔絕人氣的困陣?
所以,把信丟出去,其上散逸的人氣便能引來掃路人查探,進而救下他們?
少年稍加思索,感覺這法子不是很靠譜。
對人氣無力不假,制住他這個一境的行動,或是攔下一只信封可不要太過簡單,除非他能尋到這困陣的漏洞、破綻,抵達那里,在不受困陣影響的情況下,扔出書信,才能成功。
可這怎么可能?哪有這么蠢的人會在布陣的時候無能到留下破綻給人一眼發(fā)現(xiàn)……
阿妖默默指著一處陣眼,那里有一枚石子,和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
“……”
阿火緘口沉默,表情怪異。
阿妖歪著腦袋,默然相視。
原本絕望殆亡的氣氛不知為何,變的滑稽搞笑。
得,你贏了。
雖不知是何人所為,但他也不在乎。
于是,少年揚起頭顱,那粘滿鮮血的臉上帶著一絲蔑視,朝著那書生含糊不清開口言道。
“力微,飯否?”
出人意料的是,蒙受了侮辱,剛剛尚還怒氣攻心的書生此刻卻是微瞇眸子,不僅沒有出手教訓,反而后退一步,回歸謹慎,細細打量起四周環(huán)境。
“狗東西,你準備糊弄誰呢?”
書生冷冷譏笑,他搏殺經(jīng)驗不敵另外兩位同伴不假,可也沒失智到明知是陷阱也要往里踏的程度,眼前這少年雖已是奄奄一息,垂死邊緣,可在他身上吃過虧的書生怎么可能會認為這小子是死前會撂狠話的無腦莽夫?
激將意圖太過明顯了。
少年聞言,倒也并無意外,坦然回道。
“是啊,太明顯了,因為這本就不是說給你聽的啊?!?p> 書生頓覺不對,瞳孔微縮,立即一步上前,催動氣血就要將少年直接斃于掌下,永絕后患,卻被后方襲來的一股浩蕩風氣搶了先機,使得阿火先一步被氣流沖撞,即便老道已然控制困陣攔截,仍然讓他抵達了目標——那漏洞陣眼不遠處。
紀國風家,禁術(shù)·呼風!
“怎么可能?!姓風的小子不是已經(jīng)……”
書生不敢置信,圖刃難卻是覺察到了這股氣息來源何處,回首望去,只見那身縛鐵鎖的少女嘴角溢血,氣息紊亂,碧青的眸子卻是靈光滿蘊,哪里像是被鬼物控制的傀儡?
古道,鬼為夜屬,喜隱霧中,害人性命于無形。
上次遭遇了那人頭燈籠鬼,風鈞與風語嫣已然發(fā)覺他們風家的禁術(shù)呼風對于這些鬼魅魍魎,對比普通的氣血灼燒更具效果。
有時候人之靈,并不如天地之精。
風鈞并不是傻子,相反,他很聰明。
打斷老道操縱困陣的動作,以爭取戰(zhàn)機不假,可同時,也隱藏了他順帶以呼風吹擊自家妹妹的打算。
此時尚屬白天,還未到黑夜籠罩之刻,老道對風語嫣的掌控本就不牢,經(jīng)這強風一吹,鬼物與少女之間已然藕斷絲連。
這一分連系,還是風語嫣故意為之,好蒙騙住老道三人。
終于,在聽到阿火傳出的意圖后,雖然不明白這家伙究竟還有什么手段,但出于對風鈞的信任,她還是果斷出手,將阿火送到了目標地點。
沒錯,少女之前之所以拉上阿火一起前來,并非她自己覺得此人有什么獨到之處,完全是因為風鈞。
他說麟煙有夜游神。
他說巡夜人救了他性命。
他說那少年藏著隱秘。
他說那兩者很是相似。
她相信他。
所以,她選擇將自己生命的籌碼,遞交到阿火手中。
不為其他。
以阿火的傷勢,完完全全遭這一下鐵定是要下去見祖父的,好在風語嫣離他頗遠,境界也未到,雖然離死又近了一步,但他還是沒能死掉。
究竟是為什么?如此惡劣的狀況,如此破敗的身軀,如此慘烈的傷痛,如此弱小的掙扎……
你,為什么還能活著?
……誰知道呢?
明明會牽動傷口,疼痛難忍,阿火卻忽然笑了起來。
抿嘴純良,開口至邪。
他笑得如此開心,那上揚的嘴角幾近耳邊,板正的牙齒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尖銳。
他眼中的幽邃深譚之下,隱有紅芒。
此前還難以動彈的身體,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力量,讓他能夠用力朝著困陣破綻扔出那一封帶著人氣的信。
像是小時候打水漂一樣,扔到對岸。
此為,少年昏迷前的記憶終點。
……
明黃的信飛出困陣,轉(zhuǎn)眼間便被一只纖細的凝脂玉手接住。
“你運氣不太好呢~這邊沒有掃地的哦?!?p> 看起來剛剛成年的少女笑著說道,聲音青澀,語調(diào)輕快,像極了鄰家剛上私塾的活潑小妹。
緊接著下一句,風格又變的老氣橫秋。
“不過,畢竟是咱們的錯,真不管,大王那邊也不好交代?!?p> 說罷,她捏住信封的食指抬起又放下。
人氣,亂!
東南西北,四方大道,皆有身影持帚而來。
……
不知幾時之后。
“咳……咳,現(xiàn)在……還厭我嗎?”
傷勢沒好幾天又纏上繃帶的風鈞躺在床上,虛弱發(fā)問。
無視坐在床前撐著臉笑容玩味的某個混蛋,二號傷員阿火看著屋中覆海,無語且無奈。
“其實之前都是瞎說的,我最討厭你的,是我叫阿火,而你總是喊我姚兄?!?p> “……哪有人不喜歡敬稱?”
阿火不語,只是那態(tài)度已然告訴了風鈞一個事實。
有啊,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