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飛天
而在更久以前,那昏暗的洞穴里,蛇則在年輕人的面前展現(xiàn)了它充分的對武器的信心。
“別害怕,只要抓準時機……”
它繼續(xù)說道:
“只要用上這個武器,那么任何一個瞬間的機會都足以讓你一擊克敵。我相信你,你的特殊會讓你在叛徒的面前遇上很多機會。它的心靈語能控制所有普通人,但絕對無法徹底控制你。而只要你出手了……呵呵,也許你想不殺它都做不到?!?p> “可你說的特殊的嚴厲的武器究竟是什么?有這種又隱蔽又強大的武器存在嗎?”
“別著急,馬上就將這東西交給你?!?p> 蛇側(cè)過身去,將少年人的注目讓給長老,又問天衡:
“可以嗎?長老。”
長老龍的表情隱沒在一片黑暗里看不清。它笑了幾聲,顧川聽起來覺得有些悲哀。好一會兒,它低過頭來,向少年人示意自己身體的斷裂之處。它的身體在更久前的大戰(zhàn)中就分成了兩截。每一截的斷面都在往外滲血,血灑了一地的巖石,不知過了多久也未干涸,還呈出一種生命的粉紅。
器官裸露在空氣中蠕動。腸子就像蛇一樣盤成一團,盡管前后斷裂,卻仍在微顫,嬌嫩的粉紅色的表面猶如在呼吸空氣。
“在腸子里面,從里面抓出來?!?p> 長老龍說。
顧川走到比他人更高更大的活肉的面前,腦袋發(fā)涼。他在詢問得到允許后,小心地用手伸入那堆還在蠕動的活腸子,好像自己正在抓未出生的嬰兒的臍帶。
柔軟又有韌性的肉擦過活人的皮膚,留下一手的鮮紅。長老龍的血液一直流進了年輕人的袖口,這時,他摸到了一個粗糙的物體。
這東西大概有一截尺骨長,也和尺骨差不多細,與長老龍相比好似針之于人,而它摸起來也遲鈍不尖銳,絲毫沒有傷手。
顧川小心翼翼地將其取出,看到這一事物的表面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異物。
異物不是別的,正是長老龍的消化物,其中有紫草絲,也有其他的植物纖維與各種各樣的礦物質(zhì)。這些物質(zhì)在破損的腸道中沉積、包裹了武器,徑直形成了類似于人體器官內(nèi)“結(jié)石”的病癥。
而這一事物也不是別的,正是當初斬斷了長老龍的武器。
這東西被送入長老龍的體內(nèi),切開了長老龍的身軀與內(nèi)臟后,便沉在長老龍的腸子中。
“接著,我認定這武器不能繼續(xù)讓懸圃持有,便忍著痛苦將其卷在身內(nèi),一同遠走。沒想到如今忍久,此物在我體內(nèi)猶如牡蠣撫育珍珠,隱滅鋒芒。”
長老龍凝視著眼前小小的一長塊,淡淡說道。
真容藏于結(jié)石之下,無人有幸得見。年輕人將其捧在手中,蛇告訴他需要磨去表面的沉積物。他把這東西交給蛇,又忍不住地問道:
“這是能傷到長老龍的武器……只有這一片嗎?”
“是的,外鄉(xiāng)人,就是只有這一片……因為這東西不是我們制造出來的,我們?nèi)粢幩琅淹?,也絕不需要制造特異的武器?!?p> 站在黑長老龍面前的顧川想起來,那時候蛇的面容可怕到了極點:
“它的材料,它的形狀,它的力量,都與地上絕緣?!?p> 過去的記憶在思緒中的引發(fā)與奔流,與現(xiàn)在的五官所接受到的一切,混雜在一起,難分彼此。
他模模糊糊,好像身處于過去的某種場景,但過去的場景又存在于現(xiàn)在的場景之中,在多個世界里不停地回響。黑長老龍的讀心與他的讀心不同。他是溫順的,盡量不破壞的,但黑長老龍則橫沖直撞,只專注于自己的目的,無情地蹂躪他的心智。
而等到顧川回過神來時,他正被黑長老龍的爪子抓在手中。而他左手手心破開皮膚伸出一片薄若蟬翼、介于透明與不透明之間的光束般的物質(zhì)已然抵在黑長老龍的胸口。
他聽到身前的怪物說:
“原來如此。”
好像并沒有感受到任何的危險,這古老的存在凝視著身前的那一小片,緩緩地吐出了它的名字:
“絀流?!?p> 既非有機物,也不是無機物。
當然的,它也不是金,不是銀,不是鐵,不是銅,不是子母物質(zhì),不是天青金髓,也不是變色石,它不是地上存在著的一切。
這東西來源于天上,但絕非是隕石的下墜。
它是過去異龍的族群為了證明生命起源的天外星創(chuàng)論,遵循天垂長老龍的教誨,登臨至暗的高天,從而攔截的飛過天際的妖星。
那顆星星在過去的王朝的自然的譜系中,就被稱為絀流。
絀的本義是深紅色。
所謂絀流的意思,便是那每隔一千四百周便會飛過瓊丘上空,消失在遙遠太陽背后的深紅色的流光。
在人系的歷史中曾視之為大哀之兆,而當可以飛翔的異龍登臨天頂,手握絀流之時,只見一道薄薄又有形狀的發(fā)光體,還有它們被割傷的皮膚四周流出的鮮血。
“原來如此,絀流是陷在了天衡的體內(nèi)嗎?是天衡叫你來殺我的嗎?也是它叫你把絀流藏進你的手臂里的嗎?”
如今,這道發(fā)光體已經(jīng)穿過了黑長老龍胸口的鱗甲,還在不停地往內(nèi)伸去。這曾經(jīng)是星星的武器沒有染上任何血液,反倒延伸得更長,直長過它原本應(yīng)是的直徑,變成可怕的一大片。黑長老龍明明死到臨頭,卻渾然不懼,反倒耐心地咨詢顧川。
“它是受了誰的勸誡,才將這東西埋入你的體內(nèi)嗎?”
絀流的一大功效是會破壞心靈語的傳遞。
“我不想殺你……”
爪子中的顧川失神地喃喃自語道。
他一直徘徊在動手與不動手的邊緣,他其實已經(jīng)想好袒露心扉,想要和黑長老龍再好好聊聊的。但思維被入侵后,可能是恐懼,也可能是痛苦,他本能地反擊了。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原本貼在他小臂尺骨與橈骨之間的異物,便已出鞘。
“孩子,你在說什么……?”黑長老龍的另一只爪子拂過了年輕人的發(fā)上,它沒有用力地拍下去,反倒溫柔地說道,“你已經(jīng)動手了呀!現(xiàn)在說這個,不好吧?”
肉體的撕裂,帶來動作的變形,黑長老龍的上半身帶著它的兩個翅膀正在緩緩向后傾斜。
古老異龍的血液從傷口處迸射而出,染紅了大片青石的管壁,還有年輕人的身體。
顧川可以感到自己的面龐上,黑長老龍粘稠的血液正在緩緩流下。
他模模糊糊意識到自己即將面臨的處境——也就是他原先想象的刺殺后的那樣——焦急起來,然后……變得兇狠。一種可怕的瘋狂的殺戮情緒叫他幾乎要往黑長老龍的體內(nèi)再戳第二刀,做一種鞭尸的無意義的活動。
但他在刺入前,突然醒悟過來:
“毫無意義……”
我的目標不是這些,不是完成蛇的任務(wù),不是陪著誰一起聊天,更不是刺殺黑長老龍。我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只有一件。
就當此時,黑長老龍的軀體已然折斷,徹底倒在穹頂建筑之間,發(fā)出轟然的響聲。同時,它原本緊握顧川的爪子徹底松開。
顧川恢復(fù)自由,收回絀流,踩了正在下墜的翅膀一腳,撞到黑長老龍的身上,接著連續(xù)向前幾步,好對上它的目光。
那時,長老龍的翅膀緩緩墜到地上,揚起煙塵。它從喉嚨里發(fā)出微聲說:
“你不逃嗎?”
“你好像還沒死?!?p> 顧川問。
盡管只剩下半截身子,也很難想象是在活。
長老龍猶有余力地發(fā)出笑聲:
“天衡沒因此死,我沒有天衡那么古老,但也不會簡單地因此死……至少還能撐一段時間。怎么,你想要再來一刀來讓我傷得徹底嗎?”
無法抑制的緊張與冷靜一同降臨在年輕人的心里,他完全不知道這個怪物心里的底氣究竟何在,因此,他的心中忐忑。他注視這龍逐漸喪失生機的身體,斷斷續(xù)續(xù)地想要說出一點話。
結(jié)果在那之前,黑長老龍饒有興致地反問道:
“你現(xiàn)在是想反過來挾持受傷的我,來達成某些目的嗎?”
顧川沉默不語。
他的想法被猜中了。
黑長老龍擺了擺翅膀上的爪子,說:
“別想了,國民議會有一大半是期望我死的,他們不會因為你的挾持為你做任何事,不過呢,他們一定會追殺你……不論我的死活,畢竟我還是很重要的?!?p> 他沒有再捅長老龍一刀,而是往后走了。
恍惚間,不知為何,他說了句:
“對不起?!?p> 那時,黑長老龍只用眼神瞥視那遠去的年輕人,低聲地說道:
“現(xiàn)在說這個,未免幼稚罷?不過,別放在心上?!?p> 因為之后,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的。
龍沉沉地笑了,隨后在巨大的虛弱中,困倦地閉上了眼簾。
顧川沒有聽到黑長老龍小聲的話語,他左右四顧,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想起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譬如應(yīng)該洗干凈自己的身體,掩藏痕跡,或者應(yīng)該用水沖洗地表。這些小事,是他之前對自己執(zhí)行蛇的刺殺時所設(shè)想的計劃。這些計劃無一例外脫離了對實際情況的考察,于是到了臨頭,也確實毫無意義。青年人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是在穹頂,在突然的無意識間展開了刺殺,并且成功了。
顧川從管道里放水不停沖洗自己的身體與面龐,洗了半天,自己的皮膚依舊在發(fā)血紅,他才發(fā)覺自己這時候到底有多愚蠢:
“這些行為都毫無用處!只要一看就知道龍倒在那里,而穹頂現(xiàn)在只有我和天敗,誰都能猜到是我……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離開懸圃,盡可能快地……先脫離懸圃!不然等到他們收到信號,那我就完了?!?p> 黑長老龍已經(jīng)閉眼,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穹頂建筑的邊緣,遠眺蒼天,只見到掛滿霓虹的懸圃依舊平靜而輝煌??罩械膽宜?,閃著移動中的纜車的光明。
“我不會飛。”
一個簡單的事實。
年輕人喃喃自語道。
因此光靠走絕對走不出這漂浮在空中的穹頂。而他身上也沒有攜帶鉤鎖,別說他沒想過會在穹頂肇事,實際上,他也已經(jīng)放棄了刺殺的想法。
他十分清楚這點。
“但是……有東西……能飛?!?p> 他冷靜地往回走了,那時他清楚地看到黑長老龍的血肉同樣在鮮活地跳動。他一言不發(fā),跳入長老龍的密庫內(nèi)。
密庫照舊昏暗,而那雙屬于幼年君主龍?zhí)烨嗟拈W翼也依然發(fā)著絢爛的明光。光輝落在困境中的人的眼中,便變成了一道脫離深淵的繩索。
這對透明的閃翼始終被很好地保存,至今沒有受損或劣化的痕跡。少年人的手在半透明的翅膀上拂過,摸到位處中間的兩翼末端。兩根翅膀的末端都粘著一小塊灰暗的生體組織。
“假設(shè)異龍就是某種奇物的聚合……那么……這東西縱然脫離了本體,也應(yīng)該能讓我飛起來吧?要知道,就異龍的生理結(jié)構(gòu),它們的翅膀能讓他們飛那么久嗎?”
他的想象深陷兩個世界不同的知識體系,已經(jīng)漫無邊際。
“不,不對,太亮了,如果飛起來,肯定會被發(fā)現(xiàn)……”
然后又徑直沉入各種防范與被發(fā)現(xiàn)的設(shè)想中去了。
只是那時,頂上幽幽地傳來一個虛弱到極點的聲音:
“你還沒有走嗎?”
猶豫中的人立刻驚醒了。顧川意識到不論如何,飛起來必定比留在這里好,而反射光明的不利,在掛滿霓虹的懸圃中也是可以賭上一把的。最糟的情況一定是飛不起來,被迫留在現(xiàn)場。
他不再猶豫,從墻上取下天青的閃翼,一邊嘗試將其通過袖口,插進自己的防護服里,粘在自己的身上,一邊匆匆忙忙往邊緣走了。
黑長老龍在那時又睜開了半只眼睛,盯著他的行動。
懸圃的穹頂延伸到四面八方,除了中央建筑,一覽無余,是躲藏不了的,而且比尋常幾片陸地加起來也大得多,他決不能往邊緣處走。
“因此,我只能飛起來?!?p> 他爬到穹頂中央建筑之上,目光注視蒼天,接著邁動腳步……向著天空不停奔跑,然后扇動了自己孱弱的翅膀,好像過去夢中他所聽到的某則神話故事一般——
伊卡洛斯揮動了蠟翼。
用來保存翅膀活性的鱗粉,向外飛灑。而奔跑中的風流,不停地卷在透明的翅膀之上。然后雙腳一輕,重力的束縛不在,而人已飛向天空,在遙遠日光的照耀下,直至塵俗的羈絆之外。
穹頂無人煙,只余下沒有被關(guān)掉的出水口的聲音,隨著水流一起在地上流淌。
古老的巨龍微微睜開的半只眼睛驚詫地目睹青冥,隨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身體近乎戰(zhàn)栗般地興奮了,一股思想的靈光好像重新經(jīng)過了它的靈魂,叫它幾乎快活到窒息:
“原來如此……不,難道說異龍,正是如此起源的嗎?又或者——你就是呢……?”
但身體未有過的虛弱猶如泥沼一樣不停地把它往下吸,它仰著面,凝望灰暗的天空,在痛苦中翻滾。蒼天如蓋,而人在其間,猶如被囚在籠中的鳥兒。它好像聽到了死亡的號角。
不多時,定期檢查穹頂?shù)娜藛T借著穹頂邊緣連接的懸索,抵達了穹頂之上,發(fā)現(xiàn)長老龍的倒下而驚慌失措。
再之后,便是一批新的有目的的團結(jié)的人匆匆趕來。
假如初云在這里的話,她就會認出,這群人中為首的一個是她曾經(jīng)在死或生號的開門戰(zhàn)中殺死的朝老。
其余的人都在檢查黑長老龍的傷勢,嘗試醫(yī)護。只有朝老走到了黑長老龍的面前,嘆了口氣,說:
“議長,你現(xiàn)在的樣子可真狼狽?!?p> “這可沒辦法,石中人?!焙陂L老龍說,“另一位比我更古老的長老生氣了。它真的想要我死,把傷了它的絀流用到了我身上。幸好現(xiàn)在是你們先來,不然我可能真的兇多吉少了?!?p> “你現(xiàn)在的情況也很差!絀流的傷口是無法復(fù)原的!議長,你真是糊涂了,招待一個外鄉(xiāng)人,又被外鄉(xiāng)人逼到這種程度?!?p> “不,不,不,恰恰相反……”誰知黑長老龍搖了搖頭,笑了,“我可能做了許多個我這輩子最明智的抉擇,讓我節(jié)約了至少五百代以上的時間?!?p> “啊……?”
朝老不解。
黑長老龍?zhí)魍n穹,好像還在追逐飛去的人的影子。而其余人的影子則一一落在它的身上。
“說來,既然我答應(yīng)了你們要賦予你們等同常人的權(quán)利,那我是不是也該死一次,做做懸圃的表率了?”
它說。