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散了戲,嘉禾便來砸門,她咒罵道:“佟嘉會你算個什么東西?那么多人,你竟然敢澆我讓我出丑。有本事你就出來!”
聽得門外乒乒乓乓一陣響動,嘉會悶頭睡著,全然不搭理。嘉禾鬧了一陣子,才在嘉裕的呵斥下不依不饒地離開了,臨走時還不忘放狠話,叫她盡管等著瞧!
第二日吃飯時,大太太便呵斥了她不該攛掇著姐妹去戲樓后臺看譚瑤鳳,嘉會原本想爭辯幾句,可一聽大太太嗤笑著說:“咱們這府上,除了你還有誰在乎戲班子啊?”便只會吧嗒吧嗒掉眼淚,賭氣丟了碗筷回房間去了。她的出身,便是她的短處和軟肋。
只可惜記憶中生母的模樣早已模糊,殘存的印象多與咿咿呀呀的戲腔小曲兒有關(guān)。她與那個溫柔美麗的女人陰陽兩隔,可對方留下的陰影還是深深地籠罩著她,無法擺脫。
嘉會賭氣不愿意出門認(rèn)錯,大太太就吩咐張媽不許送吃的進來。她縮在床角盯著窗外漸漸暗下去天色,沉默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又被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報時的座鐘驚醒。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了,饑腸轆轆。
門口腳步聲漸近,嘉裕敲門進來,從口袋中掏出一小包蛋糕,拎著麻繩遞了過來。
嘉會伸手接了,低頭默默吃著。
嘉裕順勢坐在床邊,歪頭看著五妹瘦削的肩和垂在上邊細(xì)軟的辮子,輕輕嘆息一聲:“小五,你不要倔了,認(rèn)個錯吧?!?p> “真不是我攛掇的。”嘉會立馬將吃了兩口滿嘴甜軟的蛋糕放在他手上。嘉裕又塞回去說:“我知道?!彼婚_口,嘉會豆大的淚珠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到底是受了委屈。
嘉裕偏過頭去,點了煙。他這個五妹,平日里有些孤僻乖張,性格在姊妹們中不算討喜,但卻是不會撒謊騙人的。因為年幼喪母,無人照料,沒少替嘉薇嘉禾背黑鍋。她受了委屈便要跟家里人賭氣頂嘴,可一倔就更加不討喜了。也因此越發(fā)像只刺猬似的生活著,每次提到三姨太,必然要鬧一場。
他對那位三姨太還有幾分印象,年少時也曾扒在門縫里偷瞧過幾次。她不算什么名角兒,但有幾分姿色。這姿色不是如今流行的眉飛入鬢的摩登miss樣,而是帶著古典氣息的溫婉親和。原本清秀寡淡的相貌在嬌艷戲曲裝扮的加持下多了幾分神秘氣息,大約他爹當(dāng)年也是為這個才娶進門做三房。
一時想起那些隱秘的家族私事,嘉裕不由出神,煙燃到灼了手指才收回思緒??粗螘菑埧崴迫烫哪橗?,他緩緩站起身,心里有些莫名的情愫涌動:“媽那兒我去說,你明兒下樓吃飯吧,不要頂嘴了?!?p> 這事兒算是暫時揭過了。大太太原本也沒想跟小丫頭置氣,畢竟在這個家族的關(guān)鍵時刻,嘉會的婚事更打緊一些。
沒過兩天,大太太就拿了嘉薇的一套新裙子叫張媽給嘉會換了,晚上陪客人們吃飯。對方是軍界高官,帶著夫人少爺小姐們前來赴宴。為表重視,晚宴辦在了一樓的廳堂中,邀請了彈鋼琴和拉梵婀玲的藝人在旁。
吃飯間,大太太笑著使喚她:“嘉會,給二公子添茶”,“嘉會,給二公子嘗嘗這道菜”,縱是她再糊涂,也知道這是相親局,或者說是人家單方面的相親局。
眼前這位二公子,便是那日在長廊上撞到的那位。摘了帽子才看清楚樣貌:對方年紀(jì)約有三十上下,黢黑面龐,魁梧身材,顯得虎背熊腰,坐在嘉會身旁就像一堵厚重的墻,兩人全然不在一個調(diào)上。嘉會雖擺著臉色、全程面無表情相陪。可到底勝在年輕,相貌清秀溫和,倒顯得氣質(zhì)清冷沉靜,不是一團稚氣。
吃罷晚飯后,王澤生的父親笑著說,沒想到自家澤生這么有福氣,到頭來還能娶一個念過書的女學(xué)生。佟老爺也哈哈哈地笑:能和王家結(jié)親家,才是我們佟家的福氣呢!
眼看賓客散去,嘉會扭頭登登登跑上樓去,朝著樓下呸了一聲,甩門反鎖便趴在床上哭了起來。不一會門外人聲嘈雜,大太太拿鑰匙幾下開了門,立在門口冷笑一聲:“這么死相做給誰看?人家還沒出大門,你就摔摔打打,叫你爹面子往哪里放?不樂意就滾出去!就當(dāng)作佟家白養(yǎng)你一場。這十七年我喂只狗它都知道搖搖尾巴,你念了幾年書不知禮數(shù),還不如只狗?安分些知福吧!”大太太訓(xùn)斥了幾聲,便忙著處理其他事情了。
她走后,嘉會起身關(guān)門,一眼便瞧見樓梯口那些女傭老媽子的頭鬼鬼祟祟地縮了回去。一時她滿心恨意不知如何發(fā)泄,只能甩手關(guān)上門暗自發(fā)誓:等有一日,別叫她尋了什么機會,做出報復(fù)他們、報復(fù)佟家的事情來!
家中宴會罷了,女孩們又回去女校念書。大太太說再念幾個月,剛好師范畢業(yè),一齊依著男方的時間,回家待嫁。
嘉薇定的親事是政界新上任的趙家長子,才從英國留學(xué)回來,在某高官辦公室做秘書,是個頂有名的青年才俊。嘉禾定的是商業(yè)老巨頭布坊商會的小兒子,那位雖風(fēng)流名聲在外,但在家頗受寵愛。而嘉會,卻是做軍界王家二公子的繼室,嫁過去當(dāng)便宜后媽。佟老爺子打的好算盤,三樁婚姻都是好姻緣。
那日嘉禾雖放了狠話要嘉會等著瞧,可在學(xué)校念書一連幾天都相安無事,嘉會心里緊繃的弦也松了下來。許是這次小假回家,二姨太許諾帶著嘉禾逛街買嫁妝首飾,叫她暫時把一茶壺的事情忘了。
司機來接三個女孩回家時,嘉會捏著書箱的手把兒,頭靠著玻璃窗迷迷糊糊地昏睡起來。
汽車平穩(wěn)地開著,昏黃的路燈從玻璃窗閃過。身旁的嘉薇嘉禾正嘰嘰喳喳的討論選什么首飾釵環(huán),去哪個百貨商店。在半睡半醒間,嘉會又想起自己的生母,那個面容已經(jīng)模糊了的、曾經(jīng)抱著她清唱戲曲兒的女人……
突然汽車猛地停了下來,還沒等嘉會反應(yīng),嘉禾已經(jīng)探身過來開了車門,嬉笑著將她一把推了下去:“下去吧!”嘉會跌跌撞撞地滾下車,書箱子也被丟了下來,書本鋼筆嘩啦啦的散落一地,墨水瓶摔碎了染黑了一片地磚。
馬路上飛馳而過的黃包車急促地拐彎按著鈴鐺,丁零零道:“哎呦,小姑娘當(dāng)心??!”
“佟嘉禾!”嘉會紅著眼眶吼了一聲。
嘉禾嬉笑著叫司機快開車,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車門。眼見汽車飛馳而去,嘉會急地跺了跺腳,也顧不上管周圍看熱鬧的路人,在一片狼籍中蹲著撿地上的書本。眼看著有人撿起了自己的書箱子,又要去拿鋼筆,嘉會急切地抬頭說:“那是我的東西——”
“知道是你的。既然打不過,又何苦去招惹她?”撿她東西的人并未抬頭,仍舊彎腰收整書本,他脖子掛著的淺灰色圍巾垂在地上,被墨水染黑了邊角。那人將撿起的東西放進書箱才看向她:“看看還有沒有少的?”
怎么是譚瑤鳳?
嘉會一怔,劈手奪過書箱問:“你怎么在這兒?”她才合上箱子站起來,譚瑤鳳便掏出一個便簽夾在指尖舉起:“三月六日下午六點,尚華書店門口一見,有要事相商,佟嘉會。”他說著指了指一旁的尚華書店道:“諾,你約的我。算起來……你還遲到了一刻鐘?!?p> “我沒有約你,這不是我寫的?!奔螘裾J(rèn),拎著書箱便走。譚瑤鳳猶豫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是時華燈初上,一眨眼的功夫便亮起了路燈,廣告牌上的霓虹燈閃爍起來,原本還半明半暗的天色更顯陰沉。
街邊小商販支起了攤子,熱氣便在兩旁騰開。穿著時髦的小姐們招來黃包車,帶絲絨手套的小手一搓,將頭縮進呢絨大衣里對師傅甕聲甕氣地說著地名。
嘉會看著路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心里有些冷凄凄的,這滿大街的人都有一個行走的去處,而自己卻只能回一個不想回但又不得不回的地方。
傍晚的風(fēng)一吹,像是從陳年老宅門里吹出的冷氣,夾雜著幾分漠不關(guān)心的薄涼和無所事事的清冷。她把書箱立在一旁,搓了搓有些干冷的手。身后譚瑤鳳幾步上前,拎起書箱子說:“這里到佟府還有些路程,叫個黃包車回去吧。”
“你怎么還跟著我?”
“我倒也不想?!弊T瑤鳳說:“你若不能平安回去,只怕明日又上了報紙,說我拐了佟家小姐?!彼皖^看著衣裳有些單薄的少女,順手?jǐn)r下一輛黃包車。
“我沒有錢坐車。”
這話說的理直氣壯,叫譚瑤鳳有些錯愕,一向只有他花女人的錢,能叫他掏錢的機會還真不多??倸w是幾塊錢的事,就當(dāng)他倒霉破錢消災(zāi),生意做不成又當(dāng)了一次富人家的消遣之物。
他從懷里摸出幾塊錢,叮囑了車夫位置,才叫她上車:“回去吧,往后你們姐妹之間的消遣話,我就不再當(dāng)真了?!?p> 嘉會爬上黃包車,心里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黃包車夫吆喝一嗓子叫她坐好,譚瑤鳳就慢慢遠(yuǎn)在了身后。
她回頭瞧見他立在原地目送她離開,一襲灰色老式長衫在黃昏的燈火映照下多了幾分朦朧浪漫的色彩,就像詩句里寫的那樣: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時間嘉會不知為何有些鼻酸,便沖他揮了揮手以示告別。譚瑤鳳似乎是有些意外,遲疑片刻,也向她揮了揮手。
那一刻嘉會突然覺得,佟府那么些“家人”,還不如一個陌生的戲子待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